“放开……”
长剑在胡乱挥动间劈裂了放在墙边的水缸,哗啦一声,凉水如同雨点般溅向余陵的下摆,右手, 脚踝。余陵挥剑的动作陡然一顿,脑海里霎时涌现起当时在暗房中, 亲手杀了师弟的景象。那水滴冰冷的触感如同针扎般刺激着他每一寸皮肤,他想起了师弟的血在他的手背上逐渐变凉的感觉。
他手腕一抖, 失神退了两步, 被追来的守卫夺走了剑,用膝盖怼着后腰压在了地上。
守卫扯住勾爪, 厉声道:“绳子呢?快去拿绳子!”
“……怎么回事?”梵尘刚刚赶到密室下一层,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一排钉进墙里的毒箭, 额角猛地一跳。
另一个跑去取绳子的守卫看向梵尘和公子,说:“公子, 刚刚御光派的那小子突然发疯, 饭吃到一半就撂下碗跑了,嘴里一直嚷嚷着什么‘骗子’、‘出去报仇’之类的话。公子, 梵哥,他之前一直是这个鬼样子,动不动就跑到走廊上自己乱说乱话,我们当时没多想,直到刚巧经过的人被他突然抢走了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他说着转头,看了眼不断挣扎的余陵,心有余悸道:“他非要离开密室,说什么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要杀了陈召。这小子身上的伤都养得差不多了,跑得奇快,接连触发两次毒箭机关,险些伤了我们自己。还好这次追上了,不然他要是撞上最前面那道机关……”
他擦了把冷汗,暗自瞧着公子的脸色,没再说下去。
梵尘稍微侧身,示意让他去做自己的事,随后对宴离淮说:“公子,可能是之前外面那两次油桶炸燃,刺激到他了,让他想起了什么。看来他运气不错,两次毒箭陷阱都没要了他的性命。不过,若是真让他撞上第三道机关,砸下来的石墙不仅会让他粉身碎骨,还有可能让密室外面的人听到响动。”
“运气的确还不错。”宴离淮远远看了眼余陵腿上的箭,说:“身上唯中的两箭,都在小腿上。看到了吗?如果是他手臂又或是肩膀中箭,毒素蔓延,这会恐怕连开口说话都连不成句了。”
梵尘瞧着余陵逐渐挣扎不动的双腿,又看了看宴离淮,问:“公子难道还想要救他?”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宴离淮挑起眉,“为何不救?”
“可是公子,他们御光派早在狼毒事件爆发时,就一直仗着人多欺辱其他住客,弄得当时绿洲那边人心惶惶。如今他虽中了毒箭侥幸存活,但也已经疯到神志不清了……”
梵尘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落在脚边的毒箭,实话实说:“就算我们救下他,到时他还是会吵着闹着要离开这里。这次他发疯,就浪费了两道机关,还险些害我们的人也跟着受伤,下次说不定……我们总不能一直把人绑起来,然后派人全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宴离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既然他这么想要离开,那我们就帮帮他好了。”
梵尘怔了一下。
宴离淮拍了拍梵尘的肩膀,示意他放心,“我们也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两人走到那些人面前,梵尘注意到,余陵的小腿已经彻底麻痹,其中一条腿甚至连抬都抬不动了,偏偏身子却还在守卫的按压下不住乱扭,那沾满灰尘的手吃力地抓向被扔到一边的剑。
“师弟,少爷……”
宴离淮稍微抬了抬手,旁边一个穿着青袍的守卫从腰侧取下两个拳头大小的锦囊,在一堆小瓷瓶里找出解药,随后掰开余陵的嘴,喂他服下。
“还在想着为你的兄弟们报仇?”宴离淮瞧着余陵被人架起来,拖靠在墙边。他蹲下身,将长剑轻轻放到他的手边,“忘记了吗?你已经捅了陈召一刀。”
“但他还没死。”余陵握紧了剑,却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他恨道:“我要杀了他。”
宴离淮点了点自己的腰侧,那是余陵曾经刺伤陈召的地方,“失血太多,又逢大火,他活不下去的。”
“活不下去……”余陵看着宴离淮手指的地方,随即又怔怔低下头,看向自己沾满灰泥的双手。他想起了那日捅伤陈召时的景象。当时逐渐模糊的记忆又再次清晰起来,他仍记得鲜血缓缓沿着指尖流淌的样子,以及陈召当时意料之外惊愕的表情。
“……还不够,但还不够……”他呓语般喃喃说:“那些人救了他,他们、那些人还活着……”
“的确,”宴离淮赞同地点了点头,“重伤失血、活不下去的也只有陈召自己而已,他还有他的那些兄弟呢。”他看着余陵握剑的动作,笑着道:“你要向他们报仇吗?因为他们设计利用御光派,事后却过河拆桥?”
