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世子,说:“既然绿洲那边依旧无事发生。我想,龙潭镖局的少主应该把目标都放在了客楼那边——世子不妨想想,”他抬起手肘,习惯性地用指头点了点桌面,颤动的烛光突出了他冒起的胡茬。
他道:“客楼突然再次着了火,主楼又藏着数量不明的火油,这些住客如今都在往绿洲这边跑,等会雾再散一散,又或者人群里的动静再闹大一些,那些被世子抛弃的‘丧家犬’会想些什么?”
宴知洲没有回答,目光在转动间扫向贺兰图握着茶杯微微放松的手。
“他们一定会想,‘我们已经没机会了’。”图坤说:“他们只剩下手里这条命了。这帮亡命徒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客栈。所以,他们会随时毫无顾忌地引燃那些火油。哪怕我们被困在这里,没办法传递任何情报,他们也依旧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靠近主楼的沙雾里又出现了几道身影。他们搀扶着伤者,聚在尸堆附近,有几人已经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紧接着又被身边人拉了回来。远远望去,那些穿着粗布长袍的身影在沙雾中不过只有豆粒大小,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主楼炸燃,住客慌不择路地逃跑,而我们这边迟迟没有任何动静。”图坤稍稍倾身,像是酒桌上谈判的商人。那块沾血的帷幔被风吹落窗台,掉到了图坤脚边。训练者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图坤没有任何弯腰的打算,只是用指腹杵着桌面,看向世子,说:“一切的一切,都是‘信号’。”
风声凛冽。宴知洲终于抬起眼,目光却看向了远方那逐渐蔓延向主楼的缕缕尘烟。
第175章 175
青雄寨的人盯着站在烟雾边缘的几道人影。那些人围聚在周叔身侧, 有几人试图弯腰扶起周叔,但那高大的人影始终没能站起来。
院墙附近一片寂静,几人握紧了刀, 往前走了两步, 想要探清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离得太远,根本听不见那些人在说些什么。周叔出事了吗?那些人为什么停在了那里?他们派出去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安静?明明他们跑过去的时候比谁都着急……难道他们是在商讨什么吗?
难道,龙潭镖局还没有……
一墙之隔的狼群再次嗥叫起来,那利爪抓挠墙体的刺响让他们无端感到一阵烦躁。
“……为什么不动了?”一人摘下挡着风沙的面罩, “到底发生了什——”
另一人抬手握拳, 做出噤声的动作。他收回视线,没再去看那些人影,反而将目光转向了正对着他们的三楼。这种诡异的静止持续了片刻,他才开口问:“你们刚才听到什么了吗?”
听到了什么?众人下意识侧耳。
风声, 狼群的叫声,烈火烧断木头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以及心脏剧烈跳动的怦怦声。所有声音糅合在一起,随着每一次呼吸传递到耳边, 似远似近, 如同无形的鬼魂在半空中对他们发出尖啸。
“人群逃跑时的叫喊声。”站在最后的人说。
几个人闻声转头,那人站在墙边, 手里拎着把短刀,几桶火油摞放在他身后, 和他低矮的个子比,简直就像是一小座假山。他稍稍拉下面罩, 脸被冻得发白, 说:“……我刚才还以为是风吹瓦砖时发出的怪声,但仔细听来, 这声音好像更加尖锐,也没有风声那么模糊规律,后来我以为是周叔他们那边传来的响动。”
“……那边已经结束了。”他旁边的人也终于注意到了,“但这声音还在。”
“最主要的是,”矮个子抬起头,看向那处浓烟,说:“这附近没有任何能制造出那声音的东西,那怪声是从楼后面传来的。所以,楼后面能制造出那么大响动的,不是主楼内那些人逃了出来,就是楼内的人在外面相互混杀。”
