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算你倒霉,还好,人没摔出大事,就阿弥陀佛了!”
“是呀是呀。”范屠户说着,把酒杯推到佟父面前,“今天是心心的周岁日,这么大好的日子,不说那不开心的事了,来,喝酒,喝酒。”
佟父接过酒杯,却被陈玉珠揭谎郏把杯子夺走。是了,自己现在是个有伤在身的人,也不好再央求要酒喝,只能是叫佟暄替他陪了岳父几杯。
佟暄并不嗜酒,也不多喝,浅尝几杯,脸色就已经泛起了微红。
“阿暄,最近在书院怎么样啊?”佟父见儿子在这大喜日子,竟是神色不大好,忍不住关心几句。
“一切安好,多谢父亲关心。”
他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莫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就算中不了进士,那又怎么样?回来谋个官职,好好守着妻儿,咱一家人也能把日子过好。”
养父关切的话语响在耳边,他抬眸扫视餐桌,对面,弟弟正在徒手和一只鸡腿斗智斗勇,岳父几杯酒下肚,又开始红着脸逗弄母亲怀里的心心。母亲嫌弃地把孙女抱开,恰巧乐乐吃好了饭,顺手将女儿抱在了怀里。
她把心心稳稳搂住,垂头,去嗅她颈间的奶香,又忍不住,在她面颊落下许多亲吻。
她分明还是少女模样,可低垂的眉眼间,又多出几股别一番的温柔。
他的姑娘,已悄然间长大了,可他却越来越,舍不得离开。
“进京的马车,我已经替你雇好了。”父亲又在耳边低语,“是立了冬就走,对吧?”
“嗯。”他点头。
每年会试,都是在冬春之交,而他,则是为了赶赴开春时的,那一场加冠礼。
范灵乐听着“立了冬就走”几个字,抱着女儿转头,正对上他忧郁的眼,不知为何,她竟从他那双眼中,读出了几分永别的哀伤。
第58章 重返东宫
冬雪簌簌,落了满城。
这一年立冬日,恰巧逢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雪落时候不冷,雪化才冷。然京城比这边更靠北,自然是更为寒冷。范灵乐没有去过京中,但她知道,那里的严冬比这头冷。
她替他从衣柜里寻摸着厚衣裳,加上婆母给他缝制的三件新棉衣,想着足够他在京城御冬了。
“到了那头,记得要按时给我来信。”
这时节,她忽然反应过来,当初自己识字的好处了。
她拾掇着行李,油灯微弱的房内,满是她忙活的身影。
佟暄坐在凳子上,女儿像条牛皮糖,赖在他身上爬上爬下,“哒哒,哒哒。”她举着一根拨浪鼓,递到佟暄面前,说“哒哒”,就是在唤他“爹爹”的意思。
女儿想自己摇给她听。
他只好接过,有节奏地在她耳边摇动拨浪鼓,随着音律的停顿,心心也被逗得咯咯咯笑。
拨浪鼓听够了,她又开始兴奋地拍着小肉掌,击出富有节奏的清脆声,仰起粉嘟嘟的脸颊,水灵灵的大眼满是期待地看着他。
佟暄无奈苦笑,他知道,闺女这是想听自己唱歌的意思。
奇怪,像是知道爹爹明日要走,心心今晚格外黏他。
他清了清嗓子,颇不自在地,哼起了逗弄孩童的儿歌。范灵乐听着了,也是扑哧笑出声。
心心听高兴了,不住拍掌,激动地笑出声,小嘴一咧,口水都滑了出来。
佟暄笑了,手指抹去她嘴角的口水。
范灵乐转头,正好瞧见这一幕。
“呦,现在不嫌弃你闺女口水了。”她嘴上揶揄,心里却是暖得很。
橘黄的光在父女身上晕开,她恍惚,面前的儿郎,似乎还是初见时的模样,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年岁增长,他身上越发沉稳,那清贵的英挺之气,也越发彰显了出来。
脑海中突地冒出那些叫她看的滚瓜烂熟的话本子:始乱终弃、薄情寡性、状元郎抛弃糟糠妻……
“阿暄。”她开口叫他。
佟暄应声抬头,眉眼间的笑意还未退却,一抹柔软在眉心漾开,不知他比灯火,究竟谁更温柔。
“怎么了?”
“要是你叫哪个公主看上了,真想去做什么驸马爷,我告诉你,我范灵乐一定把杀猪刀磨得锃亮,直接杀到京城去!”
他知道,她是真的会说到做到。不能因为她做了两年母亲,就忘了她性子里的剽悍了。
可谁知听此一言,他竟是笑得肩膀都抖了,“你放心,我和公主成不了的。”
皇宫里的公主,哪个不是他亲姐亲妹?
瞧他这样,也不知他为何发笑至此,只是气得脚一跺,“我跟你说认真的呢!”
