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雪怜想不出个所以然,她打了车帘。
这条路地势平,车夫加快马鞭,映入视线的山间野草丛生,如流云一团一团地飘走。
浮白坐在她对面,似乎虞娘子每次见过陆隽,表情几乎都是不重样的。
“我去酒楼查了,掌柜的说是金陵来的官老爷威胁他砸烂陆隽的书画摊,并赏了他十两白银。”浮白先禀报虞娘子交代他办的事,又拿出蓝布包袱,里边是用牛皮纸包裹住的银子。
浮白使了法子撬掌柜的嘴,最终只得了背后黑手是金陵来的线索。
掌柜的哭天喊娘地跪在地上,赌咒说自个儿真不晓得那官老爷的来头。若有欺瞒,叫他出门被雷劈死,断子绝孙。
“这银子是那官老爷给的”虞雪怜把纸撕开,里面赫然是整整十两的白银,成色、光泽是一等一的好,像是近年方提炼的。
赌了断子绝孙的恶毒咒,浮白没再为难掌柜的,问他要了官老爷赏的白银。
浮白说:“是,我想这是掌柜昧着良心收下的钱财,便让他交还出来。”
虞雪怜沉吟道:“什么样的官老爷会大费周折地来慈溪镇欺负陆隽。”
此事有些蹊跷,陆隽又不常去金陵城,且他做事谨慎,怎会招惹到官老爷
虞雪怜收起白银,打算找个日子给陆隽。
至于这官老爷,一时半刻查不出来,需得回金陵城仔细查。
……
过了二伏天,雨来去匆匆,过后潮湿闷热。
虞雪怜不出门还好,一日仅换一身衣裳。
今儿个在花坞村走了那么长的路,身子困累,腰裙早被汗弄脏了。
她下了马车径直去兰园,园里的小丫鬟服侍她沐浴更衣。
“晚香她们呢”虞雪怜没回阁楼沐浴,随意在间客房拾掇。
给她梳发髻的丫鬟身材高挑,鹅蛋脸,眉眼下长了两颗黑痣,却不丑陋。她一双细手拿着梳篦很是灵巧,三两下梳出低髻。
“回娘子的话,奴婢晌午见她们去小厨房要了两碗百合莲子汤消暑。约莫有一个时辰,奴婢在园中给夫人洗衣裳,听娘子的阁楼有嬉笑声,想是晚香她们在娘子的闺房歇息,就不怎么在意了。”金盏从小在陈瑾房里服侍,她娘在府邸是拿得住事儿的,管采买瓜果时蔬、金银首饰。
姨娘房里若缺了什么,也都差她娘去购置。
陈瑾待房里的丫鬟要求颇多,要她们读书学字,脑袋瓜起码会转弯,这样差她们办事省心。
金盏的娘亲在府邸不恶而严。
府邸是先帝所赐,五进四出的院子,但镇国将军府的主子是一巴掌数得清,可上上下下使唤的婆子、丫鬟、小厮,少说有七八十人。
他们各司其职,凡是外出,总要经过金盏的娘亲同意才行。
“她们惯爱偷懒,今日有劳你了。”虞雪怜望着铜镜,西窗照来的光跃在镜中,她抿唇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娘子折煞奴婢了,我虽是夫人房里的丫鬟,可服侍娘子是分内之事。”金盏在府邸许多年,今日是头次跟虞雪怜说上话,“奴婢今年十四,在夫人房里服侍有两年了。”
府邸前两年不乏杂事,小事有丁管家张罗着办,大事则是陈瑾着手处理。金盏耳濡目染,言谈要比别的小丫鬟稳重些许。
梳好发髻,虞雪怜换了衣裳。外边有道嗓音粗的丫鬟唤着金盏的名字――“金盏,你跑哪儿去了,咱们不是说要给夫人房里点驱蚊香吗”
“金盏!金盏!”
