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你来就来吧,反正这两日下来,除了阿水也没人和我说话,我都快无聊死了。”
陶谦讶异:“哦?宁二姑娘这般与谁都能聊好的性子,居然还有被排斥在外的时候?”
宁不羡一听他的腔调就知道他在揶揄。
不过她也只是淡淡地白了对方一眼:“巡察御史们对此次巡视十分上心,正相当努力地在准备着找沈明昭的茬,人人都知道我是他夫人,估计是怕我泄露些什么政绩考核的标准给他,所以就连云裳也不怎么和我说话了。”
“但事实上依照你的性子,你是乐意看你那位郎君倒霉的吧?”
宁不羡撑着头笑:“反正照他的性子,那些人也抓不出他什么大错,但难得能够看见他被为难,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陶谦笑笑,“阿羡,你确定最后会被为难的人,是他吗?”
宁不羡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
随即,她看着笑眯眯的陶谦,咬牙切齿道:“我警告你,别乱来。”
陶谦微微颔首:“没问题。”
事实证明,陶谦确实没有乱来。
他只在第一日和宁不羡在马车中同坐着说了几句话,余下的路程中一直都好端端地待在自己的马车中。
他们这一路行来,山道平原都走过。
清脆的马蹄声、驼铃声自风中传来,路遇的商队遇见朝廷的送粮车都十分自觉地避让开来,唯独陶谦笑眯眯地凑上去与那些走商们交谈,询问着他们行商中的趣事和见闻。
有些去过江南贩商的认出了他,他便慷慨大方地邀请对方将来去往洪州,他会亲自在浮云山庄接待。
宁不羡坐在马车上,隔着车帘远远看着,偶尔也会感慨,陶谦这般假君子,若是生在官宦世家中,是否早已飞黄腾达,官位甚至远在沈明昭之上了?
他实在是太会投人所好了。
其实宁不羡知道一些传闻,就是在行商们之中尤其是小茶商之中,陶谦的风评不能说是不好,只能说是稀巴烂。他垄断茶田、茶山,小茶商竞争不过的就自动被兼并,沦为浮云庄的赚钱工具。有些人说陶谦就是个披着笑脸人皮的恶鬼,但眼下一看,这恶鬼确实礼数周到,即便是路途中偶遇也是慷慨大方,笑脸迎人。
她亲眼看着陶谦掏出钱袋子,将里面的银两送给那些行商作为路费,并不求回报。想来,这一路接受他赠银的行商们之间多半就要多多宣传陶谦大善人的形象了,而浮云山庄的火坑里能跳的人,多半也会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
*
这日,已到苍州边界。
宁不羡自马车中钻出来,阿水正用水囊替她打湿帕子洗脸,却见陶谦自那边过来。
阿水立马竖起了耳朵,紧密关注着两人的交谈,尤其是陶谦与宁不羡之间的距离。
陶谦在三步之外站定。
宁不羡捏着帕子,揶揄:“今日不去做陶大善人了?”
“可不敢,已到苍州地界了,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遇到巡视的守军,我可不想被人借题发挥,当作什么蛊惑人心的奸细,被抓走了。”
“什么奸细?蛊惑人心的妖精还差不多……”阿水在一旁小声嘟囔着。
陶谦倒是听得清楚,他不怒反笑,微微躬身:“多谢阿水姑娘对陶某相貌的认可。”
阿水:“……”
此时,他们距离苍州府已经不远了。
阿水撩着车帘,好奇地往窗外看:“姑爷会派人来接我们吗?”
宁不羡闲闲问:“那你给他报信了吗?”
“……”阿水僵硬片刻,随即大声反驳,“怎么可能!我一直在车上!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您的视线呢!”
“那就不会。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提醒州府中的人一切如常,派人来迎御史,显得自己过分心虚热情,他也放不下这个身段,但府内应该会给他们备好驿站,不会亏待这些京城来的同僚。”
“您很了解姑爷嘛。”
“他是什么很难懂的人吗?”
阿水努嘴:“您去问问看那边马车里的人呗?”
和她所料不差,一直到进苍州州城,都没有任何人前来迎接,进城门的时候,守卫检查了他们的朝廷文书,就自动指挥起了运粮车,让押送军跟着他们走。
与宁云裳同来的御史们不解:“刺史大人呢?”
