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上的管家,是自幼看着桑奇长大,从宫里到公主府,陪了桑奇几十年的老人了,如今也只有他还敢出言劝慰,其他人一个个,低着头站在桑奇跟前,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跑,本公主如此对他,他竟敢跑,有本事别被本公主抓着就好,否则本公主非把他四肢折断,尝一尝做禁脔是什么滋味,看他还如何再跑。”桑奇将手中的茶盏掷在地上,力量之大,纵使地上铺了地毯,那茶盏也立刻四分五裂。
一旁随侍的人正要上来收拾残局,一抬头竟从前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竹音,他竟然没有跑,自己又回来了!
桑奇眯起眼睛,看着从夜色中走进来的陆鸣筝,他身上还是今日下午见过的那一身衣裳,在夜幕之中,愈发显得单薄,平时只觉得他神情冷清,受了伤后,面色更加憔悴,又添了几分文弱之感,见到陆鸣筝,桑奇心里的气不觉已消了大半。
“你去了哪里?怎么也不向跟着的人说一声。”
陆鸣筝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捧到桑奇的面前,桑奇伸手接过,可并没有喝,眼睛仍定定地看着陆鸣筝。
“公主既然能到别处消遣,就不许我也出门走一走吗?”
陆鸣筝入了公主府后,虽然清高,却也从不以下犯上,对桑奇这个主子,一贯称得上恭敬,今日说出这样的话,虽是出言忤逆,可桑奇心里却非但不恼,反而隐隐有些兴奋。
“我是主人,你是奴隶,你与我,自然是不同的。”
桑奇说完,紧紧地盯着陆鸣筝的眼睛,只见他低头苦笑一声:“是啊,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却是卑贱的骧国奴隶,淫僧、男宠,围绕在公主身边的男人不在少数,我又凭什么要你一心一意,只守着我一个人?”
嫉妒,跟在桑奇身边的人是不少,可像陆鸣筝这样仰着脖子不肯低头的小兽,一朝流露出因爱而生的妒意,怎能不叫桑奇心生满足。
只是还没等她细细品味这种折服凶兽的滋味,陆鸣筝却已经贴身上前,将她环抱在怀里,一个冰冷的瓷片,就这么紧紧地贴着她的脖子,只要陆鸣筝的手指轻轻一用力,就能叫桑奇当场血溅三尺。
“公主!”
“殿下!”
在场众人不防生此巨变,一下慌了神,惊叫之声四起,守在门外的护卫闻声赶来,将公主府正厅团团围住。
“竹音!你快把手里的瓷片放下,若是伤了公主,大王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陆鸣筝紧贴着公主耳畔,轻声问道:“死有什么可怕,我不怕死,公主可怕吗?”
陆鸣筝的呼吸喷在公主的颈侧,冷的瓷片,热的体温,桑奇生死一线,可本该有的恐惧、愤怒,此时却化为一阵阵的兴奋:“怕,人怎么能不怕死呢,只是我想知道,竹音,你为什么想要我的命?”
