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更喜欢玉京,还是南洲?”独孤英像是在笑,眼角和唇角都翘起了一点弧度,但依旧叫人不寒而栗。
“独孤英。”萧玉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来这里是为了跟你好好谈谈的,如果你没这意思,就不该叫我来。”
独孤英顿了顿,转头对身后的侍从们说道:“都下去吧。”
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下了萧玉融和独孤英两个人。
“你很久没有给我写信。”独孤英轻声说道。
“我应该回吗?”萧玉融问。
独孤英刚刚坐下,闻声抬头。
但见萧玉融立于帘下,眉如柳叶,脸如桃花,玉削肌肤,百端娇美。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她依然还是那个盛世。
但盛世好像摇摇欲坠了。
那些一封封呈上来的密保都告诉他,萧玉融的病一直都没好,愈发虚弱,每况愈下。
“我叫北国的巫医给你看看?”独孤英说道。
萧玉融笑了一声:“好不了的,从我出生至此,好不了的。”
独孤英起身拉着她坐下,“总要试试。”
“不是在说信吗?”萧玉融挪开了视线,“收到你的信,其实我很高兴。教你楚乐的文字与诗句,也很有意思。”
“真的吗?”独孤英认真地看向她,“你收到我的信真的开心吗?他们都说,我给你写信会打扰你,我的问题太多了,你会不高兴。”
“是真的。”萧玉融说。
独孤英认真到有些执拗,“那之后呢?你还会给我写信吗?还会回答我的问题吗?”
“独孤英……或者是说……祖巴。”萧玉融轻声说道。
她的睫毛渡了层暖色的光晕,不过逆着光,有些朦胧,独孤英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独孤英在原地,攥着掌心等待答案,他的心也跟着发烫。
“在你成为独孤英之前,我确实和你保持了联络。”萧玉融轻轻叹息,“我曾经很喜欢你,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
只有这个,独孤英没法给出回答。
萧玉融闭了闭眼,率先开口道:“盟主,今日我来此,是为了我们两国的未来。”
独孤英沉默片刻,问:“你是想来谈和?”
“是的。”萧玉融承认。
独孤英目光一凝,“我与楚乐之仇,公主应当了解才是。另外,南境唾手可得,我凭什么要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
萧玉融轻轻摇头,“过往无法改变,你的阿塔阿娜,我的父皇母后,都成为了天上的星星。”
独孤英的目光闪烁了片刻,曾经也是他跟萧玉融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楚乐依旧繁荣,但也有很多问题。而北国势力日益强大,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萧玉融问。
“北国的土地那样贫瘠,如果没有足够的物资,在凛冬来临之际,我们无法存活。”独孤英摇了摇头。
他停顿了一下,“烙印在我们骨髓和血脉里的是掠夺和杀戮,能够争夺到更好的,我们不会放弃的。”
萧玉融说:“楚乐可以给予北国资源、技术,愿意开放部分贸易市场,给予北国优惠的贸易政策。”
独孤英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毕竟萧玉融给出的条件令人心动。
萧玉融继续说道:“当然,这只是初步的提议。具体的合作细节可以进一步商讨,以确保双方都能获得满意的结果。如此,盟主意下如何?”
独孤英抬起双眸,在某一瞬间碧色的眼睛流露出一丝锐利,“很诱人的条件。”
“那我便静候佳音。”萧玉融苍茫地笑一笑,“我只要求三年之内,秋毫无犯。”
她缓慢地起身,站起来后一阵眩晕。
萧玉融扶住了桌角,深吸了一口气。
“公主。”独孤英站起来托住了她的手肘。
“我没事。”萧玉融笑了笑,“如果盟主想好了,随时来信。”
她转身向外走去。
“公主。”身后传来独孤英的声音。
萧玉融转过头。
独孤英碧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她,“可以。”
萧玉融微微一怔。
“三年之内,我不会攻打楚乐。”独孤英说,“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那些你许诺的条件,等我打下楚乐我照样可以拥有那些。”
不是为了许诺的利益,那就只能是为了……
“我是因为你。”独孤英道。
“我希望你能自由,你能平安喜乐。”他低声说道,“愿苍狼神和白鹿神,诸神萨满能够保佑你。”
萧玉融恍若又能听到那年在相国寺里听到的钟声苍茫。