“哦,大人在州府备好了文书,正跟着诸位御史、巡官们前去核验呢。”
两名御史对看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这位是不上心还是对过于上心。
眼见着,马车在州府门口停下来了。
沈明昭一袭朱红官服,领着州府众人正在门口恭候着。
车上的宁不羡远远望着,忽然想起了他去年去洪州的时候。
那会儿他摆谱将雷刺史还有她和陶谦都折腾了个够本,如今倒也终于轮到他自己谦卑地在此恭候来人,不得不说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忍着笑,掀开了自己面前的车帘。
似乎是心有灵犀,在她掀帘的刹那,沈明昭抬起了头,朝这边望来。
错愕与惊喜在他的面上交替闪过,唇角的笑意刚要扬起,却在看清楚某位自最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的不速之客后,收了回去。
陶谦对着他杀人一般的视线,微微躬身:“沈大人。”
看似谦卑,实则对面挑衅。
沈明昭面上的神色,瞬间冷了下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满室画像
沈明昭不高兴。
脸黑得如同滴墨,面色也难看得吓人。
两位御史面对着苍州府整理得一丝不苟、条目分明的文书,都没挑出几分错来,谁也不知道沈大人究竟在不愉快些什么。
想了想,多半是沈大人由京城贬斥至此地,从自小生长的富贵温柔乡,送到这吃沙子的大西北,心有不忿罢了。
于是,其中一位脾气稍好些的御史安慰他道:“沈刺史不必介怀,以大人的政绩,至多一两年,也就调回去了。”
“嗯。”沈明昭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多谢王御史。”
王御史见他情绪仍旧不大好,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边上的宁云裳。
你是他原先的下属,你总该了解他的脾气吧?
宁云裳嘴角抿了抿。
她在忍笑。
她是知道不羡和那位陶庄主的陈年旧事的,陶庄主一下车,沈明昭就变了脸色,所想为何,这还不好猜吗?
于是,她出声对两位御史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赶路多日,有事不妨明日再谈?沈大人来了家眷,也需……”
两位御史大人这才恍然大悟。
人家沈大人的夫人千里迢迢来探亲,他们居然一心缠着人家谈公务!真是失礼了!
两位御史互相看看:“那咱们就先……”
结果,话音未落,就被那个黑面的阎王打断了。
“先什么?”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挥袖又甩落一地文书,“今日事,今日毕,就在此地,核对完再说!”
宁云裳:“……”
*
“这里就是内院了,夫人请。”
录事官殷切地推开了院门,请宁不羡和阿水进去。
和她想象中的十分不同,她本以为沈明昭一个人住在州府内,肯定是家徒四壁,院子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不想竟是不然。
西北不比京城,没有好的工匠,气候也不适宜,种不出什么花卉蔬果,但沈明昭居然在院子里种了些西北特有的沙棘。
来的路上,陶谦指着那一丛丛挂着橙黄果实的翠枝对她道:“那是沙棘,西北大漠中的圣果良药,当地人以其食用或捣碎入药,行商在大漠中有幸遇见了它,也可充饥补水。”
“这是你们种的还是你们大人亲自种的?”她摘了颗果子,擦擦塞进嘴里,登时酸得差点嘶出声来。
“是大人自己种的。”
“嘶,好酸,你们大人当花匠的水平比在京城的时候下降了不少啊。他在京城的时候,种的梨子、樱桃什么的,可甜了。”
录事官听着她这对沈明昭没多少恭敬的话,也不觉得失礼稀奇,只是在一旁陪着笑:“大人公务繁忙,平日里种着也是给自己解个闷。”
听到他这么说,宁不羡饶有兴致地问:“他平日里一般都做些什么?”
“除了日常处理公务外,大人平日里就是侍弄一下花草,读书写字,偶尔会去州城内或附近的郊野巡视,平日里常做的就这些。”
宁不羡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些许古怪的笑容:“哦?就没有什么……有趣的,特别的事情?”
录事官不明所以:“有趣?特别?夫人是指……?”
宁不羡干咳了一声:“咳,就比如,有没有什么州城中的官绅,给他赏看一些……风月妙……”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录事官反应过来她暗示的是什么之后,疯狂摆手,“大人一个人的时候时常念叨夫人,夫人只要有信过来,大人那一整天就都心情愉悦,大人对夫人之情天地可鉴,可没有什么风月之妙事!”
宁不羡眨了眨眼:“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干嘛这么紧张?难道这些话是沈明昭教你说的?”
“……”录事官见她玩笑揶揄,忽然有些不忿,“请夫人随我来!”
他虽是沈明昭来西北之后才跟着他的,但却对他异常敬佩。
西北之地来来往往,勤勉政事的大人,沈明昭不算独一个。但如此生活简朴、洁身自好,而又对发妻钟情不移之人,实在是世间少见之完人。
宁不羡一头雾水地跟在那个看上去面色严肃的年轻录事官身后:“你要带我去哪里?”
“夫人既是不信大人,那我就带夫人去看看大人的真心!”录事官似乎对她的态度有些生气,气鼓鼓地在前面走着。
宁不羡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后的阿水,摇摇头在心内感慨,沈明昭究竟是有什么魔力,居然让这些年轻的丫头、小子都对他崇拜有加?
