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暄听着小儿的哭嚎,还有稳婆喋喋不休地嘱咐,更觉一个头两个大。
想想未来可能要面临的日子,他顿觉暗无天日。
夜里,陈玉珠喂范灵乐进了点汤水,屋子里也拾掇干净了,这才放佟暄进来。
他握住妻子的手,见她气色还不错,除了有点疲累,人倒也收拾得清爽,心中不由对母亲又多了几分感激。
“来,瞧瞧,多水灵的娃。”
陈玉珠笑得合不拢嘴,把娃娃放在了范灵乐枕边。
刚生产完那会儿,范灵乐疼得厉害,差点去了半条命,她心里闹着脾气,都没工夫去细看那娃娃。这下人缓过点劲儿了,再看那把自己折磨得要死不活的小儿,她竟然那么小一只,好像佟暄的一只手掌就能将她托起,窝在蓝底花布的襁褓中,也不老实,踢蹬着腿,去吮自己的手指。
似是感知到了母亲的气息,出于本能地,她头往范灵乐身边偏了偏。
只这一下,范灵乐百感交集,原来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小生命,开始依恋自己了。她虽则心里还存着气,可那一刻,一种天然地爱意在见到她的刹那又忍不住咕涌上来。
她柔柔一笑,伸手,去拨弄她的小脸儿。还是有点皱巴,可那手感,嫩得像豆腐。
佟暄望着眼前这一幕,人也不自觉柔和了,幸福的笑意爬上嘴角,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柔软。
他忽然觉得,这个老是哇哇乱哭的小家伙,好像也没那么烦人了。
“心心。”范灵乐叫她的小名,可她没有反应,只是吃自己的手指,撮吧撮吧,吮得起劲儿。
范灵乐又唤了几遍小名,抬眸,看向佟暄,“你想好给她起什么名了吗?”
这一瞬间,恍惚叫他有种不真实感。他和她的孩子,属于他们的血脉,这一世,都会将他们紧紧连接,是世上任何人事物,都斩不断的关系。
很神奇,他觉得。
“天心。”
李天心。他在心中默默加个姓。
“噗。”范灵乐没忍住,实在地笑出了声。
“是希望她’天天开心‘吗?佟解元郎就只能想到这么个名字?”这水平,跟自己取的又有什么区别?
“不是。”他摇摇头,手抚上妻子包着笑意的脸。
“是取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范灵乐听他说了这一大串,模糊感觉出这个名字的分量,像是很有来头的样子,头一偏,大眼一眨,“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希望她将来,能够见证一场太平盛世。”
第57章 一眼永别
太阳高悬天幕,日晷上投下阴影,轨迹流转,时间无声,悄然间,年华便流逝了。
蝉鸣的盛夏,地砖被晒得热气烫人,街上的行人或举伞、或摇着袖子扇风,蔫头耷脑地垂首而行。
今年的盛夏,比往年来得更为炽热。
许多人热得受不住,西瓜的热销更胜去年,穷苦人家里只能靠着草席、西瓜和蒲扇来驱逐暑热,来让自己好过一点。那富贵人家里头,倒是能出钱去买冰,更有那阔气的人家,成箱成箱的冰鉴源源不断往家里运。
可冰店很少接过这样的生意,只要一块冰鉴,自己推个推车来运,还舔着脸问能不能把运费去了。
啧,这穷兮兮的人家,就不要用什么冰了。
范屠户没理会那店伙计轻蔑的臭脸,自己交付了钱,乐呵呵把那大块冰往车上扛,生怕在太阳底下热化了,扬起推车就跑。
只是他一个跛子,跑也跑不快,忽左忽右的背影,落在店伙计眼里,甚是滑稽。他笑得直捂肚子,又连忙招呼其他伙计出来瞧,大家出来门边,往街上探头一看,不由笑作一团。
“他个跛子,要抬块冰鉴去哪里?”
