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飞身跃上了马车顶,寒光出鞘。
月光洒在刀刃上,浮动出一层淬火后的银色的光晕。
宁云裳认出来,他手上提着的不是兵士惯佩的横刀,而是战场上所用的障身刀。这种需要与敌人正面相接的短身刃,京城内是见不到的,她只小时候陪母亲回外祖父那儿省亲时见过。这个少年……居然是出自西北行伍吗?
马蹄声愈来愈近,少年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宁云裳不再犹豫,飞奔至悬崖边,纵身一跃——
裹挟着草木潮气的浓雾扑脸而来,耳畔的虫鸣声在那一刻尖锐刺耳到了极致——
“嘭!”
她被一株峭壁旁破石而生的巨松接住,茂盛的枝叶下,铺着人为织造的捕兽网。是这个捕兽网在枝叶缓冲之后兜住了她。
她转头侧望,破土的松木在峭壁旁撑出了一道半身宽的狭窄缝隙。
为了不被稍后下来的冯御史砸到,她默默地挤进了那道缝隙中。
片刻后,一道惨叫声伴着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跌落在她面前。
冯御史的老胳膊老腿即便有东西兜着,也瘫在那处足足有半晌晕得回不过神。
再之后,悬崖上响起了短兵交接的碰撞声。
冯御史面朝下趴在枝叶间,忍受着虫蚁在他身上攀爬撕咬,不过相比较直接摔死,被虫子咬几口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许久后,他沉闷的声音自叶片间幽幽传来:“万一他要是寡不敌众死了,咱们要怎么上去?”
宁云裳无奈地动了下嘴角,这个问题委实很冯御史。
自出京城一路以来,她已经对这位结伴同行的老同僚十分熟悉了。
比起宁云裳恪记圣上与沈明昭交代下来的任务,冯御史显然对如何在她的眼皮底下委婉规避西北道诸官的人情往来更有心得。
监察御史虽然执纠察,监百官,但他们自己也是百官之一。
有监察的地方就有污点,有污点的地方就有人情。
宁云裳不是什么不开化的老顽固,她很清楚自己没法干涉同僚的行径,所以她会不动声色地进行切割,冯御史走冯御史的人情,她报她的监察。
既不辜负皇恩,也不使人为难。
她是水,不是温柔如水的水,而是上善若水的水。
她刚预备张嘴答话,就听到上面的兵器打斗声停了。
片刻后,宁云裳眼疾手快地拽了冯御史一把,这才避免了他被推落悬崖的马车砸成无辜亡魂。
一根军械钩锁垂了下来,绳子上血迹斑斑,尚未干涸的新鲜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面前的岩石上。
宁云裳担忧地抬头向上,随即大吃一惊。
少年的面容被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泡得模糊不清,只留下那双寒星般冷厉的眸子,在一片赤红间灼灼发亮。
“上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不耐烦,听上去却虚弱了不少。
冯御史腿肚子还有点打颤,但他掩饰得很好:“我先上去吧。”
再怎么,也不该让妇人在他眼前先行犯险。
虽然害怕,但冯御史上去得十分顺利,临近边缘的时候,少年伸手拉了他一把。
他翻倒在悬崖边,望着面前满地狼藉的尸体,劫后余生的喜悦已经冲淡了一切恐惧。
少年又对崖下的宁云裳道:“到你了。”
宁云裳试探着拽着钩锁走了几步,可惜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再也动不了。
她终归是个女子,没有男子那般强悍的臂力来支撑这种峭壁攀岩。
少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皱了皱眉,对她道了句:“撑住。”
宁云裳不明所以,只看到上方的少年消失了一会儿。
她正疑惑,就感觉手中的钩锁向下一沉,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察觉到一片黑羽点在了身侧的崖壁边,腰上一阵湿暖,血腥味扑鼻而来。
“快。”少年的声音随着灼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畔。
宁云裳一时间面颊有些发烫。
虽说她与秦朗有婚约在身,但两人一向发乎情,止乎礼,还从未有男子挨她如此近过。
少年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单手托着她的腰猛力向上一举,一声闷哼,上方的冯御史咬牙收拢钩锁,将她钓了上去。
终于,少年翻身上壁,摔倒在她身侧。
宁云裳抱着擦破的手臂转过身来,刚想开口向少年道谢,却见他双目紧闭,神态间像是已然昏死了过去。
她大惊失色,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竟已被少年臂间流出的鲜血浸透。
他以一己之力杀死了八个追兵,身上刀伤箭伤无数,等到把崖壁之下的宁云裳拖上来时,已是血尽力竭。
两人在追兵身上仔细翻检了一通,是很普通的箭矢,箭袋上也没有特殊标记。但考虑到两位都是文官,对这些兵器并不了解,冯御史还是从一个死去的追兵身上抽走了一枚箭袋和一柄障刀。
