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位贵人,怎么还未驾临?
大少夫人心急如焚,却不知她的婆母也正在焦急不安。
“太子妃殿下的鸾驾到了何处?”尚书夫人在房中来回踱步,额间生汗。
刘尚书从东园被急如星火地叫回来,瞪眼道:“你又糊涂了,东宫的鸾驾,是能随便窥测的?”
尚书夫人也顾不得其他,一手抄起剪子,恶狠狠看着他。
刘尚书的气焰立刻矮了三分,低声道:“不要想了,礼成之前,太子妃是不会来的。最早要到申时正,二郎与新妇同祭天地祖宗,再向你我敬过茶,全了一切礼节,准备开宴时,太子妃才会驾临,受一杯酒水。”
尚书夫人愣愣看着丈夫:“不……不观礼?”
刘尚书道:“正是如此。”
尚书夫人颤声:“可是,可是你不是说,圣上令太子妃驾临,就是为了表示对这桩婚事的看重?若是不观礼,只入宴,那就等同于却情不过前来饮一杯酒,又怎么能表现出看重?”
刘尚书道:“说什么糊涂话,太子妃是皇家宗妇,东宫主人,等闲不得出宫半步,她能驾临饮宴,便是极大的荣幸了。”
尚书夫人木然看着丈夫。
她想说这根本不一样,想说真正的看重是如同明德太子娶妃、永乐公主出降那样,圣上皇后亲临观礼,皇家宗妇悉数到场。
而今圣上对此似乎毫不关怀,宫中只有例行赐下的恩典。太子妃前来,一无纸面上的诏令,二不参与观礼。
皇帝要给宗室恩典,又要做圣君仁君,不肯沾上半点脏水。
尚书夫人踉跄后退半步,忽然觉得,丈夫很像一条狗,一条天子豢养的狗。
他们全家,都是天子豢养的狗。
狗是会被杀了吃肉的啊!
尚书夫人终于无法抑制,双手掩面,泪水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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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的欢声笑语中,席位最高处的几道身影最为瞩目。
齐王妃端坐席中,笑容温和妥帖,无论谁来搭话,都客气妥当一一回应。
永和公主百无聊赖,目光游移,她过去的几个伴读密友围在她身侧,陪着脾气不大好的公主解闷。
几位丞相夫人各自闲谈,神情淡淡,看不出太多情绪。
永静公主则像只蝴蝶,往来穿梭结交他人。
丹阳县主目光扫过一圈,托腮无聊闲坐。
她对观礼没什么兴趣,众人移步观礼时,唯有她坐着不动。母亲与长嫂都没来,也没人催促她起身,她就理直气壮坐在那里,摆明了对这场婚礼不感兴趣。
倘若不是今日景涟要来,她根本不会来参加今日婚宴。
观礼的众人尚未归来,丹阳县主自己斟了杯茶,手一偏,不慎尽数洒在了裙摆上。
她按着眉心,招手找来侍从,前去更衣。
尚书府一切筹备妥当,更衣的小楼僻静,门前有侍从看守,绝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丹阳县主进去换了条颜色相近的裙子,出楼时只见楼外正对着的一片梅林对面,突然隐隐约约变得人来人往,极其热闹。
“那是什么地方?”
侍从道:“回主子,那边是东园。”
原来今日为了待客,尚书府将整片花园分为东西两部分,西园用以接待女客,东园用来接待男客。
“来了什么人?”
丹阳县主随口一问,原本也没指望侍从回答,岂料还真的从侍从口中听到了答案。
“回主子,太子妃殿下驾临,大司马与诸位贵客正在东园拜见太子妃。”
东园?
丹阳县主第一个想法是为什么太子妃会去东园?
但很快,她就说服了自己:太子妃掌管东宫上下,实为东宫小君,与朝中重臣似乎更有话题,正该去东园。
她拎起裙摆健步如飞,身后侍女差点没追上:“县主,县主慢点,当心脚下!”
