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左吐出一口血,身体颓然往下跌,但他依旧死死拽着男人的衣服,声音轻得几乎出口的瞬间就会消散:“……全死了。”
那人在将要跌倒的前一刻微微抬头。守在旁边的人心脏几乎提到了喉咙口,他来不及多吐出一个字,便见那两人猛然前冲,沾满鲜血的刀锋在半空中闪成一道黑点,像是藏于林间的野兽眼睛,刹那间便逼近眼前。
。
“……世子向来谋划周密,从不会把获胜的希望全部寄托到一方身上,无论是青雄寨,还是被世子留在主楼的那些训练者,甚至是陈晔,他们对世子来说都是用过之后就可以随意抛弃的棋子。”
贺兰图顿了顿,她看着宴知洲。那苍白的脸色衬得那双浅色的瞳孔异常地亮,就像大漠绿洲里澄澈的湖水。这让宴知洲想起了乌洛部的那位神女,又或者说,那个早已死去的王妃。她们都有类似于这样的双眸。
多年前,曾有那么几个刹那,他以为自己的一切想法都会如同罪犯主动交出罪证那样在她面前袒露无遗,但那只是他的错觉而已。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但龙潭镖局却不同,”贺兰图继续说:“哪怕他们已经像世子所说的那样‘自身难保’了,世子依旧觉得他们能帮世子解决院墙那边所谓的‘威胁’。”她的声音轻而平稳,方才那一瞬间露出的慌乱早已掩藏在眼底看不见的某处,“看来世子比我想象得还要信任龙潭镖局。”
“我当然很相信叶星,她帮我解决了不少麻烦。”宴知洲不假思索地说,“不过贺兰小姐有一点弄错了,相信不等于会把赌注全都押在他们身上。我相信叶星,也许叶星同样也没有背叛我的想法……又或是没有那种背叛我的能力。但即便她忠诚于我,她也有可能会死,死在帮我摆平麻烦的过程中,又或是死在去往主楼的路上。”
贺兰图没有说话。
宴知洲保持着那堪称礼貌的笑容,“……当然,我相信叶星,也相信她或许有可能帮我摆平青雄寨的麻烦。但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会把所有心血都押在龙潭镖局的身上。”
贺兰图五指收拢,余光暼向尚未彻底关合的房门,低声提醒道:“世子是走不出这里的。”
“我知道。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方法。”
宴知洲在那紧张的气氛下身体稍稍往前,双手搭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图坤下意识盯向他手上的那枚扳指,它在昏暗的烛光下微微泛着模糊的光,像是可以吞噬人的深色漩涡。而世子的声音依旧平和,就像他们在聊的不过只是一桩终于能够勾起人兴趣的见闻。
“院墙的火油能否点燃、在什么时候点燃,靠的都是楼内有人给他们传递信号。”宴知洲说:“既然两位知道点燃火油的信号,想必也一定知道让他们放弃火油的信号吧?所以,我需要你告诉他们,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哪怕主楼已经成为了一座废墟,你也要告诉他们,秘宝安然无恙,无需再炸毁院墙。”
图坤冷笑一声,“世子在开什么玩笑。”
“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宴知洲说:“我说过,两位可以乐观一点想,万一最终拿到秘宝的是你们的人呢?”
贺兰图问:“……如果我不这么做呢?”
宴知洲略感遗憾,但声音依旧缓和:“那么你们两个当中,起码有一个人不能陪着你的孩子长大了。”
第178章 178
客楼院墙的边缘, 周围四人直直盯着雾中那几道缠斗在一起的身影,刀剑碰撞的声响在狼群嚎叫的间隙里贯穿而过。
一人看着不远处那倒地不起的血人,心里陡然生出某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不清楚这种不安究竟从何而来。那个重伤的人是秦左吗?那么那两个和他们穿着相似的衣服的人到底是谁?一片纷杂的空白里, 只剩下直觉本能地在脑海里搜找解决办法。
“……我们应该去帮他们。”那人最终冷硬地开口,他看了眼客楼侧方,目光又不由被正前方胶着的战况引走,“我们的人已经伤亡了不少, 三楼的那几个人也基本上都……不管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都不能再丢掉兄弟们的性命了。”
“没错。”旁边蒙着脸的男人点头附和,“他们就剩这两个人了,如果他们把他俩杀了,下一个目标估计就是我们了。”他扭头扫了眼周围三个同伴, 说:“同样是和他们干,难不成我们还得等他们亲自靠近, 然后为了那两个人点燃火油同归于尽不成?”