独孤英道:“你带大巫医走吧,无论有没有用。她会很多东西,应该能帮上你。”
萧玉融这一回无比真心且认真地说道:“谢谢。”
萧玉融走出回庭城门,而李尧止就站在不远处等待她。
看见她的身影出现,李尧止大步迈过来,“殿下。”
“成了。”萧玉融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李尧止扫了一眼她身后着装诡异,神神叨叨的巫医,又低下眼眸,“我们回家吧,回玉京。”
“好。”萧玉融靠在李尧止的怀里,轻声说道。
“回去路上途径余祐,我还能去瞧一瞧四哥……”她的声音更轻了些,像是要睡着了。
李尧止的声音也跟着放低,“好,安心歇息吧,殿下。”
萧玉融离开时也并没有很大的阵仗,崔辞宁沉默地送他们离开。
他好像是释怀,又好像还是耿耿于怀。
但无论如何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到头来还是分别。无论重合多少回,还是要分开。
崔辞宁目送那来路浩荡的车队又踏上了归途,沉默地站在北境的土地上,身影又被这一载的风沙遮盖。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的亲卫犹豫着张了几回嘴,都说不出口。
“走吧。”崔辞宁终于开口,嗓子沙哑。
*
回到玉京之后,似乎是因为这一路跋涉,萧玉融病得更重了,甚至接连辍了几次朝。
萧玉歇出宫看了萧玉融好几次,每一回都眉头紧锁。
太医名医都没办法,于是萧玉歇寄希望于萧玉融带回来的巫医身上。
但巫医神神叨叨的,异族人长相和着装,萧玉歇很难不怀疑她是独孤英派过来的间谍。
这段时间里,李尧止代萧玉融处理了各项事务。
他不仅仅是李氏的家主,皇恩浩荡,在萧玉融力排众议之下,他接替了父亲的职位成为了丞相。
楚乐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还是权相。
这个火烧相国寺,弑君又弑亲的疯子。
这个曾经半生清明,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世家子弟品貌第一的公子。
忠奸难辨的少年权臣。
宏伟的宣政殿中金碧辉煌,群臣毕至。
紫袍玉带上金阶,位极人臣。
他平日里大多衣冠清雅,大多都是青衫白衣,如今衣冠禽兽,雍容华贵倒是难得一见。
深紫色官袍绣着金丝蟒蛇,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那种颜色像是干涸的陈年血迹。
他的面容精致如画,从他身上平静地流露出一种优越感,眉眼带笑。
理应叫人感觉亲和,但李尧止连相国寺都烧,现在朝上这些人看他笑只觉得瘆人,都知道这玉面修罗是个笑面虎。
至于他身后那位长公主,更是个活阎王。
顺者昌,逆者亡。
而李尧止就做她的鹰犬走狗。
心思千回百转,但明面上众臣却都纷纷低下头。
李尧止走到台阶前,向萧玉歇微微躬身行礼,礼数照旧挑不出一丝错误来。
冕旒之下,萧玉歇面容模糊不清,眼神晦涩不明。
谁也说不准这年少登基的帝王对于李尧止这个权相,到底是倚重,还是忌惮。
毕竟李尧止彻头彻尾都是萧玉融的人。
“启奏陛下,昭阳镇国长公主生辰宴会之事,臣已安排妥当。”李尧止声音清朗,在大殿中回荡。
“嗯。”萧玉歇点头,“不错。”
李尧止说的话叫上上下下一众官员都心尖一颤。
长公主生辰宴?
萧玉歇在顶上状似哀愁地感慨:“先帝在时,昭阳的生辰宴大办特办。先帝爱怜之心,命宫灯长明,放飞天灯祈福。”
群臣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重了。
“前些年是非不断,凡是喜丧之事皆不宜大办。而今,也是该好好办一办了。”萧玉歇道,“这场面,需得比先帝在时办得隆重,办得响亮。以慰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也好为昭阳添些喜气。”
这就是板上钉钉了。
朝臣面露苦涩,知道这回是躲不过了。又得回家去翻宝库,放大血了。
哪料李尧止却在此时说:“臣虽安排妥当,但其中所用饷银、物资皆已见囊中羞涩,臣已然添了不少私库之银进去。若是要再将规模办得大些,恐怕其中花费还得更大。”
“既如此,众卿有何办法?集思广益,总有法子的。”萧玉歇问。
王伏宣轻嗤一声:“诸位大人都出份银钱给我们丞相来设宴,当做为我们长公主额外添一份礼,来报皇恩。如此一来,岂不妙哉?”
听到不仅要给礼物,还要额外再给一笔巨款,臣子们已经瞪圆了眼睛。
刚有臣子绞尽脑汁想着措辞和借口,想要委婉拒绝这个提议。
王伏宣就轻飘飘道:“我愿献绵薄之力,出十万两为公主添礼。”
那群臣子听得两眼一黑。
十万两?
王家是富可敌国,王伏宣是不在意了。
从二品官员一年的俸禄也才两万两,王伏宣这一上来就把钱架在那里了,他们哪里敢少给?