这声音堪要刺穿窗户,金盏迟疑地看了看虞雪怜,说道:“娘子,是青桔在叫我,她和我都是夫人房里的丫鬟。”
虞雪怜笑道:“你应她吧,我也要回厢房去了。”
“是,奴婢告退。”
等金盏出了厢房,虞雪怜坐了许久才回阁楼。
虞雪怜刻意停在房门外,同她死而复生那天相似,晚香正叽里呱啦地在跟良儿说着什么。
“唉,娘子现在神神秘秘的,放着好婚事不嫁,一天到晚瞎折腾。”
良儿劝她别动歪脑筋,踏实干活,“你莫要再想着麻雀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了。”
晚香悻悻然地说道:“若不是娘子拒婚,我当初给你出的主意八成能行,下半辈子还干什么活”
“晚香,你是不是惦记着做小侯爷的妾室”良儿一直忍着没拆穿晚香,可晚香唠叨得着实不胜其烦。
晚香心虚地说:“我是替你抱不平。”
“犯不着。”良儿不是个易动怒的人,见晚香一脸遮掩的样态,怎会不生气。“你若想攀高枝,拉我下水是为何我甘愿给娘子做一辈子的丫鬟,也不会不要脸皮地去做小贱蹄子。”
晚香又惊又恼,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和我翻脸吗”
良儿却是不搭理她了,拿着帕子去擦花瓶。
“你刚才是骂我不要脸皮骂我小贱蹄子”晚香气急败坏地走过去,死劲拽良儿的衣衫,骂道:“下贱东西,我知你瞧不起我,既然你今儿非要给我闹翻脸,我也犯不着讨好你了。”
良儿连连往后退,一时乱了方寸,晚香宛若发疯的泼妇,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晚香,是你鬼迷心窍地算计着娘子,你反倒有理了吗!你平日偷懒跟小厮们打趣,去小厨房偷吃夫人的膳食,哪个不是我帮你隐瞒”良儿哭红了眼,抽噎道:“不是我瞧不起你,是你好高骛远,府邸有谁是你瞧得起的”
“你少在这里装清高。”晚香冷哼道:“说我攀高枝,你还不是处处给娘子献殷勤,好让娘子重用你!”
良儿推了一把晚香,她被逼得双手震颤,扯着喉咙高声说道:“你闭嘴,我找娘子评理,这府邸有人能治得了你。”
晚香此刻有使不完的牛劲,耳根子听不得半点不利于她的话,听良儿这么说,恨不得撕烂良儿的嘴。
放在木架上的花瓶砰然落地,无辜遇难。这是虞雪怜花了大价钱买回的唐三彩,现在一片支离破碎。
“吱呀――”房门幽幽地响,即使动静很小,却十分诡异。
晚香扬起的手霎时停下,凶狠的脸转而梨花带雨,委屈地望着来者,“娘子,良儿她欺负我。”
良儿哭得更为厉害,跑到虞雪怜身前,上气不接下气:“娘子别信晚香说的话。”
她伸出被晚香掐紫的胳膊,指着上面的印子,说:“这是晚香的指甲抓出来的,娘子最是知道奴婢是什么性子。奴婢不过是说了她两句,她便发起疯来打奴婢。娘子,您要替奴婢做主。”
“娘子,良儿她血口喷人!”晚香说着又露出阴毒的眼神,咬牙切齿地说。
房里留着这样一个善妒的丫鬟,虞雪怜早有要换掉晚香的想法,只愁逮不着她犯错。
今日晚香闹得颇有要杀了良儿的架势,到了如此地步,还反咬良儿一口。
虞雪怜说道:“我拒婚那天,听你在劝良儿做妾室,我本想给你一个机会,可看你并无要悔改的意思。不若择日我帮你挑个郎君,把你风光地嫁出去,如何”
晚香浑身软得没了骨头,两条腿磕在地面,娘子拒婚的那天……她和良儿说的那些话,娘子竟全听见了。
一刻钟不到,晚香从张牙舞爪变成奄奄一息,她现在说不出一句话来。娘子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仿佛在看案板的鱼。
