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暄”已死,存于这个世间的,只有皇太子,李煊。
又是一个六月的盛夏,很快,便要到心心两周岁的生辰了,但是除了范屠户,无人在意。
自佟暄在京中暴毙而亡的噩耗传来,整个佟家的天都塌了。
陈玉珠每日以泪洗面,家事也无心操持,人摊在床上,醒时便哭,哭晕了就睡,整日昏昏沉沉,还得仰仗乐乐支撑。平时瞧着那么强干的一个人,真到这种时候,倒得比谁都快。
佟立冬更是一夜衰老,人没了精气神,走路都塌着腰。他心里自是难过,但没办法,还得强撑着去上工,这一大家子,都在等着他养活。
连向来捣蛋的小佟岳都懂事了,每日知道端着汤药,在床边侍奉母亲。
哎,范屠户叹气,只为他家乐乐难过。
但奇怪,自佟暄死讯传来后,他竟是没见她掉过一滴泪。只是人木木的,也不说笑了,每天只顾着忙里忙外,勉力支持这个风雨飘摇的佟家。仿佛一瞬间,自己疼到大的明珠,便长成了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连陈玉珠都感念,在床上哭着对范屠户说,谢谢他生养了这么个好闺女,这些时日要不是有她在,自己还不知要怎么样应对。
范屠户直叹气,心酸苦楚,一并上涌。他是生了个好闺女,可没成想嫁进来他们佟家,竟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
该怨谁呢?怨命吧。
“乐乐,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人也能好受点。”范屠户怕她这样憋出病来。他不要她作坚强状,只要他范岩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他家闺女就永远有可以哭诉的人。
“爹,我没事。”她只是摇摇头。
她要是倒下了,佟家怎么办?心心怎么办?甚至,望着爹爹担忧过度的神色,她还牵动嘴巴,强扯出一个笑。
应当是比哭还难看的,她知道。
但她就是不想爹爹担心。
直到那一晚,心心在房间乱摸乱动,将她珍藏在箱子里的书信全都翻了出来,散落一地。她怒上心头,过去收拾,却见信封上的几个大字,遒劲有力,大气飘逸,是他的亲笔书写:与妻书。
只刹那,泪水决堤,悲伤灭顶袭来,如洪涛将她彻吞噬淹没。
她拥着那封信,跌坐在地,泪水狂涌,痛哭不止,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心心从没见娘哭得这样子过,吓坏了,以为是自己做了坏事,惹娘生气。也是扁着小嘴,哭唧唧上前,抱着她娘,一个劲儿地给她擦眼泪。
女儿越是这样,她哭得越汹涌。
那一刻,范灵乐才真正接受了这个现实:佟暄他死了。
如若消息有误,自己最新那封家书早已传到京城,这时节,她怎么也该收到了他的回信才是。
可是没有,没有。因为他死了,真的死了。
老话说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是范灵乐,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再加上过去她和前任知县公子的那桩“风流韵事”,又再次被人忆起。
如此,年轻漂亮的寡妇前还要再加上“风流”二字,就更可引人注意了。
隔壁的刘嫂子来陪陈玉珠说话,还非要同她白话这事儿,“这么漂亮个媳妇,留不住的,你信我的,人迟早改嫁了去。”
陈玉珠只是沉着脸,没有回她话。
刘嫂子又凑过去,挤眉弄眼道:“别怪我跟你多嘴,就说最近啊,我听说那个大盐商燕珏家的小公子,三天两头地往范家跑,要不就是往肉铺去。”
“哎,哎哎!”她手捅捅她的手肘,“之前……不是两个男人还为她打起来过嘛!可你看看现在,这你家佟暄头七才刚过呢,人就迫不及待凑上去啦!这猴急样儿,我都瞧不过去了!”
说完,又牵起她的手,一副掏心窝子的模样,“你呀,可留个心眼,不然这媳妇,要真没两个月就改嫁了,说出去叫人看了笑话。”
外头有关燕时瑾和范灵乐的风言风语,她自然也是听说了些,心里兀自诧异,她一个丧夫又带娃的女人,竟然还有那男人上赶着献殷勤。可又不好拿这没影的事儿质问她,毕竟她也是新丧夫,这段时间家里又多亏她帮衬,陈玉珠对此还是感念的。
可今日刘嫂子一番话,又勾起了她的忧虑,思来想去地,她还是准备去寻范灵乐,把这事儿说开。
“乐乐。”她敲响了房门。
“娘,进来吧。”
陈玉珠应声推开门,看到屋里的景象时,彻底傻眼了。
心心正在她平时玩耍的榻上,在一堆玩具中不亦乐乎。衣柜门打开着,里头的衣服空了一半,范灵乐在床上收拾包袱,已经快装点得差不多了。
陈玉珠怒上心头,冲过去,一把抢过她手中包袱,哗啦一声,里头的东西全散落在地。
“乐乐!你这是要做什么?!”