“说是他小外孙女满周岁,拿去家里让她舒服舒服的。”
有伙计这下不笑了,“呦,那倒是个会疼人的外祖父。”
范屠户喜气洋洋推着车,停在了佟家大院门口。院门正敞着,好让风在院子里流通,能凉快一点是一点。
“亲家母,快来!帮忙搭把手!”他大脚跨过门槛,亮着嗓门就去叫,他知道这个时辰,佟暄还在书院上学,佟父去外出帮工了,只有陈玉珠是个能使得动的劳力。
他这粗嗓门,震得整个院落都听见了,范灵乐抱着女儿,慢悠悠跟在婆母身后出来。
他一瞧见女儿怀中的大外孙女,乐得把什么都忘了,俯下身子,拍拍两掌,粗短的胳膊就这么伸过去,“哎呦,我们心心今儿个满周岁啦!来!快让外公抱抱,看看我们心心长个儿了没?”
他嘴里一边不住絮叨,手自然地就从女儿怀里把娃娃接过。
娃娃一岁了,认得人,范屠户向来疼她,从出生起就没少抱她,简直眼珠子似地宝贝。
心心知道谁是疼她的,也爱和外公亲近,两条肉肉的小胳膊环住范屠户的脖子,嘴里“爱爱”“爱爱”地叫。
她不会说“外公”,只会发出“爱爱”的音,那就是在叫外公的意思了。
范屠户听了,更是乐得心里泛起了蜜,把宝贝外孙女搂在怀里,稳稳当当。
心心长到一岁了,早已不是刚出生时的小瘦猴,她人生得白白糯糯,一双大眼睛像嵌上去的琉璃珠子,流光溢彩,灵气十足。任哪个邻人见了,都忍不住夸上几句,说这闺女真是长得漂亮。
女儿是长得好看,可以说是好看极了,可范灵乐总是心里有怨气,只因所有见了她的人都还要再加上一句:“这简直跟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了半天,就是没人提一句孩儿她娘。
就是连范灵乐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心心跟佟暄确实长得像,尤其是那双眉眼,一样的清浅舒展,漂亮得像是女娲精雕细琢过的般,真一看便是亲闺女。
但她便更不忿了,自己怀胎十月,辛辛苦苦顶着个大肚子,又在产床上痛得声嘶力竭,结果女儿一生出来,竟是跟爹像了个九成九,仿佛自己就只是个负责送货的。
她心里憋屈,总爱拿这事儿跟佟暄撒气,谁知他只是笑,又笑,笑得人都要拗过去了,那样开心。随后又把她揽在怀里,温柔地去吻她的眉心。
范灵乐后来掰过一局,是在心心会使用了她的手脚之后。随着年岁渐长,小家伙惊奇地发现,原来脚是可以用来爬的,手是可以用来抓东西的。于是乎,陈玉珠再也没敢让小孙女离开自己的视野过。
小家伙摇篮里待不住,常常是舞动着双脚,就要从篮子里爬出来。把范灵乐和陈玉珠吓个够呛,只好在屋内垫层薄布,放她在地上自由地爬行。可她还是不安分,竟然试图爬过屋内的门槛,门槛对她还是太高,她手脚并生不出太多力气,只好抱着那木板子,啃得口水直流。
范灵乐发现的时候,又是气又是笑的,只是拿她不知该怎办得好。
大家都笑问,她这脾气是随了谁了?本以为她个女娃娃,要乖巧好带的点,可如今看来,那调皮劲儿,竟是不比男娃娃差。
范屠户乐得一拍大腿,“嗨!她这脾性,简直跟乐乐小时候一个样儿。”
这下,范灵乐心里终于舒坦了。女儿模样像她爹,可性子随自己呀!这还差不多,性子随自己的好,若像她爹那样,也是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陈玉珠只是苦笑,带娃的难度又直线上升了,若是像她家佟暄那样可多好,从小就安安静静,不闹事,叫人省心得很。
可范灵乐倒是觉得,她家闺女活泼点,也没什么不好,闺女像自己,她心里高兴。
后来众人更是发现,不止是这闹腾劲儿,就她那不依不饶的霸道性子,也是将她娘像了个十足十。
心心白日跟爹爹待的时间不多,可一到了晚上,就爱粘着他。她现在正值长牙的时候,牙床上痒痒,每次被佟暄抱在怀里,就喜欢揪着他的衣领,张开嘴去啃她爹的下巴。
佟暄一向喜洁,厌弃沾染口水,哪怕是亲闺女的口水,他也不愿。
“心心,别闹了。”他冷着脸,试图将女儿扒开。
范灵乐忍住笑,将花椒木做的磨牙棒递过去,顺手把她脸掰开,可她却执着得很,就是不愿放开爹爹的脸,许是觉得她爹的下巴比磨牙棒要香软,更好咬。
范灵乐刚将她拨拉开,她便小嘴一垮,仰起脸嗷嗷哭起来。
佟暄无奈,只好又黑着脸,主动将自己下巴递过去,“小祖宗,给你咬,行了吧?”