他拎着箭袋自嘲道:“希望那些崽子别那么快发现东西少了追上我们。”
“现在最麻烦的是怎么拖走他?”宁云裳无奈地指了指地上的少年。
两位文官望着地上昏死过去的少年面面相觑。
冯御史觉得他的老胳膊老腿又在痛了,认命道:“拖……拖着吧。”
第六十四章 逃亡之路
因为带着一个拖油瓶,两位孱弱的文官大人逃命的第一晚过得相当糟糕。
宁云裳靠着曾做宁尚宫的经验,从山间采了一些可以止血的草药,暂时给少年止了血。
在山洞中休整一晚后,她让冯御史留下照顾少年,而自己靠着面善的年轻姑娘的优势,从山中的猎户家中借来了一辆可以拖东西的木板车。
他们暂时不能暴露在人前,靠着这辆板车,两人艰难地将少年运进了一个破庙中。
到此时,少年的伤口已然恶化起了高烧。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但基本上口中只会喃喃几个字:“别去医馆……不能去医馆……”
宁云裳忽然就有些心疼,也有些好奇这个少年了。
接下去的日子,冯御史年纪大了,自顾不暇,除开解衣服换药这类令人羞恼的事,几乎都是宁云裳在照顾少年。
虽说有些不合礼数,但想到没有这个少年,他们大概已经成了箭下亡魂,礼数就也没那么重要了。
这日,草堆上蜷缩着的少年又一次在梦中发出了无谓的呻/吟,宁云裳拧干了布片,朝着少年走了过去,那只手立刻钳住了她,在她千疮百孔的手背上又添了一道新的红痕。
她面色温和地用完好的另一只手,将冰凉的布片铺在了少年的额头上。清凉的触感很好地镇下了少年身体的燥热,他的手慢慢地松开。
宁云裳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隔着布用手探了探少年的额头:“太好了,终于退烧了。”
缩在墙角的冯御史听到她的话,半梦半醒间轻哼了一声,算是对她的回应。
宁云裳走到门边,将自己和呼啸的寒风一并隔绝在了破庙的外面。
冷风瑟瑟,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指,连着哈了好几口热气。
没办法,后半夜守夜实在是太困了,她又不能让年近五十的冯御史受这份罪,就只能躲在外头,用冷风激醒自己了。
他们不能生火,不能轻易暴露在人前,毕竟,此刻他们已经是众人眼中的“死人”了。
破庙内忽然传来了一声重物翻倒在地的响动,她以为是冯御史醒了,便转身开门道:“天亮还好久呢,您今日醒的……”
她顿住了。
昏迷数日的少年半跪在地上,在她推开门的刹那,眼风凌厉扫来,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
当然了……他摸了个空。
月光顺着半开的门扉钻入室内,在昏暗的地面裳镀了一层银霜。待看清来人后,少年紧绷的身子松了些,但出口的话仍然十分警惕:“我的刀呢?”
宁云裳指了指墙角,洗净的障刀正温顺地躺在角落里。
少年本想起身,结果身上的伤口牵动,不幸再度扑倒在地。
睡梦中的冯御史被响动惊得翻了个身,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们,又继续睡死过去了。
此时宁云裳已经关好门走到了少年身边,伸手过去,想要将他扶起……
“啪!”他一把打掉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哪怕重伤之下,他也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嘶声。
那只伸过来的手暴露在他眼前,背面血痕道道,斑斑驳驳,望得他瞳孔一颤,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宁云裳注意到他的表情,将受伤的左手收了回去。
她摇摇头,笑道:“别担心,不是你伤的。”
这样的解释,落在少年的眼中就是另一番意味了。
“刀……”他哑着嗓子道。
宁云裳忙去墙角取了刀,抱歉地交到他手中:“是我的错,我担心它碰到你的伤口,但我没想到它不在旁边,你会不安。”
少年移开视线,他似乎不是很适应宁云裳这种说话模式。
“叶……”她不太清楚他在青州府的职位,斟酌着要怎么叫他。
然而少年却会错了意:“叶铮。”
“好,叶铮。”宁云裳愣了下,但很快当作无事发生,她温和道,“我想问问你,我们不能回苍州府,对吗?”
叶铮的表情一怔:“是。”
宁云裳点了点头,微笑问道:“那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回京吗?”
叶铮艰难地收紧手臂,半跪在地,这个动作使得他包裹在胸膛上的白布再度浸染上鲜血。
宁云裳叹气:“你再多礼,又得给你重新包扎了。”
叶铮低头看了眼自己半裸的上身,又望了眼面前的宁云裳,瞳孔巨震,那种仿佛被雷劈过的表情,终于让那张铁板一般的面孔流露出独属于少年的稚嫩,也让宁云裳意识到自己的话又惹出了歧义。
她红着脸不住摆手:“不是我包的,是……是冯御史。”
她指向角落睡得正香的老大人。
叶铮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点点头:“唔。”
“所以,你是愿意和我们一起回京了?”
