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融安静地看着他,“那不就重蹈覆辙了吗?跟前世那样,不会是你想要的。”
“前世?”崔辞宁复述了一遍,笑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之前还想着,带你回崟洲,跟你去玉京。”
他红着眼眶,“我说,待到此战结束了,有机会你定要来崟洲瞧瞧。”
“你说——”他模仿着萧玉融的语调,惟妙惟肖地说道,“既然崟洲的酒那么好,到时候可得请我喝。风光若此人不醉,岂不是辜负好时光?”
萧玉融沉默地望着他。
崔辞宁把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说,那是自然,你跟我回崟洲,你想喝多少我请你喝多少。”
“难怪李尧止跟我说,长痛不如短痛。”崔辞宁哑声笑。
他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这几年在每个夜晚都折腾得他死去活来的话,“我跟你说我想回家,问你要怎么样才能变成曾经那样。”
“是你告诉我,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漫漫何其多。不能停下脚步,停下就会死掉的。”他微微偏过脸,红着眼睛笑,却像是在哭。
“你说,往前走,明阳,可以回头,但不能走老路。”他道。
崔辞宁每说一句,都不仅是自己的回忆,也是让萧玉融再次忆起。
“我说害怕自己没有了家,你说,不会的不会的,昭阳府也是你的家。”他说着,尾音变了调,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像是为了掩饰自己话语中的哽咽。
他也曾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玩的是萧园月,饮的是崟洲酒,赏的是玉京花,攀的是昭阳柳。
他曾是剖开心口,剖出肺腑,捧出心头血。
恨的人没有死成,爱的人也没可能。
“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崔辞宁别过脸,眨灭了眼底破碎的水光,“骗子。”
萧玉融望着他,“平南山穴里那一晚,我以为你在笑,其实你在哭。”
“那时候,甚至在更早之前,你就知道这些了对吗?那时候你已经重生了。”萧玉融问。
“对。”崔辞宁承认了。
两世的烂账。
萧玉融闭上了眼睛。
她问道:“所以你是来杀我的吗?”
崔辞宁没有回答。
“这一世我本就没有想要杀你族人。”萧玉融说道,“扣押你父帅在玉京,我也没想杀他。”
她语气疲惫:“他进京述职,我留他除了是因为想要再见你一面跟你说清楚以外,是因为他病重,不宜再跋山涉水。”
崔辞宁停顿了很久,缓慢地摇了摇头,“可我不能信你。”
他要再怎样相信萧玉融?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了。
“我们也曾相处过,到头来你还是不信我的血是热的。”萧玉融讽刺般笑了笑,又点了点头,“也是,你不剖开我心口,剖出肺腑,怎知我心头血犹热?”
她拔出了夜醒,朝着自己的心口扎去。
崔辞宁瞳孔骤缩,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刀刃。
徒手接住了匕首,利刃割得他的手血肉模糊。
情景似乎又回到了曾经他拿刀指着萧玉融,而萧玉融徒手握着刀刃往自己胸口捅。
只是这次又互换了角色。
“你疯了吗?你又发什么疯?你到底要做什么!”崔辞宁用力夺下了萧玉融手里的匕首,将利器丢到一旁,按住了萧玉融的肩膀。
刚刚的争抢中,萧玉融失手在自己锁骨上划了一道。
血顺着锁骨淌落,濡湿了衣襟,她定定地看着崔辞宁。
毫无征兆的,萧玉融仰起头主动亲崔辞宁。
她伸手拉着崔辞宁低头,崔辞宁凝滞了片刻,用力搂着她的背把人拢进了怀里。
崔辞宁按在萧玉融脖颈处的手摩挲过她的下颌和脸颊时,晕染开黏稠的血色。
两个人双手都沾着鲜血,交换一个吻,崔辞宁依旧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了萧玉融。
他不知道萧玉融此时此刻是真情还是假意,但这时候萧玉融要是想杀他,他没有留有后手。
这个吻结束后,崔辞宁脸色惨白地后退一步。
他几乎把自己还爱萧玉融的事实暴露得一干二净,把自己的弱点和疤痕都暴露了。
他慌乱地推门走了出去。
他今天听从崔辞安的话夜闯公主府,简直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崔辞安在外边守着,看到崔辞宁满掌血的狼狈模样,神色张皇地跑出来,还被吓了一跳。
这该不会变成情杀了吧?他这傻弟弟该不会跟人吵架,误杀了公主吧?
