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来,漫天大雪都沦为了陪衬,此情此景足以叫人永世难忘,宛如泼墨画中的仙灵。
崔辞宁垂下眼眸,自嘲轻笑。
他饮得了最烈的崟洲老酒,夺得下最凶的敌将首级。
长刀横立,他策马闯了玉门关,过了刀剑阵,闯过楚乐十八洲三百城,却过不了昭阳公主的美人关。
情天恨海。
觉察到崔辞宁的视线,萧玉融抬眸望过来,四目相对,又是一眼万年。
曾经爱恨两难,也被太多东西冲刷了。
多情必多疑,情天亦恨海。
崔辞安上前跟萧玉融说着什么,萧玉融亦是回应了什么。
寒暄和慰问,或许是这些,具体是什么崔辞宁也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反倒是李尧止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他依旧是青衫不改,温润如玉,白色里衣袪与衽缀了松花绿边,外罩长衫。
“少将军节哀。”李尧止依然礼数得体。
“多谢。”崔辞宁扯了一下唇角,也只说得出这句体面话了。
李尧止望向不远处正跟崔辞安攀谈的萧玉融,“崔老将军先前同殿下说喜爱鲜艳的颜色,不喜欢披桑戴麻的架势,所以殿下今日特意穿了深红。”
他的目光又落在崔辞宁鲜红的战袍上,“如今一看,倒是和少将军契合。”
堂前就崔辞宁和萧玉融二人衣着鲜艳,格格不入。
也难怪那些人暗地里嚼舌根,说崔辞宁和萧玉融这两个人行为放浪形骸,无视礼教无视场合。
两个叛逆的疯子。
而李尧止望向萧玉融的眼神永远温和且长久。
崔辞宁从前觉得可恶可恨,如今却万般复杂,心境不似从前。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我想对少将军说的话一如从前。”李尧止微笑,“长痛不如短痛。”
又是这句话。
崔辞宁定定地盯了李尧止片刻,“长痛不如短痛,公子劝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一针见血。”
李尧止谦逊如常:“少将军谬赞,不过是各为其主。”
来的大人物可不少,崔老将军毕竟也是一方世家的家主,举足轻重。
丞相也来吊唁过,只是他自己近日身子也不大好,大夫里里外外瞧过,只说是年老体衰。
就连萧玉歇也来瞧了一眼,上了一炷香。
“仔细着自己的身子,还在病中呢,早些回去歇着。”萧玉歇离开前摸了摸萧玉融的鬓角。
萧玉融只是低垂着眉眼,没有回应。
萧玉歇的语气严肃了一些,“别拿自己跟我置气,没有什么比你身子更重要了,别耍小孩子性子。”
“宫中事务繁多,皇兄还是早些回宫的好。”萧玉融挪开了视线。
“我派人送来的药材得用,药得记得喝。”萧玉歇叹了口气,“改日上完了早朝别急着走,留在宫中用膳或是住上几晚,你我兄妹二人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萧玉融的睫毛扑朔两下。
“融融,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的苦心。听话一些,嗯?”萧玉歇轻声道,“玉元也很想你。”
“嗯。”萧玉融终于给出了回应。
这葬礼上真心为崔老将军感伤的人并不多,但是没关系,回了崟洲,那里才是真心为他哭泣的人。
崔辞安疲于应付那些走人情世故的人,崔辞宁也早已无心多说什么。
在此刻他才无比地思念着故乡。
崔辞宁打算晚间就走,不多停留。
他们总要将父亲的尸骨带回故乡,与母亲同葬故土。
萧玉融也没有送行,只是多留了片刻,留到了启程前。
近黄昏时刻,前来吊唁的人已经多数离开,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一些还在逗留。
萧玉融瞧着空无一物的枝头有些出神,觉察到崔辞宁的脚步靠近,也没有动作。
她只是问:“你要回去了吗?”