桑奇口中说着害怕,语气里却有着难以掩藏的笑意,陆鸣筝赌对了,这桑奇大公主就是个疯子,她一生顺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难得的恐惧不仅不叫她害怕,反而正因濒死,她正兴奋地发出颤栗,这一点,早在遇刺时便可见一斑。
“既然公主说了,我们不同,我想,活人有权势地位之分,可死人总归是平等的,活着的时候,我不敢要求公主心里只有我一个,那若要公主与我同死,咱们不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桑奇从未这样想过,她是天之骄女,这世间男儿,有几个配与她成双?可是听见陆鸣筝这么说,她却很高兴,这或许就是爱吧,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原来也有这样的人,不在意她的公主身份,不在意权利地位,宁可犯死,也要得到她这个人。
才出了行刺一事,护卫们悬着的一颗心还没能放下,就又有奴隶弑主,危及桑奇大公主,若今夜真出了事,这一府的人,都得给桑奇陪葬,满府的侍卫听闻正厅上出了事,早已从各个院落向前厅奔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对于藏身于陆鸣筝房内的林昭昭来说,此时便是陆鸣筝所说的,扰乱公主府守卫的时机,她从陆鸣筝的院墙中翻出,进了桑奇居住的正院,就连守着桑奇寝院的护卫,也向前厅奔去,不必说,那里必定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林昭昭站在桑奇的院墙上,远远向正厅的方向望去,翻过这座围墙,她就要踏上南下之路了。
陆鸣筝,凡事多保重。林昭昭翻越围墙,出了大公主府。
“竹音,你想与我同死,我很高兴,只是这世界之大,你就不想和我携手走出去,四处看看?从前你是奴隶,这大好河山不由得你去,可我对你的心意,你自然清楚。我早已有意,奏请大王,为你免除奴籍。”
陆鸣筝的手一抖,抵在桑奇脖子上的碎瓷片便松了松。
“你今天闹这一场,不过就是因为我应了雅蓉的约,去看了一出天山鼓舞,我虽然去了,心里却记挂着你,我瞧着那些行僧也不过如此,怎堪与你相比,所以才拒了他们的酒宴,早早地回来陪你。”
陆鸣筝的手缓缓地摸上桑奇的脸颊:“公主,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多在乎我一点,好不好?”
桑奇的手覆在陆鸣筝的手上:“好,竹音,把东西放下,他们不敢为难你,今夜的事,如果有一个字传到大王的耳朵里,我就让他们统统为你陪葬。”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陆鸣筝手里的瓷片就这么落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79章
“林姑娘, 你这是去哪儿了?”
自清晨一番对话后,徐冲便去准备返回南骧的一应事宜,直到午后才发现林昭昭竟不知所踪, 他心急如焚, 可除了等待却也别无他法,林鸢作为林昭昭收养的徒弟, 竟还比他稳得住些, 像是一点也不担心林昭昭会抛下她不顾, 留她在北戎自生自灭。
好容易才把林昭昭等回来,徐冲这颗心才算安定了些许, 见林昭昭神色不好, 又怕林昭昭出去一趟改了主意, 不肯依指挥使的指示返回南骧, 因此也不等林昭昭进屋, 便急忙发问。
“我去见了陆大人。”
“什么?!”这话着实把徐冲吓得不轻:“你竟然闯了公主府?!”
“徐大人,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我身负重任,需要即刻赶回南骧,还请徐大人安排, 今夜务必送我离开蒙巴都。”
林昭昭肯离开北戎,那就是再好不过,徐冲忙道:“车马早已备下, 城门的看守一早也打点好了, 姑娘上楼简单收拾一下,立刻就能出发。”