“慢什么。”丹阳县主只差狂奔起来了,“阿涟是和太子妃一起来的,一定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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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徐徐步入琼华苑中。
杨妃色的裙幅逶迤曳地,腰间金玉琳琅相击,发出动人的响声。流云般的发髻饰以各色珍奇钗环,华美至极,遥遥望去,恍若神妃仙子。
但这一切极尽华美的妆扮,都不能掩盖她的容貌分毫。她周身所有珍贵至极的宝物,此刻都只能沦为永乐公主的陪衬,簇拥出她的瑰姿艳逸。
“永乐公主到——”
刹那间,原本喧闹的场中骤然陷入诡异的静寂。
身畔尚书府大少夫人在前引路:“公主请上座。”
无数道目光投射而来,细语声不绝于耳,各色或好奇、或友善、或敌视的复杂目光交织在一切,化作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下一刻,席中女眷纷纷起身,动人的音色此起彼伏:“永乐公主。”
景涟款款前行,眸光不动声色地一转,已经循着几道格外灼人的目光瞥去。
这些目光里,好奇居多。
对于一位和离三次的公主,京中女眷总是有些好奇心的,这些目光中还掺杂着些忌惮——毕竟三任驸马和离之后全都倒霉,与其归结为驸马们自作自受,显然还是公主克夫这种说法更令人升起兴趣。
隐有敌意。
景涟都不必撩起眼皮,就能锁定敌视的来源。
还有的目光,十分复杂。
她的神情一顿。
那道目光的主人神情同样顿住。
定国公夫人朝她笑了笑,神情十分勉强。
景涟八风不动,继续前行。
她华丽的裙幅甚至没有晃动,行走间唯有裙间珠玉轻轻碰撞,声音清脆而动人。
她只这样款款行来,就像一幅世间最美的画。
此刻谁也不能让她变色,谁也不能让她动容。
这是她归京后第一次盛装出现,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绝不能失态,更不能失仪。
确切地说,永乐公主可以骄纵、可以恣意、可以无忌,甚至可以恼怒、可以放浪形骸。
但绝不能狼狈,绝不能失态,绝不能被人打个措手不及,绝不能落于下风。
这京中的天潢贵胄、名门望族,说到底不过拜高踩低四字。倘若景涟露出半分疲态,半分失意,她从皇帝手中得到的无限荣光就成了人人可以觊觎、人后可以奚落的笑话。
景涟眸光微不可见地一动。
丹阳没有冲上来,说明她此刻不在场中。
她在尚书府女眷的簇拥下拾级而上,登临最上首的席位。
身份最高的女客都在这里。
齐王妃坐在这里、永和公主坐在这里,永静公主也坐在这里,还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妇人。
“这位是肃王府二少夫人。”
此次舞阳县主出嫁,是由她的父母世子夫妇带着其他儿女亲自上京来操办婚事。二少夫人便是舞阳县主的嫡亲嫂嫂,想来世子夫妇在京中府邸待客,二公子与二少夫人则前来送嫁,故而列席此处。
肃王府二少夫人容貌并非很美,看上去却极亲和。她朝着景涟行礼:“永乐殿下。”
景涟纵然心中厌恶肃王府,也绝不会在此处轻易给人脸色。
她微一点头:“二少夫人好。”
只称少夫人,而不按辈分称呼,这是极其含蓄的冷淡。
二少夫人不知听出没有,朝她微笑,谢她前来参加婚宴。
永静公主则起身,挽住了景涟的手。
“五妹妹。”她亲亲热热唤道。
永静公主在皇女中行三,是个最会八面周全的玲珑人物,景涟和她关系算不得很亲近,却也不算坏。
只是如今永静公主和秦王走得太近,景涟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和她交好,却也没必要闹僵。
“三姐。”景涟微笑,反手挽住永静公主。
高座上永和公主像个河豚似的,一双眼都快黏在她身上了,大概是碍于齐王妃在旁边,没有发难。
景涟对这个外强中干的姐姐毫无忌惮,却很怕她跳起来咬自己一口,不动声色瞟她一眼,稍稍向旁边挪了挪。
永静公主第一个向景涟搭话,场中其余有心上前和景涟搭话的夫人小姐们陆续上前。
景涟今日难得心情好,她来者不拒地和上来搭话的几位贵夫人们闲谈两句,目光一扫而过。
来客之中,固然有齐王妃、永和公主、定国公夫人这样身份出挑的人物。
但同样的,缺席的重臣妻女也很多。
景涟没有看到言家任何一位女眷,丹阳县主的母亲和长嫂也都不在。
连宗室中都有许多人未曾出席,可见肃王府作风在张扬无忌的宗室里都算得上令人不齿。
“阿涟!”