最边上那个矮个子的男人觉得不妥,“可……”
然而那人说到这儿时, 已经拔出了刀, 和另一人大步往前面走,“既然都是和他们拿刀打, 干嘛要等兄弟出了什么事之后再动手?这他娘的又不是打擂台……”
“等等……”
矮个子的男人下意识想要阻拦他们,可他们说得没错, 如果那两人真的杀了秦左他们的话,下一步就会跑过来杀他们, 到那时他们还是会和他交手。与其一个一个去送死, 还不如趁着兄弟们受伤前去帮他们。那是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既然能帮, 他们就没理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
但是……
“等一下,那边好像有情况。”
剩下那个和他一起选择留在原地的人转过头,看向客楼侧方那几道开始走动的身影,拍了拍他的胳膊,提醒道:“他们过来了。”
矮个子的男人没再去叫同伴回来,他眯起眼睛看向侧方。那些人正搀扶着周叔往这边走,那头披散蓬乱的灰发和高大的身影在几人中极其明显,他仍在昏迷当中,头无力偏靠在肩膀上。他们的步伐很缓慢,似乎真的受了很严重的伤。这并不算可疑,他想,和龙潭镖局对上,这是他们当下最好的结果了。
他握紧剑,稍微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有四五个人依然停在原地,正靠坐在客楼的一侧墙壁边缘,有坍塌的屋檐遮挡,他看不太清那些人到底在做什么。
……在歇息吗?
那两人已经跑向客楼,刀锋碰撞的声响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些,但院墙附近的两人都没再去关注他们。矮个子的男人望着逐渐走近的那几道人影,目光凝向周叔近乎瘫软到被拖行的双腿,那种诡异而微妙的违和感始终没有消退,反倒因为他们的逐渐靠近而乌云般地滋生蔓延。
他感到耳边一阵嗡鸣,那是直觉在敲击警钟的声音。
“……等一下。”他伸手拉住想去帮忙扶人的同伴,顿了一下,随后又看向客楼附近那几道缠斗的身影,“……连我们的人都感到棘手,客栈里还有谁能有如此身手……那两人是龙潭镖局的人。”
同伴一怔,“什么……?”
“他们是龙潭镖局的人。”矮个子的男人盯着血人旁边的几道人影,另一手探向腰间的火折子,加快语速重复道:“他们杀了三楼的人,然后伪装成了我们的兄弟站在那里。自始至终我们都被他们骗了。”
旁边的人握紧了刀,突然觉得手脚有些发麻。这不仅仅是因为得知自己已经陷入了龙潭镖局的圈套,而是当他们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们很难再有还击的能力。胆战心惊和死亡临近的感觉逆着血液直冲头顶。
“如果他们想到了穿着我们的衣服假扮我们的话……那眼前那些人……”
他盯着那逐渐走来的六七道人影,几乎是无意识地开口:“……他们在分散制造变动来消耗我们。”
但他们发现得太晚了。
矮个子的男人向后挪动脚步,犹如隐匿于叶间的四脚蛇一样,悄然退到了火油桶附近。
扶着周叔和几个伤者的那一行人中,最边上的几道身影已经冲向了他们。
。
——砰!
桌边的茶杯应声碎裂,图坤瞬间暴起,在桌子被掀翻的刹那里拔出匕首,直逼世子的咽喉。
烛灯在混乱间掉在了地上,挣扎般闪烁了几下,便熄灭了。
屋内的光线暗淡而阴沉,训练者在向前的同时已然推开刀鞘,锋刃闪起一丝冷白的光,下一瞬便劈开了匕首。贺兰图面容苍白,看向与训练者撞在一起的图坤,想要开口说话,却在一片混乱中被住客拉到了身后。
桌椅在翻倒间发出惊心的刺响,她背抵着柜门,偏头看向虚掩的房门。烛光从缝隙中照进一角,她看到了几双靴子踩进光中,转瞬又离开了。
图坤匕首脱手,他顺势拔出腰间的短刀,另一手拎起手边的花瓶,在训练者下意识抬剑劈挡的间隙里扑向训练者。他是个商人,学的也只是用来防身的糅杂功夫,他几乎无力去抵抗那几个训练者,刀锋悍然撞击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发疼,像是撕裂了一样,但他依旧前冲。
他看着眼前的训练者,那张没有太多表情的年轻面容在瞳孔里微微扭曲,又逐渐模糊,仿佛被一层堆积已久的憎怒所覆盖。训练者双手架着长剑,冷漠地看着眼前这张常年被风沙吹打的面容,他出奇地没有听见他走投无路后的咒骂,那愤怒只是深藏在了目光里,像是沉沉暗涌的深潭。