林昭昭点了点头, 往楼上走去,丁二七一路跟在她身边, 却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林昭昭走到房门前,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丁二七,不,萧行殿下,这烈阳兵法,是你与我既明派祖师骆一鸣共创,今日我拿到了烈阳兵法,受陆鸣筝所托,将它献给南骧陛下。你若想拦我,自然有你的办法,你若不拦,我便替骧国子民,多谢您的好意了。”
如果说冲击黑无常的禁制,折磨的是丁二七的魂身,那林昭昭说的这一番话,便无异于剜心之痛,一纸连通阴阳的婚书,这么多时日不分昼夜的相伴,在家国大义面前,确实微不足道。
可这些话真由林昭昭亲口说出,竟能让他痛心至此。
“昭昭,当年的事,我如今还不能完全想起,就算我有心为自己辩解,如今也无从分辨。只是一样,你要做的事,我决不会拦。”
林昭昭没有回头,她不想去看丁二七,不想去面对眼前的一切,只要她不看,或许她就不必非在此时做出选择。
“那就多谢殿下了。”
林昭昭推开了房门,林鸢按照她的吩咐,乖巧地在房里等她回来,见她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林昭昭笑了笑:“别担心,我没事,林鸢,收拾东西,咱们回南骧去。”
林鸢四下里察看,见林昭昭果真没有受伤,这才放心下来,又连忙收拾起行囊,她们的东西并不多,片刻功夫,便已收拾妥当。
徐冲赶着马车等在客栈门前,在她们二人上了车后,便一路向南而去,一直到天光微亮,林鸢睡了一觉醒来,见林昭昭望着车窗外出神,看这神情,竟是一夜未眠。
“你醒了?这是徐冲大哥准备的糕点,你先吃一些,这一路最少还有两三日的功夫,只是我着急赶路,咱们怕是不能住店了。”
林鸢从林昭昭手上接过糕点,小口地吃了起来,她犹豫再三,才向林昭昭问道:“师父,要回家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是啊,算起来从林昭昭来到北戎,已有月余,这一个多月来经历的种种,无不叫人心惊胆战,如今要离开北戎,她本该高兴,可是就算她平安抵达南骧,骧国的前路,她林昭昭的前路究竟会去向何处,她也不得而知。
可这些话却不能对林鸢说,她还小,终于要离开这个让她备受煎熬的敌国,回到骧国人的土地,她随着马车一路南下,离滨河越近,她的心里就越是热切。
林昭昭摸了摸林鸢的头:“师父是担心你的师祖,也不知道这冰爻花,是不是真能解开他身上所中之毒。”
“师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药到病除。”
林昭昭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自从昨晚离开客栈,丁二七便再没有出现过,当时收养林鸢,林昭昭还玩笑着向丁二七说过,自己又为他收下了这第四代徒孙,这既明派也不算是断绝在她手上,可如今再看,既明派这间小庙,如何能装得下亲王殿下。
马车从天亮走到天黑,又从天黑走到天亮,徐冲与两名佥骑交替着赶车,终于在两日后抵达林场。
车才停稳,那边的桃花立刻从屋里跑出来,扑在徐冲怀里,徐冲将她抱起来绕了一圈,又轻轻地将她放回地面:“我回来了,等得着急了吧。”
桃花只是低着头,羞红了一张脸,没有说话,林昭昭也从车上下来,与桃花互相见过礼:“桃花姑娘,我要回去了,来日再见。”
林昭昭出口的竟是流利的北戎语,桃花心想,这就是月亮女神格外眷顾的姑娘吧,既美丽又聪慧,她用手语比划着向林昭昭告别:“月亮女神会保佑你平安地回家去,林姑娘,多多保重。”
再往前走就是万仙阵,徐冲吩咐桃花,为林昭昭准备充足的食水,看着徐冲望向桃花盛满爱意的目光,林昭昭不禁开口道:“徐冲大哥,我就这么离开蒙巴都,桑奇的人若是追查起来,或许会牵连到你和林场的诸位兄弟,莫不如你带着桃花嫂子和诸位弟兄暂时离开林场,前往别处避一避风头?”