丹阳县主喜悦的叫声传来。
景涟抬首:“阿瑶。”
她望着阔别三年的好友,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意。
景涟柔声道,“好久不见。”
她嫣然一笑,那种夺目的美丽足以攫取人的全部心神,将一切都衬作了暗淡的装点。
丹阳县主提裙登阶,三步并做两步扑过来,牢牢攥住景涟的手:“我好想你呢!”
握着好友的手,景涟一时间感慨万千。
她在宜州的三年里,能够掌握京中许多消息,靠的一是府中留下的人手,二便是丹阳县主。
远的不说,倘若不是丹阳告诉她裴侯一事,景涟恐怕很难猜出李桓养在城南的外室身份。说不定便要将对方当做真的外室,然后将事情闹得天翻地覆,从而不可收拾。
她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我也是。”
正与她谈话的永静公主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
但永静公主一向很会周全,索性笑道:“永乐和丹阳感情真好,一如往昔。”
景涟方才是真的忘了自己正在和永静公主说话,有些尴尬,却不表露出来,温声笑道:“三姐也是,我记得三姐从小就疼我,小时候读书我写字的时候,三姐还握着我的手,教我怎样发力、怎样落笔。”
永静公主闻言笑道:“快别说了,我现在偷懒久不练字,你说出来叫别人听去,还以为我写字很好,那可要贻笑大方了——我们坐下说。”
“阿涟。”丹阳县主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贴在她耳畔低声道,“还是没有线索。”
景涟有片刻的迷茫,忽然意识到丹阳县主说的是郑熙的下落。
她安抚地拍拍丹阳县主:“没关系,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债多不压身。
交好太子妃、设法对付秦王齐王、查明母亲之死的真相。
她要做的事太多,每一项都容不得拖延犹豫。郑熙的威胁虽然高悬头顶,但她实在没有心力面面俱到了。
更何况,今日她还要设法从众人的目光中脱身,去见一个人。
景涟握住丹阳县主的手,低声道:“先别管他了,我……”
话语即将出口,景涟忽然咬住舌尖。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事以密成,她不是必须需要丹阳帮忙,就没有必要再将丹阳拉下水。
“怎么了?”丹阳县主不解地问。
“我今天是和太子妃一起来的。”景涟思绪一顿,下意识脱口而出。
“所以?”丹阳县主更加奇怪。
“我要给太子妃留一个好印象。”景涟一时间接不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胡言乱语,“所以,所以,先不提郑熙,提他就没什么好事儿。”
丹阳县主陷入沉思:“……”
“阿涟。”她疑惑地问,“你糊弄鬼呢?”
景涟:“……”
丹阳县主问:“你前后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好像是没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太熟的坏处,对着对方连信口乱说都很难。景涟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说什么好,忽然一个声音从下首席位袭来。
“永乐公主姗姗来迟,好大的架子。”
伴随着这句响亮的诘问,席中刚刚重新恢复喧闹的气氛再次凝固,几位朝景涟走来想要寒暄的贵妇脚步僵在路途中。
景涟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转过头。
一个淡黄衣衫的年轻女子站在不远处,眉目鲜妍,看妆扮却是已婚的妇人。她看着景涟,神情咄咄逼人,眼底恶意闪烁。
这张脸景涟很难忘记。
郑侯侄女,郑熙的堂妹郑雅。
景涟少时便与郑熙相识。
那时郑熙从不掩饰对她的爱慕,遍寻珍宝赠她,带她出宫划船,带她月下看灯,带她扮成少年去郊野纵马,带她试图混进花楼看热闹,二人被抓回来,景涟挨了父皇一顿骂,郑熙则被郑侯赏了十杖,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下地走动。
杖伤愈合的那个秋天,郑熙邀她去京郊九重塔。
当夜月色正好,星光闪烁。塔顶夜色里,郑熙的眼睛比漫天繁星还要明亮。
少年轻轻去牵景涟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的那一刹,绯红同时漫上了二人的面颊。
景涟紧张地蜷起手指,听见郑熙问她:“阿涟,我求娶你,你愿不愿答应?”
那一日他们回去的时候,宫门早关了。皇帝派出来寻找他们的使者把这对小儿女拎进福宁殿,郑侯低眉顺眼站在御阶下,看见郑熙进来,顿时怒发冲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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