训练者在那遮挡的间隙里瞟向窗口,瞥了眼楼下起起伏伏的尸堆。
图坤低吼一声,不知从哪爆发出的力气,压着训练者步步后退,铁质的短刀在寸寸下移时发出不堪重负的鸣响,就在崩刃的前一瞬,一把剑自下横穿而来,挑开了短刀。
贺兰图又一次看向房门,照进缝隙的烛光随着轻风微微晃动,先前守在房间附近的那几个住客已经不见了。
“他们说这栋楼内性情最暴躁的人就属北漠商队的领事了,所以当初那些住客才会因为担心你真的动刀杀人,不管你是否有感染狼毒的症状,依旧顺着御光派的意思把你关进屋子里……”
几个住客几乎被训练者压着打,撑不住几招就跌在了地上。房间狼藉一片。图坤在踉跄后退间抬起眼,看向拎着剑的世子,哪怕在这种时候,他的神情里依旧保持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从容。图坤捂着自己被割伤的手腕。
宴知洲稍稍提起剑,意味深长地说道。但他看向的却是被住客挡在身后的贺兰图,“看来你在这期间倒是变化了不少。”
贺兰图向前一步。
。
叶星已经冲到了院墙附近,但还不够,那两人已经察觉到了状况不对,开始迅速后撤。叶星注意到了他们抬手探向腰间的动作,当即停下脚步,掷出弯刀。
刀锋在半空中划出弧度,男人额角狂跳,本能地侧身躲避,刀锋切进了他身后的木桶里,堆叠在一起的火油桶霎时轰然倒塌,火油从破裂的缝隙中渗出,缓缓在两人脚边蔓延。
男人看了眼几个报废的油桶,暗骂一声,再次探向腰间的火折子,与此同时叶星已经逼近眼前,在男人挥刀时立时下蹲,猛地扫向他的脚踝,将人绊倒在地。
。
“不要再靠近那扇窗了。如果外面的那些人真的发现了什么异常,你和我的下场都不会好过。”
宴知洲用长剑抵着图坤的侧颈,一丝鲜血漫溢到锋刃边缘,贺兰图顿时收住脚步。图坤狼狈地瘫坐在窗下,手腕伤口血流如注,即便是用手遮挡,贺兰图也知道那伤口远比他受过的所有伤都要严重。
图坤脸色煞白,汗珠已经在鼻尖汇聚,但他动弹不了,只能勉强扯出一点笑,来向贺兰图示意自己没事。
贺兰图握紧了拳头,艰难地移开目光,在那难得的空隙里瞟向窗外,住客依旧徘徊在尸堆附近,她试图去分辨出几道逆着人群跑向主楼的身影,但一无所获,或许是角度的问题,她应该离窗边更近一点……她收回视线,直视宴知洲,“世子……”
宴知洲问:“是刚才的茶杯吗?”
“什么?”
“你让客楼剩下的人去帮客栈老板他们的信号。”宴知洲看着地上那白色瓷片,似乎真的感到好奇,问:“是那个打碎的茶杯吗?通过制造机会打碎茶杯的方式,来告诉他们‘该开始动手了’?”
贺兰图镇定地道:“我听不懂世子在说什么。”
“没关系。”宴知洲坦然道:“这又不是什么公堂对证,谁也不需要去面临什么惩罚,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追究也没什么用了。时间对你我而言都所剩无几,所以,我们索性把重点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吧。”他朝图坤看了一眼,说:“现在,两位该把‘信号’告诉我了吧。”
屋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窗扇略微摆动的声响。
。
冷风卷着火油的味道拂面而来,叶星抽出弯刀,瞥了眼那矮个子男人胸口随之漫涌的鲜血。他身旁那处堆叠的火油已经彻底坍塌,火油泼洒在院墙墙角,呈现出深色的痕迹,像是翻腾的海浪。
“……都已经差不多了。”沈之明踢开脚边的木桶,抽空看了眼客楼旁边那几道身影,说:“有沈玉他们去帮忙,剩下那两个人肯定逃不掉。”
“少主,我们现在该去哪?”另一人抹了把颈侧的血,说:“外面估计已经一团乱了,绿洲那附近的人应该也同样搞不清状况,我们干脆趁他们发懵的时候顺着人群过去,除掉那一伙人?”
“不用,有世子在那里,他不会让绿洲那边的墙出问题的。”叶星后退了两步,转头望了眼客楼侧方,声音还带着点沙哑,“况且,我们现在也没太多余力去对付那些人,先搞清主楼的情况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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