娘子好生让人害怕。
“怎么不闹了”虞雪怜缓步走到晚香跪的地方,捡起花瓶的碎片,云淡风轻地把玩着,“你想嫁哪家的郎君袁丞那样的”
“奴,奴婢错了。”晚香胆怯地摆手,接着磕头。
花瓶的碎片扎进她的额头,鲜血横流。
“良儿,你带晚香去找丁管家,先给她包扎。”虞雪怜放下碎片,说道,“让丁管家给晚香的月钱结了,把她奴役册的名字划掉。”
晚香彻底愣在那儿,心里头做的美梦荡然消失。娘子要逐她出府,她爹娘会先打她个半死,再卖她去做丑老头的小妾。
“娘子,娘子,您饶了奴婢。”晚香爬着揪住虞雪怜的裙摆,凄凄惨惨地哀求:“奴婢保证一定悔改,娘子不要赶奴婢出府。”
“良儿,是我脑子被驴踢了,不该发昏打你骂你,我向你赔罪。你帮我求求娘子,给我一条活路吧。”
良儿一声不吭地扶晚香起来,若是平日小打小闹,她何尝不会帮晚香求娘子原谅。
今日她看清楚了晚香的面目,她痛恨自己没个主见,凡事都依晚香的做,到头来受了一身的伤。
第20章 姻缘
任晚香撒泼或是苦苦恳求,被逐出府是没法子改变的事了。
翌日晡时,老太太从灵谷寺回来,说是在寺庙给她们姊妹求了签,四支都是上上签。
虞雪怜相信有神佛存在,就去陈瑾房里问那签文写的是什么,顺便把金盏要过来。
“签文说,姻缘已现,好事多磨。”陈瑾特地把签文揣着。寺庙方丈问了穗穗的生辰八字,而后告诉她,穗穗有段良缘,但要等要磨。
老爷追问方丈,想知道未来女婿是当官儿的还是拎刀打仗的,家世富贵否,长得耐看否……方丈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虞雪怜觉得有趣。
那方丈说她已有了一段良缘,可她这两个月在府邸练字看兵书,几乎不与外男接触,打哪儿来的良缘
陈瑾见女儿没说话,把签文收好,当作吉祥物压在玉枕底下。
虞雪怜笑问道:“母亲,有这么灵验吗”
“心诚则灵。”陈瑾手握佛珠,面向窗外灼亮的日光,说道:“愿我女儿穗穗受佛祖庇佑,遇得良缘。”
悠悠蝉鸣,从五月半到七月末,虞雪怜清早便去给陈瑾请安。
尽管过去了两个月的光景,每次醒来仍是要缓一缓。
等见了母亲,和她坐在一起用早膳,方能稳住神去谋划事情。
人到底是不知足的,虞雪怜尚未查出上辈子陷害爹爹的奸臣,这心底怎么也不踏实。
死过一次的人,哪会在乎什么良缘孽缘。
而对于现在的陈瑾来说,能亲自送女儿出嫁,看她过得幸福平安,这辈子就过得圆满了。
丫鬟们泡好解暑的凉茶,由金盏奉来。
陈瑾喝茶的工夫,虞雪怜一面给她捏肩,一面说道:“母亲,若长兄听了你对佛祖许的愿,该埋怨你偏心眼儿了。”
“你大哥才没有你这样多的心眼儿。”陈瑾摩挲了两下茶盖,故作严厉地说。
虞雪怜诶了一声,撇唇说道:“大哥今年二十有一了,不也没娶到娘子母亲可不能只顾女儿,不顾长兄呢。”
“好,待你大哥回府,母亲着手为他相看娘子。”陈瑾捏了捏虞雪怜的鼻子,说道:“母亲以前和你爹讲过,要他把你大哥调回来,他这年纪早该成家了。”
陈瑾提及这件事,虞雪怜是有点印象的。
他们说大哥长得像爹爹。刚正不阿的一张脸,站在那儿如府门前的石狮子,全身上下尽是正义之气,鬼见了都得让几分。
母亲很少和爹爹吵架,唯独在大哥这件事上面,真真同爹爹大吵了一架。
虞雪怜至今不能忘,她当年十三岁,怕母亲不高兴离家出走,怕他们像李娘子的父母闹和离。
她深夜在母亲房外站着偷听,受凉打了个喷嚏。
爹爹推开房门,问她半夜不歇息跑过来作甚。