看到后面跟出来的萧玉融时,崔辞安虽然被萧玉融身上的血吓得心脏漏了一拍,但还是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应该就是年轻小情人吵吵架而已。
要么就是长痛不如短痛,决裂了。
“明阳。”萧玉融看着崔辞宁狼狈的背影,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崔辞宁僵硬地停下,却没有敢转身。
片刻的短暂寂静,萧玉融望向院子里枝头最高的花,在晚风吹拂里摇摇欲坠。
“你……”萧玉融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突然的失声,然后反应过来控制着自己发声,“……还爱我吗?”
似乎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但其实萧玉融自己都没有抱有期待。
崔辞宁僵硬地站了许久,短暂的失声之后,仿佛被那冰冷浩荡的悲伤淹没。
“你我前世,血海深仇。”他用沙哑的声音缓慢地说道。
崔辞宁自嘲般笑了笑,“隔着那么多人的血,我怎么还能爱你?”
良久的默然,崔辞宁没有得到回应。
他内心的防线逐渐开始动摇,张开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攥紧了发抖的手。
这时候身后却传来萧玉融轻柔的声音:“好。”
崔辞宁握紧的手松开了,怔然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吞咽此刻的苦涩,抬脚往前走去。
近乎落荒而逃。
崔辞安早在萧玉融问那句“你还爱我吗”的时候,就连忙跑出几里远,回避这个场面。
这会看见崔辞宁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崔辞安连忙追上他,“你怎么了?怎么样了?”
“别问了大哥……别问了……”崔辞宁似乎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此刻已经力竭声嘶。
在无人的地方,他单膝跪在月色下府墙的一角,扶着墙慢慢靠下,近乎哽咽不能语。
崔辞安也不知道说什么了,真是完蛋了。
他绞尽脑汁安慰了崔辞宁那么久,萧玉融一句你还爱我吗?他就一个月白干!就这一句话能让崔辞宁崩溃。
崔辞安把手搭在崔辞宁的肩膀上,叹气:“难道你非得把命留在南国?”
可他能怎么办?他还有什么办法?崔辞宁低着头,咬紧牙关。
这一夜荒唐又悲哀。
第二日却还得强颜欢笑,给所有人一个体面。
崔辞宁眼眶还有点红,就上朝述职。
萧玉歇也同样保持体面,夸奖了几句,关怀慰问,便让崔辞宁去看望崔老将军。
他说让崔家兄弟在京住上几日,看着日子便可以跟崔老将军一同回到崟洲了。
看着萧玉歇毫无留恋的模样,崔辞宁开始思考,或许萧玉融是真的因为父帅的身体原因呢?
看崔辞宁有些恍惚的神情和离开时心不在焉的背影,萧玉歇坐在龙椅上,扯了一下唇角。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萧玉融,他的妹妹神情倦怠而漠然。
萧玉融说的话不假,是为了跟崔辞宁详谈,是为了崔老将军的身体。
但是难道萧玉融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心思吗?
萧玉融必然是存有如若崔氏有异动,崔老将军就是人质的心思。
就因为萧玉融是他妹妹,所以他了解萧玉融。
真心固然也有,但真心之下更多是算计和防备。
信任?崔辞宁不信萧玉融,难道萧玉融就信崔辞宁了吗?
萧玉歇握住了萧玉融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仿佛安抚,也仿佛提醒。
“没事的。”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萧玉融抬眸望向他。
萧玉歇笑了一下:“融融。”
第90章 情天亦恨海
崔老将军就在玉京的崔府住着。
萧玉歇和萧玉融都没有吝啬,太医来回都来看过。
答案都是否定的。
崔家兄弟二人见了崔老将军,都有点意外。
里里外外都是仆役,有几个面熟的,崔辞宁见过,都是萧玉融身边的。
崔老将军虽然身子骨不好,每况愈下,但人却还是清醒的。
看见自己这两个骄傲又不省心的孩子,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他抄起一旁的药碗就朝着崔辞宁砸过去,“逆子!”
崔辞宁早已习以为常,轻飘飘侧过身一躲,就那么躲开了。
“老头子,就这身子骨,还是省省吧。”他风轻云淡道。
“谁让你领崔家军来的?老子费尽心思就是为了减弱他们皇族猜忌,你倒好,简直是上赶着告诉人家我们崔家相反就能反!一不顺我心我就反!”崔老将军吹胡子瞪眼。
他毫不留情地怒斥:“崔明阳,你还有没有脑子?!”