徐冲到是不以为意:“这里算起来是拿谷部的地盘,蒙巴都的人即便是想追查,怕也没那么容易,林姑娘放心。”
桃花将准备好的包袱塞到林昭昭的手里,林昭昭双手抱拳,最后向徐冲和桃花辞别道:“这些时日以来承蒙二位关照,林昭昭在此谢过,只待他日故国相逢。”
踏上万仙阵,林鸢紧紧地拉着林昭昭的衣袖,她这一生是吃惯了苦的,只是看见如此可怖的场景,心里也不免为之一震,为了不让林昭昭发觉她内心的恐惧,她努力地掩饰着,只是有些事,并不是不说就能遮掩,她的因为双手不自觉地用力,苍白的皮肤下露出狰狞的骨结。
林昭昭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会带你走出去。”
两名佥事跟在林昭昭身后,从骧国来时,他们已经见识过林昭昭的本事,因此此次再度横穿万仙阵,林昭昭提出由她领队时,两名佥事自知技不如人,也未与她相争,万仙阵带来的幻觉有多厉害,他们都是见识过的。
万仙阵的路程已经走过三分之二,与来时相比,如今已然入冬,寒意几乎是直刺骨髓,桃花为他们准备了烈酒御寒,只是一口酒下去,热气才刚暖了一暖五脏六腑,还未到达肌肤,就让寒风吹散了。
林昭昭与两名佥事都是习武之人,体质远飞常人可比,因此尚能勉强支撑,可林鸢却不同,她从前缺衣少食,身子本就比同年龄的孩子要更弱些,不过因为自幼受尽虐待,因此更能忍耐,可即便她再能忍,终究是体力难支。
随着路程渐长,她已经连攥着林昭昭衣袖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冻得青紫,小脸惨白,林昭昭和两名佥事轮流将她背在背上,她起先还能极力拒绝,坚持自己下地行走,可到了后来,她连拒绝的力气也没有了。
“师父,都是林鸢没用,拖累了大家。”
林昭昭背着林鸢,又顶着猛烈的寒风,气息已然不稳,却还是极力宽慰道:“说什么傻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再坚持一下,咱们马上就能穿过万仙阵。”
“师父,你不知道,遇见你,我有多高兴,这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知道做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没有不断的鞭打和斥骂,我的人生,第一次有了希望,第一次期盼着明天,期盼着远方的骧国,这已经很好很好了。”
林鸢的小手松开了林昭昭的肩膀:“师父,你带着我,可能我们谁也走不出去,放我下来吧,能死在这里,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奴隶死去,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我娘亲说过,好人应得好报。”
林鸢的声音越来越小,林昭昭知道,她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只要把她放下,她必死无疑:“小鸢,你母亲将你交给我,我就会对你负责到你,我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为了我,坚持下去。”
林鸢已经失去意识了,林昭昭将自己的大氅脱下,裹在林鸢身上,又重新将她背在背上,天上飘来细碎的雪花,眼前的路,是愈发模糊难行了。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心力交瘁,或许是因为背着林鸢,体力的消耗相比来时更大,林昭昭的幻觉也要比之前严重得多,她看到了师父,看到了无数的鬼魂,甚至看到了自己早已记不清容貌的父母,他们要她停下歇一歇,不要再向前走了。
不知何时,丁二七出现在林昭昭的身前,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不远处带路,雪花从他的魂身中穿过,与他一样沉默无言,林昭昭却能通过魂海感知,这并不是幻觉,她拖动着逐渐麻木的双腿,就这么跟着丁二七一步步地走下去。
终于,粼粼水光出现在眼前,镇抚司派来接应的小船,就等在岸边,那两名佥事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一连高声喊道:“是滨河!是滨河!林姑娘,我们走出来了!”
第80章
镇抚司的人从林昭昭身上接过林鸢的瞬间, 林昭昭几乎是立刻脱力跪倒在地,两名佥事上来扶她,只见她的手与地面碎石摩擦, 渗出满手血痕。
丁二七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是啊,林昭昭想, 滔天的血仇, 七十二道天雷也劈不散的恨意, 如今萧氏王朝治下的江山,正是昔年仇敌的功劳簿, 让他再度踏上南境疆土, 实在也是为难他了。
可林昭昭不知道的是, 这些时日, 丁二七受着什么样的煎熬, 当年丁二七化煞成劫, 于地府而言也是数千年一遇的祸事, 他们没有本事将丁二七湮灭,却也不能眼见这样的祸乱再度为害人间与地府两界,因此加在他身上的禁忌, 自然牢固非常。
丁二七强行冲击禁制,所受的苦楚又岂是旁人可以想见?他是已死之身,只有比死还要痛苦千百倍的折磨, 才足够阻止他寻回记忆, 再度化煞。
在禁咒摧残之下,如今丁二七的魂海已经濒临崩坏, 方才现身带领林昭昭走出石林,又耗去他大量的魂力, 如今他即便想要陪伴在林昭昭身侧,也已经是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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