“但三楼那里却没有任何消息。”最开始发现这一点的人说。他放下了手,却仍握着拳。他定定望着三楼,漆黑的窗框挡住了那里大部分的光景,只能看见有人影在微微走动,像是在专心观察着外面的一切情况。
“我就是担心周叔他们也会因为那烟出什么事。”他想起了同伴曾经喃喃说过的话。
周围几人紧绷地扫视四周。狼群的叫声逐渐停歇下来,他们在这近乎空白的寂静里,能清晰听见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那些人有问题。”
。
——没错,问题就在于此。
贺兰图听着图坤的话,心想。青雄寨那帮人会在危机逼近时果断抛下他们之前约定好的所有计划,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决定,利用手边的火油来让自己从险境中脱身,又或是拉着世子和整座客栈的人一起陪葬。
而目前,主楼的情况的确已经开始走向失控。那些住客迫切地想要远离火油和客楼不明的大火,安顿好伤者和家人,远离身后那些混乱不明的纷争,绿洲是他们唯一的庇护所。如今没有任何人为他们引路,如果他们继续往前走,再撞上几个陷阱,院墙附近的人很快就能察觉到情况不对。
他们随时都会引燃火油——当然,那些仓惶四散的住客可能还不足以让青雄寨放弃他们提出来的计划,但倘若主楼一旦炸燃,而绿洲却迟迟没有消息的话,他们一定会做出行动。
青雄寨剩余的人手无法支撑他们和世子的训练者对抗,更没有余力远离院墙去和其他人交手,他们手上只有火油,那是他们关键的筹码。到时他们如果一直得不到确切的消息的话……未知和恐惧足以致命,这是世子重新要面对的麻烦。
贺兰图想。这就像是连着火绳的油桶,如果龙潭镖局真的没有清除掉绿洲院墙那部分的威胁,“火绳”开始燃烧,到时主楼那十几桶火油一旦被点燃,让青雄寨意识到计划已经失败,复仇无望,那么那些亡命徒就会让世子数十年来的心血瞬间付之一炬。
世子一定会做些什么。
“……这么说来,主楼被火油引燃才是关键。”数息过后,她看到宴知洲了然般地点了点头,接着看向图坤,那谦和的语气就像是在同府上的夫子请教学问一样,他问:“那么只要让院墙边上的那些人看不清主楼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不,是他们还可以做些什么。
贺兰图尽可能镇定地想着。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真的想让院墙被炸出个洞来,尤其是世子。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阻止青雄寨那些人,即便阻止不了,他也要想方法拖延时间,在青雄寨意识到局势无可挽回之前,就拿到能够操纵狼群的秘宝。
哥哥之所以强调院墙,是为了提醒她和守在门外的人,让他们知道现在还没到真的陷入绝境的地步,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院墙。只要世子接下来做出点什么,露出破绽,他们就有机会能借此翻过一盘。
但世子能露出什么破绽?他们寸步难行。即便拖住了世子本人,他们同样也被困在了这间屋子里,而外面的情况仍在不受控制地朝着“同归于尽”的方向走。他们能做什么?世子真的会露出破绽吗?这看起来似乎只是盲目的期待。
难道这只是用来安慰人的话吗?
不,哥哥不会用“院墙”来安慰他们。谁也不知道世子会不会真的解决掉院墙的隐患,院墙那些人一旦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事情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同归于尽”可是他们最后的底牌。
“看来世子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图坤不答反问。
所以,哥哥刻意指出这些的重点,不是他们需要沉住气去等待什么虚无缥缈的机会,而是主动去制造“转机”。
从哪里入手?
