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声音安静了片刻,待到萧玉融的身影被黑夜覆盖之后,再次混杂在一起。
“长公主果然美貌,跟在她身后的是……王家的三小姐?”
“王婉茹在公主府都做了多久的女官了,你现在才知道?我看这回霍氏的事情,王家也有插手吧。”
“合着外人欺负自家人,我们这昭阳公主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狠心。”
“哪家皇帝能纵容外戚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也是他们萧家人的传统了吗?”
“也是,瞧瞧那公孙照,兢兢业业给人家守了那么久的业,到头来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公孙钤也真是心狠,亲弟弟都被幽禁了,还能无动于衷跟着长公主办事呢。”
“崔氏不是奉旨进京了吗?崔辞宁也还是真敢来。”
“到时候战功赫赫的将军死在荒无人烟的郊外,传言却可能是解甲归田,这可不就是我们长公主的手段吗?”
“崔辞宁带着崔家军来的,到时候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我们这陛下一登基,长公主一上位,楚乐可谓是天地变化,翻天覆地。”
“唉,总之就多做准备吧。皇帝怎么换,我们家族又是无关。”
外头议论纷纷,里头萧玉融登堂入室。
走过无比熟悉的道路,扶阳卫只擒了有谋反证据的人,缉拿相关之人后,并没有动霍府的一草一木。
这些天扶阳卫还盯着军营的霍家军,但是他们并无异动。
萧玉融默然地推开霍照书房的门,所有人都留在了外面。
合上门,里头又只有他们二人了。
萧玉融对视上霍照微红的眼睛,沉默片刻,“舅舅。”
“事到如今你还喊我一声舅舅呢。”霍照自嘲般笑了笑,“关于我并非父亲亲子的消息,也是你让扶阳卫散播出去的吧?”
“……是。”萧玉融在静默之后承认。
“哈哈哈哈哈!”霍照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然后深吸一口气,“你想杀我?”
萧玉融摇头,“舅舅,我没想杀你,我只是起了疑心。”
她望着霍照,“我亦是真心待你,只是存有戒备。你手握霍氏兵权,叫我如何全心相托?”
“怀疑我?!”霍照高声重复了一遍。
他双目赤红,“我霍照一生被骂奸佞被骂虎狼,却从未想过要害你!”
“我明白你的猜忌,你的顾虑,我能理解你!我痛心为什么我们渐行渐远渐无书,但是我能懂你的不易!”他飞快且激烈地说道。
他指着自己近乎颤抖,“所以我才三番五次请战!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可以为你而战,绝无私心!”
“你不信我。”霍照哀切地说出这个事实,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霍照紧盯着萧玉融的眼睛问:“是从我讨伐谢氏无功而返,你没见我那一次?还是我宣城断后,敌军仍然追上你那一次?”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信任我了?”他边哭边笑着,捂住眼睛,“明明年幼时,你只信我。”
萧玉融木然地垂下眼眸,在可怕的寂静之中,在霍照悲恸的诘问之中。
她戚然地笑了一下:“年幼时我什么都没有,可我现在,都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霍照用手背覆盖住眼睛,从喉咙里溢出悲哀的笑声,“所以,到头来轮到我被鸟尽弓藏。”
霍照自己都觉得可笑,“我居然会败给奸佞一世中的一点忠心。”
他何尝不知道萧玉融身边的那些幕僚都不喜欢他,因为但凡权力登峰造极,他都是那个先除之而后快的外戚。
可他总想着,他是不会反的,他要做的只是守护萧玉融,保护霍氏和老霍侯的血脉。
慢慢来好了,终有一日,萧玉融身边的人都会接纳他的。
这一日还没有来,他亲手照料的孩子就先带兵来了。
“你身边的人无数次进言我权势滔天,我也无数次想过议和。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是权佞,有我在,你就不能高枕无忧。”霍照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扶着桌沿屈了身子。
他笑得似乎都快要没气了,泪水从眼角滑落,“我还以为来日方长,终有一日会好的。”
“我没想过是你,哪怕是你兄长动手,也比你亲自来好。你怎么如此狠心?”霍照尾音都在发抖。
他猛地上前一步,拽住萧玉融的手按在刀鞘上,“那你动手吧。”
“我没想杀你,舅舅。”萧玉融望着霍照似乎走投无路的眼睛,想要抽回自己同样颤抖的手。
“杀了我!你杀了我!”霍照却依然没有松手,反而直接抽出了匕首来往自己心口捅,“与其这样,你还不如杀了我!”
萧玉融用力抽回了匕首,慌乱地推开了霍照,“霍照!你疯了吗?!”