崔辞宁冷哼一声,径直坐了下来,“那好啊,你就在玉京等死吧,我们回崟洲了。”
“你这个不肖子!”崔老将军更气了。
崔辞安在中间打圆场:“好了好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来都来了。”
崔老将军的神情缓和了一些,“看到如此情形,你们也该知道,长公主对我们崔家没有起诛杀异己的心思。我身子什么样自己知道,也没几日好活了。”
“你说的什么话?别说这些晦气的。”崔辞宁变了脸色。
他暗自攥紧了拳头,萧玉融没有骗他。
是他不敢再信任萧玉融了,这是他的错误,与萧玉融无关。
难言的苦涩在唇齿间弥漫开,崔辞宁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昨日抓住刀刃防止萧玉融伤到自己的手才刚包扎好没多久,又因为此时的用力再度撕扯开来。
血渗透了裹帘,他无声地红了眼眶。
“杀了那么多人,见了那么多人被杀,有什么说不得的?”崔老将军用嫌弃的眼神瞥了一眼崔辞宁。
他叹了口气:“我也没盼着自己能死在崟洲,只要把我遗体,叫我魂归故土就行。”
崔辞宁沉默了。
“父帅,你就没想着回家吗?”崔辞安问。
崔老将军往床上一靠,“你娘早死了,死哪儿我不是去见她呢?我这身子骨,早上路早归西,在玉京也是靠一堆药材吊着命。”
“你们就在这儿待几日吧,我也快到头了,到时候就带我的尸骨回去跟你娘合葬。”他说。
到了这年纪,上战场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还留有全尸很不错了。
他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别给我成日里哭丧着张脸,难看得很。我跟你们娘亲团圆了,是好事,好事啊……多喜庆,嘿,独一家的喜丧。”
“至于崔家……”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崔家两兄弟身上流转,“你们怎么看?”
“爹,你还不知道吗?我本就无意家业,也本就不是帅才。”崔辞安笑了一声,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玩笑,“但我是将才。”
崔老将军瞥了他一眼,“不知羞。”
“那就交给你了,辞宁。崔家上下,就交给你了。”崔老将军郑重其事地说道。
崔老将军实际上本就更属意于崔辞宁,因为他深知每个孩子的秉性,崔辞安虽说稳重,但很多地方都又太墨守成规了。
可以守成,但是在乱世之中,却也有太多风险。
崔辞宁却也没那么高兴。
崔老将军攥紧了崔辞宁的手,“别再跟皇族起冲突了,百姓不易,楚乐不易。若是真有混乱的一日,择明主以稳崟洲,稳天下,才是正经事。”
“安我一邦,再佑天下。”他用饱经风霜的声音说道。
“我……”那口气哽在崔辞宁的喉口,不上不下。
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该说什么?
说他错怪了萧玉融,说他这样的人不应该继承崔家,说他有可能会重蹈覆辙。
但是到头来什么都说不出口。
该怎么说他的卑劣,他的无耻?又该怎么说他的阴暗与那不可言说的情愫?
罢了……罢了……
这一生,也是没有办法。
年少时一直想要攀登上高峰,才能保护心爱的事物。到头来什么都没能保护,却又妄想再次成为那个少年郎。
“……好。”崔辞宁握住了父亲沧桑的手,像是为这一场悄无声息的交接低头。
他知道,这条路又走到了分道扬镳的岔口。
崔老将军还是死在了这场凛冬。
再等等春天就要到了,只是他没有熬到那一日。
他的身子拖了许久,所有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但崔辞宁还是感到悲哀。
他的爹娘离他而去,但却团聚。
也好。
崔辞宁在满目缟素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依旧穿着甲胄,鲜红的战袍就披在肩膀上。
他跟崔辞安跪在人群的最前方。
周围人对这一幕指指点点,颇有微词,但崔辞宁听而不闻。
过了今日,他们就启程送父帅回崟洲,同母亲合葬。
他和崔家都离玉京远远的。
他当初就该战死在沙场上。
他要回家,他要回崟洲。
崔辞宁望向园子里的花树,光秃秃的枝丫上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冬天太冷了,冷得骨子里都透着森寒,人若是不挨在一块,就会冻弊在凛冬之中。
花早就凋零光了,他也不会在玉京等到春天来临。
“昭阳长公主到——”
门外传来尖锐的通报声。
紧随其后的是来吊唁的官员们行礼的声音:“参见长公主殿下,公主万岁万万岁。”
本该说千岁,可萧玉歇连龙袍都让萧玉融穿了,龙椅也让她坐了,又何以差这一句万岁呢?
崔辞宁僵硬地跪在原地。
崔辞安悄无声息地用手肘碰了一下自己的弟弟示意,自己也站了起来,朝着外边走去,去恭迎大驾。
蒙蒙亮的清晨还点着灯,昏暗中光线迷离,车辇的织锦帘子被挑开,露出一抹深红的裙摆。
李尧止率先从车上下来,伸手扶萧玉融。
萧玉融肤光如玉,犹如玉石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朱唇一点桃花殷。
她披着狐狸毛领的雪白大氅,脸色也如同这场大雪般苍白了,眸若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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