“……嗯。”崔辞宁应声。
他是来向萧玉融辞别,无论是从君臣身份上,还是从他们自己的爱恨纠缠上。
他或许不会再恨萧玉融了,但他也无法再毫无芥蒂地跟萧玉融回到从前了。
他的家始终在崟洲,而玉京,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或许在某一个脆弱的瞬间,他相信过玉京真的会有他的家。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明白尽管再怎么炽烈,他们之间最好就是这样了。
“你也是时候该回家了,带着你的父帅回家吧。”萧玉融点头。
“祝你……”她转头望向崔辞宁,“恩仇得报,前路坦荡。”
这跟当年那句等你来杀或许是一个含义,却少了戾气,少了浓烈的爱恨情仇。
崔辞宁想说些什么,可又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咙里,硬生生扼住了他的咽喉和声音。
“啊。”萧玉融停顿了一下,“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也不必回故乡,也不必念在往日情分上留我全尸。”
“我只当你今日是病糊涂了,说了些胡话。”崔辞宁别过了脸。
萧玉融没在意,继续说道:“把我烧成了灰也好,死了便是死了,什么也无所谓了。”
“你就那么想着自己挫骨扬灰?”崔辞宁咬着牙拔高了声音。
话刚问出口,崔辞宁就知道自己又失态了,便硬生生止住了未尽的言语。
“我都不在意,你又在意什么?我是真心祝你,祝你恩仇得报,前路坦荡。”萧玉融说道,“我祝贺你,崔将军,崔家主。”
太讽刺了,这些都太讽刺了。
崔辞宁哑然地望着萧玉融。
他们的那些过往成年累月成了爱恨不明的东西,都像是就像是嵌在骨髓的半截锈钉。
它就那么突兀地卡在骨血里,连咽泪都痛不欲生。
他曾经那么真心实意地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萧玉融,如今萧玉融却近乎平静地接受他会杀了自己。
萧玉融露出一个缥缈的笑容:“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崔辞宁张了张嘴,最后说:“后会有期。”
他们自玉门关一别之后,又在此再次分别。
第91章 你我白首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路要走,而对于现在的李尧止而言,谋取权位比较重要。
很多老人没有挨过这个浩荡寒冷的冬天。
丞相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离去带来了一定的混乱,家族中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为他悲伤,选择一位合适的家主才是重中之重。
凭借李氏广泛的人脉和自身敏锐的洞察力,李尧止与各方势力暗中接触和观察,就能了解到他们实际的关系迹象。
往常李尧止再加上扶阳卫的信息渠道,推测出臣子们可能会在早朝上启奏的事情,如此可以让萧玉融提前做好应对准备,掌握主动。
不过此时李尧止做这些事情,是为了家主之位。
李尧止有自己的志向,他无心天下,但想要青史留名。
李家是世代的臣子,权力与生俱来,就想要声名。
在史册上世世代代传颂下去的声名和姓氏,李氏是如此,李尧止也是如此。
原本家主之位对于李尧止而言可有可无,若是想要达成目标,有千千万万条道路。
只是萧玉融想要的更多。
没办法啊,因为萧玉融很贪心嘛。
所以为了满足萧玉融的欲念,李尧止需要行至更远的地方。
成为李家的家主,更方便他行事。
于是在那些窃语声里,李尧止除了弑君者的名号之外,又多了弑亲者之称。
李尧止真狠起心来,萧玉融都自愧不如。
有时候萧玉融也会想,这可能就是李氏这种世家培养子弟所遗留的问题。
要一个完美无缺的假人,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又怎么还能奢求这样的人重情重义?
但李尧止也送了李荣钊最后一程。
“得偿所愿了,很高兴吧?家主大人。”笔挺地端坐在室内的李荣钊目含嘲讽地看着外头走进来的李尧止。
“从兄说笑了,尧止真正想要的,可还没有得到。”李尧止没有得到主人的款待,但也不恼,反倒是自己坐在了李荣钊对面。
关于李尧止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东西,身为同类人的李荣钊虽然知道,但却不怎么感兴趣。
“要为你的那把琴报仇了?”李荣钊讽刺道。
“殿下说再为我砌一把。”李尧止微笑。
“哈。”李荣钊笑出了声,“难怪尾巴摇得那么欢,原来是主人又丢了根肉骨头——哦,还没丢呢,只是让你闻了闻香味,你就早已经巴巴地凑上去了。”
他恶意道:“在她面前伏低伏弱,装呆装落,她需要来又锋芒毕露。平常遇了事情,是非犹自来着莫。到哪儿去找比你好用的刀,比你听话的狗?”
对于这番类似于侮辱的话,李尧止并没有多大反应。
他保持着笑容,甚至眼角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
假的恶心。李荣钊简直要吐了。
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和地位,他们族中子弟时刻都要保持完美的形象,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因为他们的言行举止都代表了家族,但凡言行失当,成为外人笑柄,一旦犯错,整个家族都会蒙羞。
而引起这些的人自然也要受到家族的严厉惩罚,许多子弟一开始苦不堪言,到最后也习惯了麻木了。
李尧止是做得最好的那个,好像就是为此而生。
李荣钊的面前摆着一叠信笺。
李尧止含笑望着那厚厚一摞的信,“从兄打算带着这些东西走?”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李荣钊念着这句诗,兀自笑了出来。
手指慢慢地摸索着泛黄的信纸,这是小文写的信。
小文死后所有的东西手被烧了干净,这是为数不多的在李荣钊手里留下的东西。
他笑着趴在桌案上,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他甚至从未想过跟那姑娘在一起,他甚至从未奢求过。
只是因为他的喜爱,只因为这件事情被传了出去,就将人当着他的面活活打死。
“既然那么爱她,为什么之后能原宥家族,原宥害死她的人?为什么娶妻生子,绵延生息?”李尧止平静地问。
这不是嘲讽,是他切实的疑问。
“谁不是把一切都放下了?”李荣钊将那些信拢在怀里,“他们都舍得,我怎么舍不得?我都舍得,你如何舍不得?”
