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呀……快让娘看看……”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好拼命眨着眼,将水珠儿挤出,好让眼前的人清晰,再清晰一点。
佟暄有一刹那的触动,望着面前哭得动容的陌生女人,他动了动嘴唇,终于嚅嗫着吐出:“娘……”
这一声“娘”,让皇后再也撑不住,颤抖着将他揽入怀中,可由于身高之差,倒更像是她扑进了儿子怀里。
“哎……娘在这儿……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皇帝在里面听见了这一幕,缓缓踱步绕出了屏风,看到相拥而泣的母子二人,竟也是忍不住,湿润了一双老眼。
皇后激动了一阵,被人搀扶着坐回了圈椅里,问安父母,该行的礼仪还是要行的。她从腰间抽出丝帕,拭着眼角,同皇帝并排坐在椅子中,看着高俊的儿子直挺挺跪在二人身前。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起来吧。”
皇帝沉声发话。他站起身,垂头立在一边,听候指教。
皇帝终于仔细打量起他来,身形清瘦,面容谦逊,姿态平和,同那些养在深宫中的皇子,就是有种不一般的气质。他似乎习惯于把自己放得很低,一点跋扈和自傲的态度都没有。
皇帝说不上不喜欢,可也说不上喜欢。这个儿子究竟在民间教养得如何,还得历经一番考查才是。
当年他做的那个梦里,僧道曾有言,太子乃能君之相,天资聪颖、才干出众,只是太过冷情寡性,需得遭一轮世间苦难,方有怀仁之心,悯农之情。
而今看来,他身上的内敛之气,中庸平常,似乎有泯然众人矣之相。
一番审视,皇帝竟是谈不上有多高兴了。
不过不急,还需要朝政上见真章,自己有的是耐心,给他机会。
“这些年,辛苦你了。”
一句“辛苦了”,似乎便要道尽他这些年的心酸苦楚,可这期间多少艰辛不易,帝后又岂能知晓?
“说’辛苦‘,自是谈不上。儿臣虽养在民间,可有赖父皇母后的处处照拂,加之佟氏夫妇家庭和乐、自给自足,日子自是顺遂。若真说’辛苦‘,比之天下辛勤耕耘、苦于收成的众多百姓,我已然知足矣。”
“唯一的遗憾,只是不能常伴父皇母后身侧,未能在跟前尽孝,心中有愧甚矣,在这里,孩儿再向爹娘请罪。”
说着,他跪下便拜,头在大理石砖上重重一嗑,皇后吓得身子一颤,连忙就要去扶他,“这是做什么……”
他抬头,面前的皇后又泪水涟涟。
“该是我们对不住你才是……”手摸着他胳膊上的棉衣,粗糙,寒酸,她这么一表人才、尊贵无上的儿子,竟然要套在这样的衣裳里,心不禁又揪得疼。
“父皇母后的良苦用心,孩儿自然明白。自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若要为一国之君者,怎可连这点小痛小灾都容忍不了?岂是成大器之才者?”
他言之凿凿,可扶华皇后此刻什么大道理也听不进去,只是见到儿子的这一眼,一颗心便只想着念着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太子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皇帝点点头,对他今日这番表现终于稍感满意,只是面上仍是严丝合缝,辨不出喜怒。
“行了,我先去上早朝了,你们母子许久未见,就留着多说会儿话。”皇帝起身,摆驾走了。
屋子里就剩母子二人,还有贴身侍女丝桐,在屏风边候着。
皇帝一走,佟暄人都松泛了下来,皇后紧紧拉着他的手,牵在对面坐下,眼睛一瞬也不舍从他脸上挪开。
这便是母亲,那种天然的亲近,仿佛是一靠近便能轻易滋生的。
“瞧瞧你这棉衣,这怎么也能穿呢?”她扯扯他的棉衣袖子,转而对外间唤道:“丝桐,快给太子拿一套新衣裳来。”
“哎。”
丝桐听着皇后的吩咐,忙去衣柜里搜寻了。
衣裳是皇后早早备下,三个月前就叫针工局赶制的了。
“一会儿就换下来,这衣裳我叫人给你丢了去。”
“不用。”他连忙拒绝,“衣裳我自己留着。”
这棉衣,是陈玉珠熬了一个月才缝制出来的,乐乐亲手给他放进包袱里的,就算不穿,他也舍不得扔。
瞧他那紧张样儿,皇后心里一个落空,她自是明白过来这衣裳背后的含义,心里头酸酸的,说不出的滋味。
她强扯出一个笑,“依你喜欢。”
母子俩这么一直牵着手,说了许久话。皇后对于他在民间的生活颇为知晓,这么些年,暗卫来往宫中的信件不断,只是这其中还有许多细节,想要听他慢慢道来。
自然,有些心酸坎坷,佟暄都刻意隐去,可皇后还是在言谈间,捕捉到他的诸多不易。就冲他和自己说话的那股子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便叫她心中难过。
终于,东拉西扯,皇后还是问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儿。
“闺女……都一岁多了吧?”