霍照似乎没有用什么力,任由自己撞上了身后的桌子,颓然跌在地上,凄然掩面大笑。
“事到如今,还留我一命做什么?倒还不如杀了我。”他已然心存死志,不再有什么留恋。
“我说了,我没打算杀你,舅舅。只要打压霍家就够了,所以才是我来动手,因为我留有旧情。”萧玉融用力按住自己发抖的那只手。
她勉强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换作皇兄来,可就不只是这样了。你也依旧是小霍侯,是我舅舅,这一点不会改。”
“那我合该感谢你。”霍照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谁。
萧玉融道:“你抛弃了我。”
“我生病的那时候求你别走的,但你还是出征了。三年,三年你都没回来,回来的只有一封信。”她说。
萧玉融自嘲般笑了笑,“那三年你在想什么,两次遣调途经玉京,你都没有停下。二过家门而不入?你的副官都回来了,你还没回来。”
她微蹙着眉,像是在责怪,仿佛是怨恨,但语气却又很平静。
或许是太疲惫了,她只是叹气:“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依旧能抛下我,跟从前一样。”
“抛弃?我是放过了你,你只是个孩子。”霍照惨淡地笑着。
他用手遮挡住眼睛,“你要我怎么面对你?你要我怎么面对自己一手照料的孩子?你要我怎么面对父亲和长姊?又让我怎么面对礼教与世俗,面对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
萧玉融单膝跪在坐在地上的霍照面前,与霍照平视。
“你一直都知道,玉儿,只是你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霍照说,“可我不能这样,我得为所有事情负责。”
“离开你,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他说道。
“我不需要这些。”萧玉融伸出手,她摘下霍照遮着自己眼睛的手,“我要你的支持。”
“那些臣子,那些文人墨客口诛笔伐说我祸国殃民,是荡妇,是妖女,是每一个不该跟他们平起平坐的影子。”她轻声说道。
霍照与她对视。
萧玉融说:“我不在乎什么礼教,什么世俗,你陪着我就好,我只要你支持我。”
霍照哑声问:“当初我说如果我不是你舅舅就好了,你不是希望我继续以这个身份下去吗?”
“那时候我没有力量,需要依靠你,攀援你。现在我有了,我可以自己决定了。”萧玉融抬手摸了一下霍照发烫的眼睑,“你还是我舅舅,但你不必再被这个身份束缚了。”
她在静谧的夜色里轻声说着话,眉若黛染,唇若朱寒。
萧玉融眼眸淡漠,犹如月色般清冷飘渺,从她身上流淌出死寂的歇斯底里。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萧玉融站了起来,背过身,“无论你还在不在意我,爱不爱我。”
她缓慢地推开门走了出去,“你可以选择来杀我,来报复我们,舅舅,我不在意这些。”
走进了黑夜里,萧玉融仰起头望向天空。
终于长舒的那口气就这样消散在无尽的夜空里,她感谢这样的一天过去了,结束了。
明月已经被乌云遮蔽,夜幕之中无月无星。
今夜……无光。
一件披风落在了萧玉融的肩膀上。
“您倒是注意自个儿的玉体呐,身边也不带个体己人在,倒是叫我来劳神费心了。”王婉茹笑盈盈地从身后把披风罩在萧玉融的肩上。
她又绕回萧玉融面前,把系带系好了,打趣:“我们公子在哪儿呢?侍君又在哪里?我三哥也不知道这时候来献殷勤,还得是我啊。”
“这要是叫外头那些虎视眈眈的裙下臣知道了,还不得生吞活剥了我?到那时,公主可得为我做主啊。”王婉茹整理好萧玉融的衣襟,嬉笑道。
有夜里微凉的风吹拂过鬓边,奔腾而过。
王婉茹望向萧玉融,萧玉融没有笑。
于是王婉茹也不再笑了。
她的声音轻了下来:“你最近心情不好,你很不高兴。”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些,因为我不能让你停下来,我得继续把你往这个权力的漩涡里推。”王婉茹说道。
“你是我的靠山和依托,为了家族和我自己,我还是得让你继续下去。”她的目光望向了霍府的花丛,“可我还是心疼你。”
前不久她见到萧玉融孤坐在栏杆边,晚风拂槛露华浓。
那时候已经是夜半三更了,她是因为公务才晚了,可萧玉融又是为了什么。
萧玉融一个人在那里看着花未眠。
王婉茹不知道那时候的萧玉融在想什么,只是她自己想到了曾经。
曾经萧玉融笑靥如花的时刻,那年王氏春日宴,所有人都在的时候。
他们也曾并肩一同赏花。
只是如今故人不共玉京东。
“你知道吗?我看你坐在那里,一个人看花的时候……”王婉茹嗓音沙哑地说着,“我都想要为你哭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间哽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我突然……很想很想你。”
她想念那个鲜衣怒马少年时的萧玉融。
“渐行渐远渐无书。”萧玉融终于笑了一下,“一朝回首,满目皆是故人冢。”
又走到了这一步。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第89章 烂账
王婉茹总算是忍不住别过脸哭了。
做人真没意思,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怎么样都不会高兴。
她是,萧玉融也是,天下人都是。
她都想替萧玉融哭。
“我都这样了,你却只知道哭。”萧玉融伸出手擦拭王婉茹的眼泪。
“主子。”扶阳卫走近。
王婉茹慌忙侧过身用袖子摸了两下脸,擦干净泪水。
萧玉融平静地问:“怎么?”