之前听外头传得那么疯,她都不敢相信,可没想到,她竟是早打算要跟那个姓燕的跑了!
她气得牙齿打战,“范灵乐,我们佟家不是说要栓着你一辈子,不是不同意你改嫁。可阿暄他……他这才刚走多久……尸骨还未寒呐……你竟想着要跟别的男人跑了,你……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眼睛都沤红了。
“娘。”
范灵乐却是冷静,打断她,“你误会我了,我收拾东西,是想要上京去。”
范灵乐要进京了。
这个消息犹如一包炸药,将两家人都炸懵了。
“乐乐,你没开玩笑吧?”范屠户瞪大他那双牛眼,急得眉毛都打结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人往京城跑什么?”
陈玉珠却是不说话了,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泪。
她一定是想把阿暄带回来……她要把阿暄带回来……
范灵乐依旧出奇地冷静,“爹,前些日子我和方恺通上了信,据他说,阿暄的死或有蹊跷,没那么简单。”
“能有什么蹊跷?!”范屠户急得直跳脚,“他一个乡下去的穷光蛋,一没钱二没势三没名,谁闲得没事还能算计他是怎么的?!”
在他看来,佟暄人没了就是没了,不管理由是什么,总之女儿要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没必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再跑一趟京城去。
“那也不能这么说。”佟立冬听了,在一旁帮腔:“这皇城这么多权贵人家,我们佟暄初去乍到的,不懂规矩,冲撞了某些人,也说不定呀。”
总之,他也觉得,自家一个年轻康健的儿子,突然死在考场上,就是很不寻常。
范屠户看女儿去意已决,咬咬牙道:“实在要去,我陪你去!”
“爹,你腿脚不好,在家照顾好自己就成,还有心心。这样我去京城,也就能放心了。”
范屠户颓然,他也挂念着外孙女,要真就这么走了,心里还真是放心不下。
范灵乐仰头,苍茫的天空,一只白鸽向北飞去。
“我要去京城,我就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是死,我也要见尸。”
第62章 锁定太子
早在接到佟暄死讯的那一日,范灵乐便存了上京的心思。后来在收到方恺从京中递来的消息,她更是坚定了要查清事实的决心。人不能说没就没了,她必须要讨一个说法。
进京之路艰难,她一个独身女子,更是危险重重。不得已,她只好拜托上了燕时瑾。那人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范灵乐顺嘴就问了他一下,燕时瑾立马就给安排上了。
正好,燕家有一支商队要往北方去,中间会借道京城,范灵乐可跟着燕家的商队出发,这下便能安全许多了。
范屠户一听,遂也放心了不少,可很快地,又生起了别的心思。
“乐乐,我看这燕时瑾,却也挺诚心的,你觉得他这个人……”
“爹。”范灵乐知道他要说什么,随即打断:“您的意思我明白。可佟暄的事还没有查清楚,心心又还太小,我现在没心思想别的。”
范屠户连连点头,“我知道,都知道……”他明白,女儿和佟暄感情甚笃,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别人。
“爹,你放心,等我从京城回来……”她顿了顿,深吸口气,垂眸失落道:“我会慎重考虑的。”
佟暄已死,她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
七月流火,商队挑了个天气舒爽的日子,北上远行了。
一家人又在东郊处,将范灵乐送出了县。
遥想去岁时,就是在这里送佟暄上的京,谁成想自此,竟已是永别。
陈玉珠忆起那时的场景,又不禁被牵动了悲伤,哭得戚戚哀哀。范屠户对女儿是一番又一番叮嘱,只是放心不下。
心心拽着范灵乐的衣襟,哭嚎着死活不放手。范灵乐被女儿哭得心碎,她流着泪,在心心饱满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又一口,最终,依旧是狠下心,将女儿从自己怀中拽出,丢给了婆母。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厢里,任凭心心在马车外撕心裂肺地哭喊,她就是抹着眼泪,咬牙决不再露面。
又一辆马车赶赴京中,前路茫茫,生死难料。
范灵乐随商队北上,颠沛辗转,赶了一个月时间的路,终于在一个早晨,达到了京城。
商队将她放在了城门口,范灵乐再三拜谢,目送车队远去,这才缓缓回转身。
高大的城门矗立眼前,坚固雄壮,旗帜在风中飘扬,城楼上有士兵来回巡视着城防。护城河的河水在身后汩汩流动,静静守护着这颗大雍朝的权力心脏。
京都果真是不一般,她啧啧感叹。
这一路以来,范灵乐真可谓长了见识,过去,她的生活领地几乎没有超过浔阳县,就连广元府都很少去。而今,为了上京寻夫,她一路北行,真真是领略到了什么叫十里不同风,沿途各地的人情风土,都叫她倍感新奇。
现如今,她竟然真正站上了帝都的土地,皇城之滨,天子脚下,莫名的,心情却是有点澎湃了起来。
她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大踏步,向着城门走去。
皇都人员流动大,正门口围了许多人,范灵乐侯在队伍中,卫兵查过了她的路引,确认无误后遂放行。
她由城门入,终于踏上了皇城的地砖。
站在大路口,望这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街道,她竟一时有种找不着方向的眩晕感。
京城果然繁华,但是也大得叫她无所适从。但毕竟一路走来,也是颇有些历练的人了,她定了定心神,掏出方恺所寄的书信,依旧上面给出的地址,开始寻找他们碰面的地点。
她初来乍到,京城的街道又交错纵横,十分复杂,她只好拿着地址,向路人询问,得了他们的指示,连声道谢,又匆匆往目的地赶。
“金华路,往北走……第二个十字路口左转……”
她懵懵懂懂,手持信纸,在街上辨认着方向。
“让开让开!都让开!”