提起女儿,他脸上不自觉地温柔,“是。”
“小名叫心心?”
能知道的,皇后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还不忘叙说了一下,“天心”一名的含义,自然又引得皇后一阵欣喜。
“心心怎么样?可还乖巧?”
一说起这个,他又笑了,“皮得很,随她娘了。”
皇后瞧儿子这模样,心中熨帖,也是为他感到高兴。但她紧接着收了笑,话锋又一转,“和崔家的婚事……你怎么想的?”
他思虑着,沉默了。
皇后轻轻叹气,“依你父皇的意思,马上就要放你到朝堂上历练,我能帮到你的不多,可你眼下在朝中毫无根基。朝中无人,难以施展,只怕你以后的路,寸步难行。”
皇后的意思委婉,还是希望他能够娶崔知月。
皇帝向来忌惮外戚,扶华皇后对此万分谨慎,她刻意回避对母族的过分扶持,踩钢丝一般维持着平衡,饶是如此,依然没少挨娘家人的不满。他们面上不敢说,可皇后心中清楚,族人们暗忖,罗家出了一门皇后,却一点也没沾到她的光。
可也正因为此,她才得以换取在皇帝心中坚固的信任。
然代价就是,太子身后可依仗的势力,又少了一股。所以皇后比谁都迫切,能够促成他和崔知月的婚事。
民间的那个杀猪女,最好不要出现。按照原定的计划,“佟暄”这个人会在世上彻底消失,这正是时机,可以斩断过往的一切,摆脱他在民间时所积攒下的那些累赘。
是的,累赘。皇后是带着最真诚的慈爱去关切心心和她娘的事,但并不妨碍她认定她们是一对绊脚石。
馥郁的香气自铜炉中飘出,熏得他微微头晕,他垂头,缄默不语,似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皇后拍拍他的手背,将他元神唤了回来,“不着急,我知道这需要时间,你慢慢考虑。眼前,先把你父皇要给你的任务,打个漂亮仗。”
今日的朝堂,颇不寻常。
大臣们同往常般,踏着青灰的天色,在太阳都还未升起的清晨,匆匆赶赴紫宸殿。可一入了殿,大家便觉出异常。
大殿东南角,立着一个眼生的少年,手持白玉笏板,垂头静默。少年一张玉脸俊秀,身姿笔挺,肃肃然如修竹清减,眉眼温和,不闻周遭罗唣,似隔绝于世。
在看清他的装扮之后,连素日总是呵欠连天的大臣都惊得瞪大了逅眼:
只见他,一身朱明服,着红花金条纱衣,腰佩通犀金玉带,头戴金涂银汲花饰发冠,导以犀牛簪。
这身打扮,不消说,是皇太子才配享有的制式呀!
朝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和少年隔出点距离,OO@@低声议论。可那音再低,交叉的议论声盘旋在大殿上空,还是传入了少年耳朵里,但他只是独自静默。
双方都默契地,不去互相惊扰。
直到皇帝现身,坐上龙椅,方才向众臣子正式言明少年的身份。
原是太子在东宫养病多年,近日终于得以痊愈,便从今日起,上朝参政。
这番话无异平地一声惊雷,在朝臣间炸响。大家虽早对他的身份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官家宣布,又是另外一番份量。
在朝中担任职务的三皇子与五皇子隔空对视一眼,向来不对付的二人竟头一次默契地互相寻到彼此的眼神,互相确认过了:原来你也吓一跳呀!
皇帝也不发话,就这么任大家讨论,待争议声平息得差不多了,还是崔阁老带头,领着众臣,朝太子长作揖,“恭贺太子殿下。”
祝贺他,久病痊愈,执掌朝政。
“这次的春闱,就交由太子负责,王德君,你全程协办太子。”
被点到名的礼部尚书立刻迎出来,“臣遵旨。”
“儿臣遵旨。”
散朝了。身着官服的朝臣们鱼贯而出,也有几个大臣终于壮着胆子,上前慰问,以示关切。他都报以微笑,温和有礼地回应,倒是给朝臣们留下一个亲民和善的印象。
被皇帝指名要协理太子春闱事宜的王德君更是惶恐,他是一个坚定地“三皇党”,朝中人都知,他王德君是三皇子的人。可现在,却被官家指派协理太子,他心中百转千回,定了定神,赶紧先主动上前,同太子问安,顺便浅聊几句,互相认个脸熟。
好在太子亲和,似乎并不知晓他和三皇子的关系。也是,他一个刚露面的隐身太子,对朝堂上的事,恐怕也还不甚了解。
太子看着眼前虚与委蛇的人,眸中暗敛寒光。看来这皇帝,怕是故意安了个难搞的人给他。王德君是三皇子的人,他知道。
大殿人影稀疏,朝臣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王德君同太子熟悉了几句,也是持着笏板走了。
风起,云流。
李煊站在紫宸殿前,望汉白玉的台阶雕栏玉砌,紫、绯、青各色官袍流动,如游鱼入海,缓缓向宫门外散去。
远处,乌云衔雨,压抑着雷声,闷闷地朝紫微城的方向聚来。