扶阳卫道:“崔辞宁领崔家军到了郊外,预计明日进京。”
“好。”萧玉融闭上了眼睛。
崔辞宁的确带着崔家军驻扎在郊外。
他身上的战袍被夜露侵染,湿润了衣角。
隔着万家灯火遥望向灯火最密集的某一处,凛冽的风似乎割破了他的眼角,这一刻心脏鼓动的疼痛,胜过了寒冷故都的温存。
他该怎么面对萧玉融呢?
崔辞宁想。
“在想她?”崔辞安走近了问。
崔辞安本应该留守崟洲的,但是崔辞宁成日里浑浑噩噩的,他实在放心不下。
所以他将崟洲和族中的事物都暂且交给了三叔,自己跟着崔辞宁一起回京。
崔辞宁没有回答。
“你若是真的放不下,不妨就今夜去问一问。怎么样?若是不敢,我陪你去。”崔辞安说。
崔辞宁还是沉默。
崔辞安只当他默认了,只要是有关于萧玉融的事情,他都这样拧巴。
公主府没那么好潜入,不仅仅是机关,光是守卫都一堆。
里三圈外三圈,巡视的扶阳卫将昭阳长公主府保护得跟铁桶一样。
哪怕是就崔家兄弟两个人,也被发现了。
玉殊本来想直接把人砍了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禀报了萧玉融。
萧玉融还没睡,她坐在窗边看院子里的花。
听完玉殊的汇报,她沉默了片刻,“……不必去管,当没看见吧,随便他们。”
“是。”玉殊再度隐匿于黑暗之中。
崔辞宁和自家大哥摸到萧玉融那里的时候,萧玉融依然一动不动地孤坐在床畔,沉默地望着院子里的花。
萧玉融就一个人,似乎已经在那里坐了许久了。
眼神仿佛有些木然,脸色苍白,夜风吹过,她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崔辞宁瞥到手帕上的一抹暗红。
他听说萧玉融的老师离京了,父皇和三哥死了,四哥流放了,还跟大哥吵了架。
今夜里还跟舅舅也反了目。
他记得行军的时候,萧玉融跟他说过,霍照又惯着自己又教自己立身之本,是很重要的人。
那么多打击,那么多挫折,而且萧玉融又病了。
崔辞宁站在萧玉融的角度,都觉得萧玉融委屈。
萧玉融真的让他很伤心。
萧玉融过得好,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恨萧玉融。
可萧玉融过得不好,他都不知道是该恨萧玉融,还是可怜萧玉融。
“咳咳咳咳咳!”萧玉融扶着窗棱咳嗽,狻猊香炉中浓郁的香气熏得她头疼。
崔辞宁上前熄灭了香。
这一套动作下来,萧玉融愣了愣,崔辞宁自己也愣住了。
跟崔辞宁四目相对,萧玉融又看向了后面的崔辞安。
崔辞安也没想到崔辞宁直接就上去了,朝着萧玉融尴尬地笑了笑。
理论上明天就见面了,但是偏偏今日夜闯公主府,怎么看他们崔氏不是居心不轨就是脑子有病。
但是主意是自己提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哈哈,你们聊,我在外边等着。”崔辞安讪笑着退了几步。
崔辞宁沉默片刻,进了殿内。
“夜闯昭阳府,你们崔氏到底是怎么想的?”萧玉融叹息。
崔辞宁却问:“不是说了,死生不复相见的吗?”
萧玉融顿了顿。
崔辞宁继续追问:“不是说了,我回我的崟洲,你回你的玉京吗?”
“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指名要见我?”他哑声问。
萧玉融闭了闭眼,“为了楚乐大业,为了萧氏天下。”
“哈——”崔辞宁笑出了声。
果然,还是为了这些。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这回呢?你又想要什么?”
“北国虎视眈眈,柳氏狼子野心,崔氏不能再出问题了。”萧玉融说。
“照你这么说来,我还不如投靠柳氏来得痛快。”崔辞宁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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