一群带刀侍卫疾步而来,将街道上的人群往两边上赶,道路中间被清出来,持弓佩刀的侍卫在街边有序地站成两排。
范灵乐被吓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地,人晃晃悠悠地退到侍卫隔出的警戒线内,只刹那,刚刚还人声鼎沸的街道上顿时鸦雀无声,像是一盆冷水灌下,浇灭了沸腾的热炭。
她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听远远地,一阵鼓乐之声传来,曲调气壮雄浑,只是声音太隐约,似从邈远的地方响起。渐渐,音乐中还有丝竹之声升腾而起。
她迷迷糊糊着,约莫觉出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却见身边的行人“唰唰唰”,纷纷跪拜在地。
范灵乐:“???”
这什么情况?京城人行为都这么难以捉摸的吗?大街上说跪就跪了?
“你!做什么呢?!”
她还在发蒙站着,对面一个带刀侍卫指着她,横眉怒目呵斥。
她张一张嘴,见那人一副随时就要对她拔刀相向的架势,吓得说不出话来,手忽而被人一扯,“咚”地一声,就这么也跪在了地上。
“小姑娘,太子的銮驾就要到了,你怎么还敢杵在那儿?”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身旁一名老妪垂头跪拜,小声提醒她道。
太子?前头是皇太子要来了?!
“我……”范灵乐跪在地上,舌头打结,半天回不出话来,人还陷在震惊中,久久没回过神来。
自己竟能这么撞大运?刚一进城门,就碰着了太子的仪仗。
百姓们垂头跪拜,不敢挺身直视,范灵乐更是老老实实缩着头,一动不敢动,生怕因不懂规矩,犯了什么忌讳。
不知跪了多久,她只觉膝盖酸痛,奏乐声越来越响,渐渐,面前的土地地动山摇,似有万马千军踏过。可她不敢抬头,只能感受着一波又一波声势浩大的仪仗队从街道上走过。
车轮声、马蹄声、行军声,轰轰隆隆,似山洪冲决而下,震动着她的耳膜。
尽管她未曾抬头看过一眼,却能感受到那兴师动众的威严。
但这时间会不会未免太久了?她以为只需要跪一下就行,可她头低得都快晕了过去,膝盖也被冷硬的地砖咯得生疼,太子的仪仗竟然还没走完。
她忍不住,在心底低低暗骂了几句。
终于,仿佛过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太子仪仗终于从这段路走了过去,侍卫们撤离,街上人又活泛了起来。
她站直僵硬的腿,将身边的老妪搀扶起,口中连连道谢。刚才多亏了她,拽了自己一把。
那老妪温和地笑笑,“小姑娘,看你这样,是刚来京城吧?在这儿地界,路上随便丢个石头,都能砸中个四品官员,你呀,处处多小心着点。”
范灵乐点头如啄米,立马老实起来。
“大娘,刚刚这是在做什么呢?”
太子总不会闲得这么无聊,没事在街上溜达着,看百姓给他磕头跪拜玩儿呢吧?
“之前,太子不是病了许多年嘛,一直在东宫养病,都没有露过面。今年开春,太子终于大病初愈,又及他二十岁加冠礼,官家大喜,便着太子巡游皇城,受百姓们参拜恭贺。”
范灵乐“哦”了一声,听后,心里更是默默翻个白眼。
竟真就这么无聊,专程来街上闲逛,就是为了看百姓给他下跪磕头?
皇家的游戏,她看不懂。
又想起大娘口中,太子竟也是今年加冠,她望着仪仗队消失的方向,在漂浮的扬尘中,双目失了焦。
她家佟暄,本该也是今年加冠,只可惜,他死在了自己二十岁的前夕。
她摇摇头,没有太多时间伤感,又向大娘道了谢,抓紧赶路。
户部衙门。
范灵乐终于依着信上的指示,找到了这里,方恺如今的办公场所。庄严的建筑,高耸的大门,只有鸟雀才敢靠近,停在飞檐上啾啁几声,又扑楞着飞走了。
四下无人随意走动,范灵乐自是不敢靠近,只是远远蹲在对面的街边上,等着他们下值以后,找到方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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