贺兰图想到了世子刚刚说的话。世子已经给出了答案。
关键则在于那栋随时会发生爆炸的主楼。
——随时。
所有人都知道“主楼炸燃”是一个致命的信号,但却忽略了其中至关重要的细节——主楼之所以目前无事发生,是因为训练者坚信有机会能拿到秘宝,而如今已经过去近两刻钟了,那地方却依然毫无消息——他们还在相互僵持当中。
宴知洲偏头看向外面,沉思了一下,说:“……我的人直到现在都没有点燃那些火油,楼下的那群住客暂时也没有闹出什么事情,看来,情况停在那个不好不坏的阶段了。”
但这种不好不坏的僵局维持不了多久。贺兰图握着茶杯。火油随时会被引燃,楼内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变故。他们必须要抓住那个“随时”,在僵局出现新的走向前就做些什么,剪断那根缓慢烧向油桶的“火绳”,阻止火油炸燃的同时,让秘宝尽可能地落在他们手里。
哪怕是客栈老板或者龙潭镖局的手里。
“所以,我想,我的人在那边应该遇到了什么小麻烦,一时半会也难下决断是否该去点燃火油。不过,这对我来说倒也不算是个坏消息,多亏了两位的提醒。”
宴知洲牵起一个礼貌而随和的笑容,接着说:“两位应该是想让我去做些什么,来阻止院墙真的被炸穿个窟窿来吧?我不会去干涉外面的事情的。虽然我们各自的想法不同,但眼下一切都在按照我们的计划走,这个时候,仓促盲目地去改变什么,未必是个好办法,也不一定能成功。”
——必须要去改变现状。
贺兰图想。世子不会妄动,是因为此时的“僵持”除了浪费点时间之外,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坏处。无论最终秘宝落到谁手,那些训练者都会点燃火油。
但是,如果想要稳住青雄寨,主楼就绝不能发生任何毁灭性的变故,因为那代表着关键的“信号”。这与世子最终目的相矛盾。但就算如此,世子也不可能会为了青雄寨到底会不会因为主楼的变故突然炸穿院墙,而舍弃眼前拿到秘宝的机会。
但是他们不行。
贺兰图知道那所谓的“僵持”意味着什么,与秘宝有关的所有人都没有走出主楼,但主楼却依旧安然无恙,不单单是因为训练者有机会能拿到秘宝,也意味着他们正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牵制着那些训练者,让他们以为自己有机会拿到秘宝,从而暂时选择不去点燃火油。
这是无奈之下的下下策。
这就说明,所谓的“僵持”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只是站在出现裂痕的冰面上行走,郑溪他们没办法永远“牵制”训练者以维持原状,冰面随时都有可能会崩裂。除了留在绿洲的这些人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们。他们能指望谁?
“世子难不成还在等龙潭镖局?”图坤转头看了眼那小片尘烟,随即回头,问道:“因为世子相信,少主和那些人能走出那里,然后再来解决绿洲这边的‘威胁’?”
“叶星总能帮我解决麻烦。”宴知洲不置可否地回答。他慢慢望向雾中慌张跑动的人影,那从容的目光就像在观赏外面的风景一样。他沉默了片刻,似乎觉得有些可惜,轻声道:“但现在,他们应该也自身难保了。”
第176章 176
“……他们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 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沈之明靠在墙边,紧捂着手臂的伤口。火焰迸出的浓烟腾升而起,像乌云般铺盖在上空。他看向侧方昏暗的院墙, 那边的人似乎没有任何过来的打算, 只是静静地站在墙下,模糊而虚晃,仿佛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又等了一会儿,嘶哑着说:“他们到底怎么回……”
“再等等。”沈玉开口, “他们现在只是怀疑而已, 我们目前没有露出什么端倪,他们绝不会联想到我们正在假扮成他们的同伴。”
“但我们光是站在这里不动就很可疑了。”另一个黑衣人开口,他半跪在地,单手拎着旁边那人的后领, 以防他歪倒在地上。他借着身形遮挡,握着那人插进脖子里的刀柄, 调整了下他无力下垂的脑袋,让他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在察看周叔的伤势。
他接着说:“听到主楼那边的声响了吗?主楼内的人都已经出来了, 看来北漠商队已经攻进主楼了。外面一片混乱, 就算大火和狼叫能暂时遮掩过去,但那些人迟早也会发现问题所在。而且, ”他抬起头,提醒道:“天色比刚才更亮了, 我们马上就藏不住了。”
沈玉看向少主。叶星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仅仅只是站在最后面, 望着那道高耸的院墙。她看着少主单手随意撑在腰后弯刀上, 刹那的恍惚里,她突然想起了沉洛。以往在镖局里时, 她们总是会这样站在一起聊着什么。
“……你知道吗?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最初在练武场的那几年。”
沉洛抱着胳膊站在叶星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说:“台底下,那群精神不太正常的训练者总觉得‘最有意思’的部分,就是比武临到结束的时候了。因为偶尔会有这样的时候——那些人哪怕在之前把对方打得节节败退、浑身是伤,也会因为在最后露出的一丁点小失误,就被对方一剑毙命。”
“任何事情都有突然变糟的可能,他们喜欢那样的反转。”叶星平静地说。
沉洛耸耸肩,补充道:“而且,他们也能从别人的死亡中得到些有用的教训,争取不让自己成为台下那些人的下一个‘看点’。那对他们来说是个划算的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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