“好好好。”他笑着,连声答应,却是把怀中的女儿,也逗得跟他一起傻乐。
往常心心睡觉,一半时候跟陈玉珠,一半时候跟爹娘。若是她缠爹娘缠得紧,便就叫她跟夫妻俩睡了。
可今晚,心心死活抱着爹爹的脖子不撒手,陈玉珠却是狠下了心,硬是将她扯下来,带去了自己房中睡。
夫妻长离别,今晚意味着什么,陈玉珠当然知晓,这点情趣她还是识得的,遂执意将心心抱去了自己屋。
范灵乐今晚哭了三回。
第1回,是因为高/潮;第二回,是因为被他缠磨得不行;第三回,是事后,她扯着他的衣襟,依恋的泪水洒了他满胸膛。
风声肃肃,刮起地上的雪子。
光秃的黑色枝丫冷硬地刺向天空,使卷过的寒风,又叫得更凄厉了。
马车停在东郊外。
一家人且行且送,且送且行,终于还是不得不停在了此处。
再送,就干脆地要把人送去京中了。
陈玉珠实在没忍住,率先洒下了许多泪。尽管佟父一再劝她,“孩子又不是不回来了,过几个月考完了会试,便又能再见了不是?”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陈玉珠就是忍不住。自己一手养到大的孩儿,虽不是亲生,竟是更倾注了无数超脱血缘的爱。而今头一次远行,无法在他身边照料,做母亲的,自然是放心不下。
范屠户也是有几分萧索,又是担心女婿飞黄腾达,又是担心女婿不能飞黄腾达。总之他这心里,快纠结成了麻花。
“娘,莫要哭了……”佟暄拥住陈玉珠的肩,竟是自己先哽咽住了。只有他知道,与养父母的这次的再见,竟或真就成了永别。
见母亲哭得如此情真意切,他不由心中更是酸疼。
他只知道,日后,他一定会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给他们多多的补偿,或是,那竟应该叫“赏赐”了吧,呵。
佟父也凄惶着,用力拍拍他的肩,“到了那边,别忘了给家里来信。”
他点头应诺,放开还在啜泣的母亲,转而看向范屠户身边的范灵乐。
她抱着女儿,面容平静,嘴角甚至还含着几分温婉的笑意。乌发虽盘成妇人髻,却依旧肤如凝脂,杏眼灵动,风吹动发丝,擦过她细细的眉弯,竟还是那初见时的模样。
是她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甜甜地叫“哥哥”;
是他撩起她的盖头,听她羞赧地叫“夫君”。
他过往的生命里,全是她的印记,刻进骨,揉进血,然后成了心心。
他多想把她们带上马车,就现在,就立刻。可他知道,时机不对。
他走过去,把妻女拥在怀中,耳边响起了范屠户的呜咽声,像漏了风的管子,呜呜丫丫的。
怀中的人儿在瑟瑟颤抖,在感受到他温暖怀抱的那一刻,她还是禁不住哭了出来。
他抖着唇角,去吻她的发顶,一下,又一下。
“乐乐,等我回来。”
很奇怪,这一场离别被拉得如此漫长,可分明只有一个人能预见,这是一场真正的别离。
此后回想,李煊方知,原来当时舍不下的那个人,一直是自己。
是他无意识要跟每一个人郑重告别,遂将他们的哀伤也变得沉重。
“驾!”
车夫扬起马鞭,马儿奔驰,车轮滚动,带得飞沙四起。
马车朝夕阳处奔去,仿佛要奔向那轮红日,熔在了其中。
直到马车远去,心心方才反应过来,爹爹要走远了。孩子没有经过别离,在她以为,一个人从眼前长久消失,就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唔哇哇……哒哒……哒哒……”她忽地张开小嘴,嚎啕大哭,把好不容易止住哭的家人们打个措手不及。
陈玉珠又淌起了眼泪,还得去安抚哭闹的小孙女,“爹爹会回来的,他不是不要心心了,过一段时间就回来啦。”
小娃娃哪里听得懂,她只遵从眼前看到的,爹爹走得好远好远,远到她再也看不到了。
“哒哒……呜呜呜……”
马车内,佟暄手用力按住窗棂,他仿佛听见了女儿的哭嚎,掀开帘子,探头去瞧,可风沙中,只剩远处的几个墨点,随后消失,消失在了暮色中。
他惶惶然,失神坐回了车中,像是被抽干了魂灵,不知去处。
“子言,你怎么了?”
方恺手搭在他肩上,关切地询问。
这一路,方恺又与他同行,进京之路,互相之间做个照应。
“我听到心心哭了。”他双目失神,喃喃道。
方恺却是笑了,又拍拍他的肩,“这就叫,甜蜜的烦恼吧。没事,待日后你考取了功名,带女儿去京中,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哩。”
佟暄没说话,马车向前,四周寂静,只剩车夫扬鞭呵马的声音,但他能知觉到,四名暗卫正在隐在暗处,一路随行。
前路,京城,宫中。
他没有太多时间悲伤,等待他的是什么,一切都是未知。
马车辚辚,扬鞭向前。
他们从雪天走到大雪天,因为冬季,路途比往常更难走,直用了快两个月的时间,方才抵达京城。
方恺着急,还有不过月余,就要会试了。赶路疲倦,他急需找个落脚的地修整,好调整状态,尽快复习所考。
可奇怪的是,佟暄似乎对京城的一切颇为熟悉,迅速地帮二人找到物美价廉、交通便利的客栈,入住进去。
“子言,你之前来过京城吗?”
