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丹阳县主低声问。
景涟点头。
公主平日出宫,并不用搞得地动山摇。景涟今日浩浩荡荡前呼后拥,也只用了半幅仪仗,宫人们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亲信,宫中带出来二十名侍卫,另有近百名是戍守公主府的亲卫。
无论让谁来评价,都不能说郑王府危险。
景涟顺理成章打发走绝大部分府内亲卫,随侍的公主长史带着其余人则由郑王府的人接待。她只带了兰蕊等人,与丹阳县主牵着手向后宅去。
丹阳县主仍然如未出阁前那样,住着王府后宅最宽敞华丽的一处院落。这里只有一点不好,就是太过僻静。
丹阳县主喜欢热闹,待侄儿侄女们很是疼爱,允许世子兄妹们随意出入玩耍。
景涟方一进院门,就见郑王世子拉着弟弟妹妹的手跑出来,四个孩子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身上滚了一层土,像四只泥地里爬上来的泥猴。
四只泥猴很高兴地朝丹阳县主扑过来。
丹阳县主花容失色:“站住!”
泥猴们讪讪站住,世子年纪略大些,识得景涟,带着弟弟妹妹们行礼。
景涟喜欢生得漂亮的孩子,去东宫时常逗二公子与和雅县主玩。面前这四个孩子自然也生得极好,但对着四个人形的泥团,景涟实在无从下手。
丹阳县主驱赶道:“快带着他们回去洗一洗,看你们滚得满头满脸都是泥,又去祸害我的花树了?”
她虽嗔怪,语气却不恚怒,显然并非当真恼火。
世子还在支支吾吾,年纪最小的四妹已经骄傲地挺起胸膛:“没有,姑姑,我们这次没有碰树,我们去帮你拔草啦!”
丹阳县主大为惊异:“你们转性了?不错不错。”
四妹骄傲道:“姑姑,你的花盆里也长草啦,我们都清理干净了,厉不厉害?”
景涟一愣,丹阳县主也迷茫片刻,忽而变了脸色。
“是什么花盆?”
四妹不明所以,比比划划:“一个白色的,好看的花盆,上面题了字,也可好看了,就是我不识得……”
话未说完,丹阳县主已经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景涟颤声:“不会是…不会是那株素冠荷鼎吧。”
丹阳县主有段时间极爱兰花,还特意托景涟寻找名种。老太妃的弟弟入京时,给外甥女带了一盆千金难寻的素冠荷鼎,丹阳县主一直当成祖宗那样虔诚地侍奉着。
丹阳县主面色煞白:“不是。”
景涟正要松一口气,只听丹阳县主颤声道:“虽不中亦不远,那是我三百金买来的上等翡翠兰。”
眼看姑姑像是随时要吐出一口血来,四个泥猴变了脸色,知道闯下祸来,连忙围过来:“姑姑,姑姑,我们错了!”
丹阳县主有气无力道:“你们快走吧,我现在看见你们,藤条就蠢蠢欲动。”
四个孩子忙不迭地跑了。
“你还好吗?”景涟担忧道。
丹阳县主捂着心口:“我有点不好,我先去看看能不能抢救,你自便。”
她颤颤巍巍地走了,窈窕优美的背影此刻像个年过八十的老妪,摇摇欲坠。
景涟进了厅中,也不客气,径直示意丹阳县主的侍女:“把人带来。”
这侍女也是自幼贴身服侍丹阳县主的王府旧人、亲信近侍,闻言立即会意,带着王府侍从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带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还有一个坐着轮椅、头发花白的老人。
二人的眼前都蒙上了黑布,直到此刻才被揭下。
日光照射双目,那年轻女子双眼一阵酸痛,滴下泪来,手忙脚乱去擦,有些慌张。
轮椅上花白头发的老人却要镇定很多。
他神情不变,双眼无神,眼生白翳,竟然是个瞎子。
兰蕊猝不及防,惊得险些轻呼出声。
魏六身体朝前倾斜,因此显得更为矮小:“魏六给贵人请安。”
他的嗓音有些奇怪,那是因为他是个太监。
多年以前,他曾经是行宫中的一名膳房太监,专司侍奉贵妃的茶点。
当年行宫中侍奉贵妃的旧人大多已经去向不知,或许宫正司能找到些许记录,但景涟对柳秋总有些忌惮,并不敢令兰蕊再冒险接触宫正司。