叶铮点点头:“嗯。”
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叶大人吩咐了。”
宁云裳的表情有些复杂。
这几天叶铮一直半昏半睡,所以他大概不知道他口中的叶大人,如今已是朝廷板上钉钉的叛贼。
在带走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叶铮时,她和冯御史搜查了那些匪寇的尸体。他们身上确实都是麻匪的打扮,但手中握着的却是战场所用的障刀。这些人是吴兴的残部,假扮成山匪的吴兴残部。
但是,吴兴的残部一直都是在西北山中苟延残喘,朝廷多次烧山围剿,他们也只是化整为零,尽量不暴露、不消耗,默默壮大。这次为何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苍州官道上,还敢来劫杀朝廷的巡察官?苍州府衙内此刻又如何了?
她与冯御史商议之后,一致认为,无论吴兴为何搅进来,暂不去苍州府衙,直接返京。
果然,他们“消失”之后的第六天,境内便开始流传苍州府兵曹叶秉忠勾结叛贼,诛杀朝廷巡史的消息。
而叶铮的话,正是证明了他们一开始的顾虑。
无论叶铮的话是真是假,他们都要把人带回京,带到圣上跟前,由他再行定夺。
“现在,要做什么?”叶铮抬头望着她。
他的目光比刚进门那会儿柔和了许多。方才他刚醒那会儿,宁云裳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被夺走了利爪的小兽。那眼神凶恶的,像是随时能扑上来咬断她的脖子。
想到这里,她忍俊不禁:“好好养好身体,我和冯御史都得靠小叶大人你保护呢。”
叶铮本想严肃,但听到她那略带调侃的“小叶大人”,还是没忍住手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嗯。”
第六十五章 陶谦之约
几乎是在理清自己头绪的第二天,宁不羡就托人去给陶谦送了信。好在这位陶郎君在京城的居所并不隐秘,她很快就查清了他的住所。
离开毅国公府后,他就在群贤坊内租下了一间小院。此地因靠近西市,人多眼杂,多为平民百姓居所。
她请人给他递了封请帖,邀他在景云楼见面。
为了能够稳妥地达到目的,来之前,她对自己的形象进行了些调整,并且没有坐沈家的马车,而是让阿水另寻了辆车将她送到东市口,再徒步走到景云楼外。
宁不羡整了整身上的白布袍子,登上了通往景云楼二楼的木制台阶。
有今日的装扮在,她不必戴那遮面的斗笠。
这里不愧是京城最好的酒楼。楼上楼下宾客满座,既有尝鲜来的普通食客,也有休沐时换下官服的士卿。油光的菜牌串成一个长队,悬挂在一楼进入厨房的门帘外,堂倌们报一道菜名,那菜牌便翻一张,哪张菜牌都被磨得晶晶发亮。
她跟着堂倌的脚步,被引到了二楼的一处雅间内。
雅间的布置算不上富丽堂皇,只是在墙角多添了几缸修剪精巧的石底翠竹。
她一进门,就对上了那双浸满月光的眸子。在看清她身上的装束后,他的眸中带上了一丝讶异:“少夫人这是……?”
“我觉得我还挺适合商妇的打扮的。”她面带笑容地为自己的行为做了个简单注解。
木簪挽起的长发,素白胡布女裙,一左一右黑白异色鞋子,若是手臂上再挂个篮子,她看上去就是活脱脱一个走街串巷的商妇。
这里的堂倌很机敏,两句话听下来便明白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会面。
窗畔的撑棍被拿开,垂落下的珠帘将阳光分割成了细密的渔网状。
堂倌对着他们微微欠身,带上了雅间的门。
两人对坐的小几中央放着一枚铜质的孔雀博山炉。在她坐下之后,那双眸子内的神色便被隔在了徐徐升起的紫烟之后,再难轻易探寻。
他一开口就是道歉:“那日在国公府中,小人形容实在狼狈,少夫人见笑。”
宁不羡笑笑:“陶郎君说自己那日狼狈,可我也不遑多让。若不是秦姑娘从旁相助,我恐怕会成为京城内的笑柄。”
陶谦唇边挂上一丝轻笑:“少夫人今日如此隆重来找小人,有何赐教?”
他不用言语与她虚与委蛇,宁不羡便也开门见山:“我知道郎君如今的窘境,兴隆布庄新任管家一职,还望郎君能够考虑。”
“窘境?”陶谦一怔,随后笑了笑,“如果夫人指的是离开毅国公府的话,那么大可放心,小人家在江南,虽然叔父不喜,但多少还是有个倚靠的。”
“可若是这倚靠有用的话,郎君也不至于漂泊京城吧?”说话间,宁不羡盯着他的眼睛,观察着内里的任何一个微小动静,“我很喜欢陶郎君那日送来的茶……真是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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