余陵惊疑不安地盯着眼前这个曾囚禁过他的人,“你到底想做什么……”突然间,他挣脱守卫压着肩膀的手,费力地想要爬起身,然而刚爬到一半,又因为小腿的麻痹刺痛而跌了回去,“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只要走出密室,外面就有数十个训练者拿着刀等着你。”
宴离淮示意守卫不必再去抓他。他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就这么望着余陵拖着自己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狼狈地往走廊尽头爬去,耐心地讲着道理:
“青雄寨现在已经因为某种原因和宴知洲撕破了脸,彻底和他站在了对立面。如今在所有人看来,御光派和青雄寨早就是同一面的人,没人知道你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证据的背叛,也不会在意。”
余陵充耳不闻,指尖扣抓在地面的砖缝里。
“……你见过训练者吗?应该没有吧。他们都是和龙潭镖局一样的人,武功高深莫测,心思缜密多疑。为了遮掩端倪,除了从未在外人眼前出没的暗卫之外,他们一部分人还扮作了宴知洲的贴身侍卫和随从。”宴离淮闲聊般地说:“但其实,他们全部都是训练者。”
“也就是说,当你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一瞬间,他们就会立刻拔刀而起,以绝后患,不会有人听你解释任何。”宴离淮说:“那是一条死路,你走不出去的。”
余陵听到“死”字时,动作明显一僵,他望着漆黑一片的尽头,痴痴地道:“……那我该如何做……我该如何做……师弟,少爷……”他怔忡地看着地砖上的冷箭,像是在拼命思索着什么,少顷后突然提声道:“……曲谱。我知道了,我可以拿曲谱!他们想要那个鬼谱子,你们都想要那个谱子,我只要把这个给你,你就会留我一命……他们自然也会留我一命!”
“嗯……然后呢?”宴离淮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那些训练者因此暂时留了你一命,但也仅仅止步于此了。就算他们听了你们遭受背叛的事情,也依旧无动于衷,他们不会帮你,只会把你五花大绑关在某一间房里,等着宴知洲来定夺你的生死。既然如此,留在这里和留在那里,又有什么区别?”
余陵并不理他,固执地往外爬着。他的右脚在爬行中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解药已经开始生效了。
“你打算拖着这副身子去杀青雄寨那些军营出身的人?”宴离淮听着那剑刃剐蹭石砖发出的刺耳声响,不由笑了笑,说:“又不是在演什么以命表忠的苦肉计,何必呢?”
“放我出去……”余陵爬行了几步,渐渐感知到双脚的存在,他下意识想撑着墙起身,却在这一刻的恍惚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道:“……你,你说这些……想做什么?”
“你想看着青雄寨那群土匪全部覆灭,为你死去的兄弟复仇。巧了,我也想这么做。”宴离淮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衣摆,说:“结果只是让他们死而已,何必要你亲自动手?”
余陵不解其意。
“谁说报仇就只有亲自提着刀把人杀了这一种方法?”宴离淮走到余陵面前,将人扶起来。余陵怔怔仰头,看到宴离淮嘴角微微扬起,幽光映着他右脸颊处的那颗小痣,他微笑说:“这个法子太古板了。”
“……你、你要怎么帮我?”