她这才止住了哭,小手啪地拍在她爹脸上,张开嘴,津津有味地接着啃。
范灵乐在一边瞧着,笑得人翻倒在床上直打滚。
笑笑闹闹,不知不觉,家里的明珠一晃眼便也一周岁了。
心心的周岁宴,随俩夫妻的意思,没有大操大办,就是在大院里架张桌子,摆上好酒好菜,一家人齐整地聚一聚。
饭前,还不忘让心心来抓周。
范灵乐和佟雪把早就买好的物件在床榻上一一摆开:算盘、毛笔、尺子、福袋、五帝钱……
东西摆好了后,要等佟暄从书院下了学回来,才正式开抓。
谁知佟岳那个调皮蛋,“见财忘义”,偷摸着把小侄女儿抓周用的五帝钱揣自己兜里,好在被佟雪及时发现少了物件儿,揪着他的耳朵让他掏了出来。
好巧不巧,心心抓周的时候,蹬着两条有力的小肉腿,直奔五帝钱而去,一把抓起,坐在算盘和尺子中,饶有兴趣地把玩起了那串铜钱。
众人拍手,哈哈大乐,范屠户更是笑声洪亮,铁掌抱起自己的宝贝外孙女,一张糙脸在她脸上贴啊贴,“哎呦!我们心心以后是个富贵命呦!”
五帝钱,寓意着大富大贵,财运亨通。
“小财迷,她这又是像了谁了?”范灵乐小声笑道。
自己和她爹,按理都不是那爱财的人,偏她一下就抓中了串铜钱。
佟暄悄悄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掌心,“心心命里有福,这是天生带来的。”
平安喜乐,家人团圆,在她看来才是最大的福气呢。
夜里,佟家大院挂起了灯笼,照得灯火通明。范屠户买来的冰鉴放在房间角,丝丝凉气,驱赶着盛夏的暑热,抚平人心的燥热。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共襄盛宴。
说是盛宴,其实也不过是些鸡鸭鱼,但对寻常人家来说,已经可堪丰盛了。陈玉珠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杀鸡剖鱼、备菜炒菜,佟暄念母亲操劳了一天,把心心主动抱到自己怀里,“你们先吃,我来看着她。”
饭桌上,必定是有一个人要被孩子耽搁住的,否则一大家子谁也别想吃好。
陈玉珠不依,非要将孩子从他手中接过,“你读书累了一天,赶紧吃去,孩子有我来。”
佟暄拗不过他娘,心心看着奶奶来了,也是乐得缠着她。
范屠户大刺刺坐在桌边,酒都满上了,却见这个时辰,亲家公竟是还没回来。
“怎么回事?佟暄,你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他不知道今儿是心心周岁吗?”