录事官带着她来到一间看上去像是仓库一般的屋子跟前。
屋前生了不少杂草,一看就是无人居住,但门栓却很干净,一看就是经常打开。
录事官拉开门栓,对她道:“从那些东西被堆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下官就一直希望夫人有一天能够亲眼见到这一切,如此,才不辜负大人的情深。”
说着,他躬身让开了一步。
屋里堆着的不是杂物,是书,是画。
画是美人图。
只不过这些美人图或坐或卧,或嗔或笑,俱是一张脸。
阿水望着那些画,怔怔地开口:“姑娘……那些画画的都是……”
“嗯。”她短促地应了一声,“……是我。”
饶是心内已有了大概的猜测,但这些东西真摊到眼前,于她而言,仍是一份不小的震撼。
算算日子,她从被秦朗勒死后睁眼,重活至如今,已近十年之久。
秦朗于她早是路人,曾经的伤害错付,也早成了模糊的疤痕。
她的生命中有了数不清的爱与珍惜,有了令人艳羡的精彩人生,那些对所谓刻骨铭心之爱的追求,早已成了挂在嘴边的揶揄与笑谈。
她那时趴在马车上告诉云裳,她喜欢沈明昭是因为沈明昭先没有放弃她,先选择走向她,所以她也选择了他。
但如今看来,这只沈貔貅对这份感情的执着,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深很多。
这竟让她都觉得有些赧然。
平心而论,在离开沈明昭的那几年间,她从未有过将他入丹青来惦念的想法,甚至虽时不时想起此人,面容却也在岁月的变迁中渐渐开始模糊。
画中那鲜妍明丽的笑容,灵动娇俏的眉眼。
她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否在沈明昭跟前露出过这样的神色,而被他铭记在心,一日一日,一幅一幅地临摹。
录事官见她怔然,不再多做打扰:“夫人慢慢看,我去着厨房为夫人备晚饭。”
她点点头。
录事官离去。
她伸指抚上了那些画,墨迹早已干涸。
画中的女子还是十七岁初见时的模样,眼中盈着一捧泪,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向马车上的人。
从此,开始了这长达一生的纠缠。
*
沈明昭和御史们的文书核对一直到了月上中梢,甚至他还冷着脸随同御史们一道用完了饭,并着人将其送回驿站。
顺道说一句,陶谦也住在那驿站中。
大约一个多时辰前,录事官向他汇报,说夫人用完晚饭后已经回卧房了。
送走了宁云裳和御史们之后,他回到了院中。
卧房中的灯火亮着,往日空荡荡的窗纸上,如今晃动着一个鲜活的人影。
一时间,那些疲惫,以及隐约对陶谦与她一同出现在此地的不满,皆尽化作了过眼云烟。
屋内的人听见了脚步声,窗纸上的人影也跟着一道动了,熟悉的声音自屋内传来:“明昭?”
他唇间露出一抹笑:“嗯,我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醋吻怒吻
沈明昭嘴角噙着笑意,推门进入屋内,但只一瞬,嘴角的笑意在看到宁不羡手中的东西时便僵住了。
“你……”
宁不羡怀中抱着午后所见的其中一幅画,冲着他眨了眨眼:“原来……郎君在这里这么想念我啊……”
沈明昭僵直的步伐一动,下一秒已如风一般冲到了宁不羡的跟前,伸手就要去夺:“拿来!”
宁不羡将手一背,画藏在身后,她像是只兔子一般缩到了床沿边,故作委屈地望着他开口:“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怎么能和姑娘抢东西呢?”
沈明昭似是许久没被她这么逗过了,连强装的镇定情绪都有些不济,两颊都泛起了浅红色,竭力维持着声线的稳定:“郑录事自作主张,将这些画与你看,本官明日定要罚他。”
“沈大人自己害羞,就罚小吏出气,真是好没有脸面。”
“……”
宁不羡见他被呛住,背过身去,将遮掩在身后的画露出被马车轮碾碎的几片梨花瓣。
“沈大人对抢亲那件事记得那么清楚,我还以为当日你只是一时不忿,原来那会儿就已经……不过,我怎么不记得崔主事家中有种梨花?明明只有些瓜果蔬菜。”
沈明昭轻哼了一声:“是吗?哼,你记得倒是清楚。”
看样子,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对当初宁不羡要与他退婚嫁崔宜这件事耿耿于怀。
“崔主事的孩子都能满街跑了,你还在吃醋啊?”
“是啊,所以二姑娘现在也早换了更符合自己喜好的陶郎君了对吧?”
听着他久违的阴阳怪气,她抿嘴,干咳了一声:“平心而论,我觉得你和陶谦的相貌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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