佟暄默了默,沉声道:“算是吧。”
方恺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否自己多想,自从入了京,子言情状便有些不同寻常,常常沉默着,眉头紧锁,比往常更要寡言少语,行踪也飘忽不定起来。有时,自己想要找他一同用餐,敲门都无人应。
譬如这日又是,他敲了半天,门内又无人。
路过的店小二看着,随口提醒他,“屋里这位客官,今儿天不亮就走了。”
“这么早?”
“是呀。”说完,小二又提着水桶,下楼了。
“奇怪……”方恺摸摸头,暗自嘟囔着,“这个点,子言能去哪儿呢?”
莫不是他在京城,有什么故交?
大雪纷飞,满京楼。
京都城轴中心,庄严的紫微城静默而立。雪落在琉璃瓦上,掩映着朱红的宫墙,平添几分淡雅诗意,却依旧不减那巍峨肃穆。
宫阙城楼无声,其上,还能隐约窥见披甲执锐的皇城卫兵,其下,朱雀门前一条宽阔御街,直延伸到街巷市井。清晨,街市上已闻喧闹。
繁华的都城,到底与浔阳那片小县城不同。
青色的棉袍厚重,裹着少年人修长的身躯,他立在城门下,抬首,迎着清冽的晨阳,望向那高大的宫门。
十七年前,一辆马车带着他从这里驶离,三岁的他,却早已对此全无记忆。
龙景门,紫微城的后城门,他谨遵信中皇后的嘱咐,由此门入。
鹅毛大雪飘洒,几乎湮灭那道笔挺清修的青色身影。冬风刮过他坚毅的眉眼,吹不散少年人眼中的晦暗,与火光。
他深吸口气,踏着积雪,迈向宫门。
东宫,终于迎来了它阔别已久的主人。
第59章 皇城新主
积雪落满了宫道。
高耸的宫墙将苍穹切割成四四的方块,人像被困在其中,却又似乎可以俯瞰一切。“沙沙沙”,皂靴踩在雪地里,细微的响动清晰可闻。
进宫的路很顺利,一个快要冻僵的太监在后城门接上了他,毕恭毕敬地引他进了宫里。
两个人没说什么话,那太监也不敢多问,佟暄更是无心开口,他沉默着,心中百转千回,一边暗自扫视着四周。
清晨的紫微城,除了一大早便来扫除积雪的宫女,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
他沿着长长的宫道一直走,身后落下一排脚印,很快地,又被早起干活的宫女随着积雪一起,麻溜地扫掉,悄无痕迹,像是从来都没有来过那样。
那太监领他进了翊坤宫,停在一扇阔大的朱门前,拂尘挽在胳膊上,弓着身子,恭谨地道:“殿下,官家和娘娘已在里面候了多时。”
光是听着这一句话,心就已经提到了嗓子口。
他们是什么模样,他早都忘却了,想见,却又禁不住怨念。那有口难言的滋味,全都凝聚在一双颤抖的墨黑瞳孔之中。
侯在门口的小宫女抽出早已冻得通红的手指,替他推开门。
门开,一室暖香扑面,融进背后呼啸的寒风中,像是隔绝开的两个世界。
他深深望着室内的景象,迟迟迈不动步子。
殿内没有雕梁画栋的精美,但屋宇高阔、小叶紫檀打造的家具简洁典雅,于无声处言尽主人的高贵雍容。
这是他过往贫瘠的生活里,无法想象的场景。
原来是这样,他暗暗想着。原来装着高权力的居室,竟是这样。
“殿下?”
见他许久未动,那太监不由出声提醒。
他这才回过神,抬脚迈过门槛,门在身后关上。那太监又引着他,正要往内室去,却见屏风后拐出来一道明蓝倩影,还未待他看清,便闪到他身前,牵住他的手。
皇后已过不惑之年,却是保养得宜,平整的脸上没有什么显见的皱纹,依稀可辨年轻时的美艳风姿,尤其是握着他的这双手,柔嫩、细滑,似少女般的绸缎质感,和陈玉珠那双松树皮一般的手,天差地别。她们分明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她望着他,眼神细细描摹他每一寸肌骨,不觉,眼泪便溢满了眼眶。
是他,正是他,怎么不是他呢?眉眼像极了他李家的人,至于那唇鼻与轮廓,分明就是照着自己的模子刻出来的。
这孩子会遗传,从两岁那年就能看出来,尽是挑着爹娘的优势长。
佟暄怔愣了半晌,终于是张嘴,可那个称呼,一下又堵在了嗓子眼儿。
“来,我看看。”皇后强忍住泪意,将他带到一边,手推起他的衣袖,直推到肩膀处,在看到了他大臂上那一小片状似蝴蝶的红色胎记,终于止不住,泪水翻滚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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