范屠户等着急了,有些许不满地发问。
陈玉珠也觉奇怪,丈夫今日确乎是回来太晚了,以往日落前就该归家的,可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竟是天色都黑了,还不见人影。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佟暄正想去他做工的地方打探,大门被推开,却见佟立冬被两个工友搀着,歪嘴斜眼,嘴里直叫“哎呦”地进来。
“哎!这是怎么啦?!”
陈玉珠慌了神,众人也是纷纷从餐桌边起身,围过来关心。
工友随着陈玉珠的指示,将他放在椅子上,一人又领了一碗绿豆汤,这才告辞。
佟立冬抚着腰,看到满桌没动筷的菜,龇牙咧嘴道:“还等我做什么?你们直接吃呀。”
陈玉珠麻溜地卷起他的衣角,就见他腰后一大片青紫,骇人得紧。
“这到底怎么回事?”
“嗨……”他摆摆手,“别提了。今儿个我在王员外家,给他们补厅房的瓦片,我人正坐在高脚架上修房顶呢,外面就呼啦冲进来一大帮官兵,给我吓个够呛,直接就从那架上摔下来了。”
“还好还好,没伤着骨头。”
“去问大夫看过了吗?”佟暄关心发问。
“没呢,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点子事儿,用得着看什么大夫吗?”花那冤枉钱做什么?
佟暄脸立马就沉了,“这种事开不得玩笑,明日我同您去看个大夫。”
佟立冬还要摆手,却被陈玉珠重重一拍肩膀,“你就别犟了,听儿子的!”
“就是呀,爹,身体最要紧,省得以后闹出更大的毛病。”范灵乐也来帮腔。
见大家都一个鼻子出气儿,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觉那腰后面,好似真又痛得更厉害了。
他揉揉腰,幽幽叹气:“哎,真是的,太子过个生辰,还要连带百姓受累,害得我也摔了腰。”
佟暄夹菜的手一顿,不由放下筷子,“爹,这事儿跟太子生辰有何关系?”
“你不知道,那冲进王员外家的官兵,据说就是大太监郑源手下的人。那郑公公你们都知道哈?”
“知道!我听说书先生说过,那人就是个大坏蛋!大奸贼!”小佟岳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忍不住搭话。
原来是郑源搞的鬼?
佟暄暗自沉吟,这下,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郑公公,眼下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据说他这次领命出宫,就是为了明年开春后太子二十岁的弱冠礼,来民间征集贺礼了。”一说起这个,佟立冬好似忘了痛,禁不住对饭桌上瞪着好奇双眼的小辈们侃侃而谈了,
“听说,那郑公公不知从何处听来,王员外家收藏了一大樽稀世罕见的玉珊瑚,就给盯上了。王员外说要献别的礼来替,不让!就非要来抢呐!”说到激动初,他直接用了“抢”这个词。
“你们是不知道,那樽玉珊瑚,那叫一个大呀!”佟父说得越发绘声绘色起来,“就,十几个汉子才能抬得动,放在屋中,连那屋的门都出不来,那帮土匪,当场把门都给它卸了,这才将那玉珊瑚抬走了呢!”
佟暄听到此处,眸色昏沉,早已是捏紧了拳头。
这帮人,上欺下瞒,打着给自己征集贺礼的幌子,不知干了多少强取豪夺、搜刮百姓的恶行。
“这天下都是他李家的,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用得着来我们浔阳县这小地方仗势欺人吗?”范灵乐又不服了,撅着嘴就是一阵开炮,“再说了,那太子不是早听说染了花柳病久不敢见人了吗?而今又弄这么大阵仗贺生辰,也不怕叫天下人耻笑。”
范屠户桌底下踢她一脚,“这话,跟家里人说说就算了,出去可不敢乱传,仔细你有几个脑袋?”
范灵乐耸耸鼻子,没说什么了。
“行啦行啦!”陈玉珠对他们说得这些都没兴趣,她只想打理好自己这个小家,只要一家人有吃有喝、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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