风撩起他的绯色纱衣,金色绣线泛出微光,似在脚边圈起的粼粼波纹,送他远航,从此长风破浪,劈波斩棘。
天边乍现一道金光,刺入眸中,他微眯了眯眼,攥紧手中的白玉笏板。
这皇城,该变天了。
第60章 京中噩耗
缘来客栈。
鸡鸣时分,方恺早早地便醒了。更准确说,他昨夜一整晚就没怎么熟睡过,脑子里像绷着一根弦,迷迷糊糊地,生怕睡过头,错过了去考场报道的时辰。
直到鸡鸣响起,他方才一个轱辘翻身,收拾着考场要用的书具,再把浮票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放在胸口保管好了。
刚整理完这一切,就听到门口响起了店小二的敲门声。“公子,该赶考了,别误了时辰。”
这缘来客栈是个有经验的,春闱时专门招待全国来的各地考生,为防止有考生错过时间,还有专门的“叫醒服务”。方恺倒是白提心吊胆了一晚上。
他道了句谢,将书箧背上身,推开房门。
却见隔壁间,佟暄正好也推门而出。
“子言,你也收拾停当了。”他高兴地迎上去。
不知为何,自入了京以来,二人似乎很少有碰上的时候,分明就住隔壁间的呀。不过大家多数时候都是关在房中温书,他料想佟暄也是,整个人都埋进书里面了。
寒窗苦读十余年,成败在此一举了。
二人下到大堂,客栈有专门为考生们备下的热腾腾的早餐,名字也取得吉利,什么“开花馒头”“状元烩面”,图的就是一个彩头。
二人简单吃了点,便开始赶往考场。
佟暄今日沉默得异常,总是低着头,不知在深思些什么。但方恺也没觉出奇怪,这个时候了,谁都难免紧张,就连他自己都还在脑海里最后复盘了一遍几个重要“考点”。
京城的街道上,乌央乌央全都是朝贡院赶的学子们,个个衣冠齐整,步履稳健。
从城东去往贡院的路上,有一道“状元桥”,传闻赶考时走过这道桥,便能得以高中。大家都愿意图个吉利,纷纷往桥上挤,分明地拥堵不堪了,方恺还是兴致勃勃拉着佟暄,要往那桥上去。
佟暄被夹击在人群中,几乎是脚不沾地,被人流推着下了桥。他看着这众学子赶考的盛况,心中自又是感慨万千。
终于,二人气喘吁吁赶到贡院门口,早已是累出了一脑门汗。
方恺排在队列中,轮到他时,将浮票递过去勘验,又经历了一场复杂的搜身,这才得以放行。
佟暄已经先一步进入考场,特意在大门口侯着他。再往前,就要进入到各自的号子里了,整整三日,都要关在那里头,奋笔疾书,倾尽毕生所学,搏一个功名荣耀。
“康之。”
佟暄叫住他,不知为何,方恺觉着,自己在他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郑重到仿佛他们就此分别的不是三天,而是永久。
“好好写,我相信你的实力,期待在皇榜上看到你的名字。”
他在初春的料峭中,深望着他的脸,同窗八载,这其中的情谊,难以言表。
就此别过啊,康之。
“你也是,子言,希望这次我们能一起题名金榜!”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上前抱住他,用力拍了拍他肩。
“康之,珍重。”
方恺望着佟暄的背影,他沿着贡院长长的过道,走了去。奇怪,贡院的过道并不长,可他怎么好像走了很远、很远。想起刚刚他给自己的那一个拥抱,恍然间,竟觉得那道笔挺的身影,远到似乎再也难以触及。
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忘掉心中那奇怪的直觉,去寻他的房号了。
他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佟暄”这个人,就要从这个世上,永久,消逝了。
五月十九日,这日的孟夏,浔阳县落了一场暴雨。
范灵乐刚从肉铺回来,立马进入房中陪女儿玩耍,看了一天娃的陈玉珠终于在这个时候得了空,去给一家子人备晚饭。
“心心,看这里。”她拍着手鼓,给女儿打节奏。小家伙如今快两岁了,不仅能自己直立行走,还会和着节拍手舞足蹈。那白藕似的小短手上下晃动,动作笨拙又滑稽,却叫人看来实在可爱,每次她一舞动,就能逗得身边一群大人哈哈大乐。
只是可惜,佟暄分明才走了半年,可对于女儿来说,却是错过了很多。
去岁他离家进京时,女儿连路都不会走,也不会叫“爹娘”,整天“哒哒”地唤他。可她现在都能走能跳了,也会奶声奶气地叫“娘”了,只是可惜,没人教她喊“爹”。
对于爹爹,她也早都忘却了。
有时,范屠户也会逗弄她,还记不记得“爹爹”?她都会睁着一双鹿儿般懵懂的黑眸,不明所以。
这时候,范灵乐心中都会不由一阵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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