就算按品阶低下来,到了他们这里也不少了。
偏偏李尧止还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师兄主意不错,那我便出八万两。”
毕竟宴会是他操持的,里里外外打点的还不少。
“我便出了两万两吧。”公孙钤又笑嘻嘻地抬了把火,“我呀,实在是最近捉襟见肘了,前阵子喝酒花多了,只能拿出这些来为长公主聊表心意。”
公孙钤是文坛大家,虽不是出身世家,但他一字千金。
如今他这一说话,上来就是把自己快一年的俸禄来聊表心意,更是叫剩下的人进退两难了。
公孙照沉默后,被哥哥撞了一下手肘,也迈出一步,道:“臣愿将三年俸禄添作贺礼。”
他这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把官员们恨得牙痒痒。
公孙家这两兄弟,还真不愧是长公主鹰犬,这台阶架的那么高,他们但凡不多给,就得硬跳下来摔断腿。
萧玉融临行前叫公孙钤将公孙照放出来,公孙照官复原职,仍然替萧玉融守着她不在时的后方。
但从解除软禁到至今,他还没有再和萧玉融私下会面过。
他似乎依旧是长公主的幕僚,只是不再住在长公主府,而是住在外头不远处的小别院里。
他依然为萧玉融办事,为萧玉融分忧,只是他和萧玉融不再像从前那样仿佛君臣推心置腹,有过笑语。
他们似乎成为了最疏远也最平淡的主从与君臣。
公孙照在无数个深夜里回想起易厌那句“若是她死了呢?若是她真的为此而死了呢?”的话,都为此辗转反侧。
公孙钤很多次劝说他去跟萧玉融主动认错,把一切都说清楚。
但他很明白回不到从前了,信任是一面镜子,破镜难圆。
萧玉融放他出来,也只是因为她念及旧情。
情天亦恨海,而他也辜负了萧玉融万般算计下的一点真心。
君臣一梦,今古虚名。
第95章 玉京萧玉融
一位老臣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几位大人,这决定是否过于急促?此事还应从长计议,如此筹钱……”
李尧止嘴角微微上扬,看向那位老臣,看着温文尔雅,“殿下生辰将近,刻不容缓。若再犹豫不决,可不就错过了吗?”
“我听着大人这意思……是舍不得这银钱?”李尧止笑吟吟地问道。
这话说的,他哪里敢接?老臣被李尧止逼视得不敢多言,只能默默退回原位。
王伏宣冷笑:“哪里是舍不得银钱啊?胡大人前两天才在酒楼里豪掷千金请同僚吃饭,半月前府上的儿郎又重金买了两个扬州瘦马,三个月前府上的妾室买了十几匹云锦纱——哦,那纱可贵了。”
他每说一句,胡大人头顶就冒出一滴汗来,不断地用袖子擦汗,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胡大人最舍得银钱了,哪儿是什么小气的人?”论起嘴毒,还得是王伏宣,“胡大人的月俸都要供不起了吧?这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多银钱?”
他似笑非笑,“据我所知,胡大人名下的那些铺子资产最近也没赚多少,多的还在赔钱呢。出手还这么阔绰,胡大人可得好好教教我这生财之道啊。”
“我、我、臣……臣这是世代相传的一点积蓄……”胡大人不断地擦着汗,弯着腰磕巴道。
王伏宣短短几句话里,他已经从家风不严,骄奢淫逸却不愿意为君主尽忠,到了财路不明,有贪污嫌疑上了。
王伏宣笑:“别紧张啊,胡大人,我可没说什么呢。”
朝堂上的其他官员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此时早已经噤若寒蝉,无人敢再提出异议。
毕竟他们多少手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
“准奏,就按淮陵侯说的去办吧。”萧玉歇看了那么久的戏,终于开口,“此事便交由丞相了,朕也会一同操办。”
“是。”李尧止含笑道。
萧玉歇一锤定音:“贪污腐败之事,也得好好查查。公孙钤,你同淮陵侯去办。”
公孙钤和王伏宣应声。
萧玉歇的目光最终落在始终沉默的霍照身上,“舅父,昭阳生辰,也得有劳舅父同丞相一并费些心思了。”
他这意思,就是要霍照协同李尧止一起操持萧玉融的生日宴了。
霍照看着比之前沉默许多,也消瘦了不少。
沉默片刻,他终究是抱拳道:“臣遵旨。”
李尧止微笑:“霍侯放心,尧止必当尽心竭力。”
李尧止在早朝结束之后离开宫廷,他耳目聪敏,一路上将那些臣子背后的窃窃私语收进耳朵。
弑君、敛财、媚主。
死不足惜。
他们自嘲般讽刺李尧止不过是借着萧玉融的裙带官关系,所以才凭着好样貌扶摇直上,“我也不登公主船,我也不上玉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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