他的模样却怎么看都不像是舍得,抱着那堆信,“不然还能叫我如何?像你这个疯子一样,提着剑把族人都困死了吗?”
李尧止冷静地望着从兄,“你若有能,自然护得住她。你若豁得出去,提着把剑见一个杀一个,去族老面前发疯。你若无能,寻死觅活,自己去撞柱子逼族老。”
“实在不行,你就扑在她身上,要打就打你,要杀便一块杀了。”他说道。
李荣钊愣愣地抬起头。
李尧止垂着眼,道:“只要你想,只要你豁得出去,只要你愿意将一切都抛下,就有法子。”
“你说你将一切都抛下了,一切是小文吗?你没有把一切抛下。”他语气平缓,“当初你但凡愿意舍下什么,她也不会死在你眼前。”
“尊严、体面、家族、性命……甚至仅仅是爱,你也没有为她舍弃。”李尧止说。
“哈——哈哈……疯子……疯子!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李荣钊伏在桌案上,发出近乎是呜咽的笑声,“你难不成会为长公主把一切都抛下吗?”
“我会。”李尧止道,“她若去,我相随在后。”
李荣钊用含泪的眼睛看着李尧止,“你不会的,你不能将养育你庇佑你的家族抛下。”
“人言可畏,终有一日,家族、礼教、世俗、天下……这一切都压得你喘不过气,你们终有一日会分开。”他的话像是警告也像是提醒,也更像毒怨的诅咒。
李尧止神色未变,高深莫测地凝视着李荣钊,“从兄这话,我不爱听。从兄既然不想见我,我便不多叨扰了。”
“啊,从兄爱洁,我全从兄衣冠,也不会对从兄妻儿下手。”他笑了一下。
语罢,李尧止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在推开门的刹那,他听到状若癫狂的笑声,还有刀剑划破皮肉的声音。
李尧止的脚步没有因此而停止,他也没有转头去看。
他抬脚向前,未有半点动容。
明明是在李府里,却莫名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呢。
李尧止自嘲般笑了笑。
候在门外的小厮上前来,“公子。”
“去公主府吧。”李尧止道。
去公主府的时候,萧玉融正在听度熙弹琵琶。
已经是开春了,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度熙正低着眉,琵琶一曲肠堪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看见李尧止来,萧玉融抬手示意度熙下去。
度熙瞥了一眼李尧止,抿唇抱着琵琶起身,朝着萧玉融行礼之后离去。
李尧止道:“殿下,诸事已毕。”
“那我可得恭喜公子了,日后便是家主了。”萧玉融微微一笑。
“殿下方才在听侍君弹琵琶,可要绍兖弹一曲?”李尧止望向萧玉融殿中摆着的琴。
萧玉融笑:“好啊,只是这回别弹长命女了,弹些快活的吧,看来我要为绍兖早些砌把琴了。”
“好。”李尧止敛了玄青色的衣袍,坐在琴前。
拨弄琴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他眉宇清俊,犹如黛色的远山般恬淡,眼眸似蒙了层空濛云雾,柔润却始终叫人看不透。
琴音婉转,含情脉脉。
萧玉融扬起眉梢,这是秦楼楚馆里流传甚广的曲子,娓娓动听,唱的是情郎姑娘间的情意绵绵。
李尧止还知道这曲子,还会弹,还拿到她面前来弹。
萧玉融饶有趣味地扬起唇角,等到一曲终了,才问:“从哪儿听来的?”
“有回族中开家宴,一名从弟在宴前弹的。”李尧止回答。
“绍兖还真是过耳不忘。”萧玉融笑了笑,“那你那个从弟呢?你家的规矩那么严,他敢在长辈们面前弹,那群老古董能轻饶了他?”
“嗯,长辈们脸色非常难看,事后族老罚他跪了半个月的祠堂。”李尧止露出了笑。
萧玉融笑出了声,她心情许久没这么愉悦过了。
“谁能料到,如今是他们心中最好最守礼的绍兖来给我弹这曲。”萧玉融笑道。
她走到李尧止身边,按着李尧止的肩膀绕着他转了一圈,“哎哟小情郎,你可千万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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