她哇地大哭起来,揪住爹爹的袖口,央求爹爹能不能别惹母亲生气。
“若爹爹的脾气不那么倔就好了。”虞雪怜怅然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哭得眼睛肿得像颗核桃,爹爹也没答应把长兄调回来。”
经虞雪怜一说,陈瑾想起往事,释怀道:“不管如何,你爹这几年除了你长兄的事,其他终究是依我说的做。夫妻俩各执己见是免不了的。”
“母亲,我大哥今年要到几月间回来了”虞雪怜问。
陈瑾想了一会儿,道:“按往年算,你大哥差不多是八月初回来。”
“那大哥快回来了。”
虞雪怜很久没见过虞牧了。
都说大哥像爹爹,但他却没有爹爹机灵。虞雪怜幼时听丫鬟们说后花园的池子里有怪物,大哥傻乎乎地跳进池塘去抓。
且那是寒冬腊月,大哥在池塘哆嗦着身子,吓坏了母亲。爹爹暴跳如雷地斥了一顿丫鬟们,把大哥抱上岸。
大哥生了一场重病,整张脸赤红赤红的,嘴里木讷地念着要抓怪物。
虞雪怜的个子才到母亲的膝盖,她和母亲在榻边,一个无声地抹眼泪,一个眼泪汪汪地止不住哭泣。
她摸着大哥烙铁似的胳膊,哭哭啼啼地说,大哥以后别去抓怪物了。
大哥虚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辫,停停顿顿地道:“穗穗乖,不要哭,大哥不抓怪物了。”
足有一个月,大哥的病痊愈,生龙活虎地带她在府邸玩。把她举得高高的,让她坐在他的脖子上。
母亲说,大哥宠她宠得过头。
大哥十二岁参军,在军营训练了整三年。圣上事先问了爹爹,他有意派大哥去镇守边疆。
圣上考虑到爹爹仅有大哥这一个嫡子,爹爹若舍不得,他便把大哥留在金陵。
爹爹本是武将,习武者生来要履行保家卫国的抱负。他当然不会,也不可能拒绝圣上的旨意。
大哥在边疆两年,母亲劝爹爹把他调回来。大哥十九岁了,和大哥一般大的男儿,莫不是自立门户,娶了娘子。
爹爹执拗不肯答应母亲,说大哥要走的路跟别人又不一样,不用急着娶娘子。
大哥吃住在军营,镇国将军府遭难的那天,金陵城风雪交加。大哥远在边疆,收不到一点消息。
她盼着大哥不要回金陵,凭他的本事,总逃得过官差的追捕。
一向呆板的大哥,领着在边疆的五千兵士闯入金陵,要圣上把爹爹从牢里放出来。
这谋逆之罪,让那些奸臣扣得更固若金汤了。
概因大哥替爹爹不值当,爹爹陪先帝守卫家国,从未动过背叛南郢的心思。如今爹爹要如此不体面地坐牢,大哥怎能不恨狗皇帝。
可最后,大哥败了。
陈瑾拍拍虞雪怜的手背,合不拢嘴地笑道:“是呀,你大哥快回来了。”
她话锋一转,问:“你前两月说要和母亲学做菜,这到今儿个,去小厨房学过几次”
虞雪怜含糊地说:“祖母一来,女儿要跟女先生读书,要练字帖,祖母另要抽查课业。嗯……实在找不着空去小厨房。”
“你老是半途而废的,说你一句找来一大堆理由。”陈瑾无奈地说:“明日你辛苦些,读完书去小厨房等着。母亲教你一道好菜,是跟灵谷寺的小和尚学的。”
“女儿遵命。”虞雪怜给陈瑾捏完肩,自己捧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陈瑾瞥眼说道:“慢点喝。”
虞鸿请来的女先生每月十五休息,这天老太太在正厅抽查虞雪怜她们的课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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