“我们需要做一场戏。让那些训练者不会认为你是没有用处却一时没办法杀掉的废物,同时还能反过来成为你手里的刀。”宴离淮瞧着余陵怀疑的表情,有些惋惜地道:“……但以你现在的状态,应该很难再去天衣无缝地演好自己的角色了。”
余陵紧张地吞咽口水,“所以……”
“所以,休息一会吧。”宴离淮拍了拍余陵的肩膀,看着走廊尽头的方向,说:“一刻钟后,我会给你乌洛部的秘宝,告诉你如何避开沿途的机关,也会开启那扇门。但同时,”他示意身后那四五个守卫,“这些人会用尽全力阻拦你。能不能活着跑到外面,就靠你的运气了。”
第158章 158
死寂笼罩着整间屋子。
没有任何人妄动一步。图坤坐在椅子里, 顺着半掩的房门看向外面,想要知道些外面的情况,但一无所获。门外的缝隙里没有出现任何汇报情报而由远及近的脚步, 也没有身影快速走过。他只能听到一些紧张不安的私语声, 那些话音模糊到难以分辨,又转瞬被阵阵风声吞没。
他视线再次转动,重复着不知方才已经做了多少遍的动作,望向窗外。灰色的天与泛黄的雾融在一起, 视线里只有近处几座尸堆若隐若现, 尸体下方铺着暗色的血沙,像是张着血口的巨兽。
图坤桌下握拳的手已经隐隐渗出冷汗——一切就像世子所说的那样平静,主楼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任何消息。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是让以苏合及青雄寨为首的人进入主楼。按照计划, 他们若是想要潜进那栋严防死守的主楼,就必须先制造一些引人注目的混乱, 从而利用训练者对无法知晓外面情况的猜疑,让他们主动走出大楼应付他们, 然后再借机制造更大的混乱, 给其他人制造潜入的机会。
等他们潜入之后,就会在进行下一步计划, 推翻训练者掌控主楼的局面,打破他们表面维持的稳定, 继而在那些训练者被四伏的危机搞得无暇分心时,救出陈晔和孩子, 以及想办法与二公子联手, ‘夺回’主楼。
但整整两刻钟过去了,外面却依旧平静如常。
在场的知情之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场计划看似环环相扣, 但它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它离不开‘混乱’。制造混乱,这是他们眼下最容易做,也最容易击溃对方的方法。这就像是在用廖剩无几的残兵去攻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只要先一步制造声势让对方自乱阵脚,这场对垒也不再是以卵击石的死局。
但这么做的同时也意味着,倘若那些训练者在世子了无消息的情况下,就算目睹了外面不明原因的炸燃,和围在四周不明身份的人影,也依旧不理会外面任何威胁,用全部人手来稳住局势,再隔断主楼与外面的联系,防止主楼内部生变,那么这个计划就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双方会陷入长久的僵局,而等到薄雾散开之时,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遮掩之地。
所以,他们很有可能在计划的第一步就失败了。
……但,但万一呢?
图坤等得心急,他看着桌对面安然喝着茶的世子,心下越来越沉,那种不安的焦灼让他忍不住去想最坏的结果。他握紧了拳头,脑海里不断闪过沙地上那一具具面目模糊的尸体,提着刀走进雾中的兄弟……当想到阿图时,他突然按着桌子,就要起身。
身后的训练者立时抽剑,图坤背后的住客已经微抬起刀。
图坤开口:“世……”
贺兰图轻轻按住图坤的手臂,摇了摇头。
宴知洲放下茶杯,“怎么这么快就熬不住了?”
贺兰图反问:“对于世子来说,难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吗?”
宴知洲温和地说:“看来贺兰小姐不这么认为?”
“外面风平浪静,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就说明世子手下的那些人并未离开主楼,与我们的人交手。”贺兰图看向窗外,说:“世子认为,我们仅凭那点‘微不足道’的人手,若是想潜进主楼,就只有利用双方对彼此一无所知的不安感来制造危机。的确如此,我们需要危机,也需要混乱。”
她缓缓收回视线,语气不急不躁,没有流露出一点败局将近的恐慌,“但‘危机’,不一定必须由我们来制造。”
宴知洲轻点杯面的指尖稍稍顿了顿,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世子谋划这么一盘棋,不惜以身入局,任由我们推动‘计划’,不过是想逼着那个真正手握秘宝的人能主动现身,而不是一直缩在人群的暗处里耗费世子的时间。”
贺兰图说:“所以,眼下此时此刻,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应该都意识到了,这是出手的唯一机会。既然是唯一的生路,就一定会豁出全力,那么世子应该也知道,整座客栈里绝不止北漠商队和青雄寨两方人在计划着什么。”
宴知洲似是沉吟了片刻,没有任何嘲讽之意,说:“贺兰小姐的意思是,陈晔能凭一己之力,让主楼内部生变?”
“陈晔当年既然能够凭一己之力离开南阳王府,躲过追杀十几年,那么我想,借机搅动点水花也并非是什么空谈妄想。”
贺兰图直视着宴知洲,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轻和。宴知洲忽然想起了之前龙潭镖局和其他住客对贺兰图的评价,身体羸弱,和善柔弱,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冲突,只是一个失去丈夫、将要独自养育孩子的可怜人。
他饶有深意地点了点杯面,听她继续说:“世子难道不觉得,主楼内部的平稳,不过仅仅只是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深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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