能够找到魏六,实属巧合,甚至太过巧合。
兰蕊定定神,退回屏风后,望了景涟一眼,轻咳一声:“你该知道说些什么。”
魏六微低头道:“小老儿知道,贵人是想问苏贵妃的旧事。”
兰蕊道:“不错,你一五一十答了,我家主子不会亏待你,你这孙女的婚事尽可以解除。但若是……”
她正要说下去,景涟侧首淡淡看她一眼。
兰蕊立刻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景涟收回目光。
有时候,威胁说出口,未必能真的践行,反而会过早暴露底牌。
话说一半,任凭对方猜测,效果更好。
魏六低着头,很谦卑地道:“小老儿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想了想,道:“贵人既然能找到小老儿,想必曾经细查过贵妃娘娘旧事,当年在行宫中,膳房侍膳大太监一十三位,唯有三人有资格动手操持贵妃娘娘饮食,小老儿负责娘娘的白案饮食,连细点酥糖,都属小老儿做的最得娘娘欢心。”
景涟有片刻的疑惑以及愣怔。
她年幼失母,记忆里母亲最清晰的画面,已经是她疯癫失常、枯槁憔悴的模样。
早在贵妃险些将她扼死之前,景涟就开始隐隐恐惧她。贵妃看着她时,眼底的情绪不止是疯子特有的混沌迷乱,还掺杂着憎恶与恨意。
景涟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她追寻的过往,她深深依恋的存在,不是扶云殿中疯癫的女人,更多则是她幻想中母亲该有的样子。
她羡慕楚王,羡慕齐王与永和,也羡慕秦王。
他们都有母亲,而她只有父亲。
父亲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但贵妃留在世间的痕迹实在太少,少到景涟午夜梦回想要幻想她的举止,都只能将丽妃待楚王的一举一动照搬过去。而今听到魏六讲述贵妃最爱吃他的点心,景涟忽而怔住。
——那个时候,母亲应该已经疯了。
疯子并不是没有喜怒,只是举止极难捉摸。偏偏在景涟的记忆里,贵妃的确是没有喜怒的。
这么说或许也不太确切。
她记忆的母亲,像一只活在扶云殿里的幽魂。苏舜华的真身死在了母族尽亡的那一刻,唯独剩下一具被仇恨控制的空洞躯壳。
魏六娓娓道:“小老儿那时最拿手的一道点心,是用蜂蜜、牛乳、细面等一十八种配料,和入桂花,制成的桂花酥糖。寻常桂花酥糖,多用雪花糖为基,贵妃娘娘口味却极精细,只爱蜂蜜混入后的口感,桂花更是只要当季的鲜桂花,必须是当日新鲜摘下的,哪怕昨晚摘下,今早做成,过夜都不行,否则桂花特有的浓香便会大大折损。单为制好这一味桂花酥糖,小老儿便费了数篓鲜桂花,最后制成的糖,娘娘吃了大大赞赏,传小老儿过去赏了一荷包金叶子。圣上听闻此事,又有赏赐。”
他顿了顿,又道:“娘娘赏下的荷包,小老儿至今还随身精心保管着,这是难得的恩遇殊荣,将来佳娘再择夫婿,小老儿也要交给她,为她面上添彩。”
宫中贵人用于打赏的荷包,都是金丝银线装裹而成,像贤妃财大气粗,她宫中的荷包还会缀上米粒大小的珠子,更是值钱。
这样的荷包,拿到民间去,可以算作贵重首饰了。
兰蕊道:“你随身带着?”
这就是让他拿出来看看的意思了。
魏六摸索着低头,从袖中暗袋里小心取出以一块布包裹着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两尾金鱼,极是生动可爱,鱼眼睛是镶嵌的两颗米珠,纵然布料早已过时陈旧,米珠也暗淡无光,仍然能看出金鱼的绣线是金线。
兰蕊捧到景涟面前,又肃声道:“听你的言下之意,你曾经有幸面见贵妃娘娘?”
魏六说:“娘娘身份贵重,小老儿也只偶然见过娘娘一次。当年娘娘初到行宫那年,专司娘娘白案饮食的大太监姓刘,小老儿是他的徒弟。刘太监性格悭吝刻薄,小老儿的月俸都孝敬给他,也不肯教一点真功夫,只能偷偷学着,更别想为主子料理饮食。”
“偏偏有一回,圣上驾临行宫时,刘太监急于出头,忙中出错,呈上去的一道汤面放错了料,惹得圣上不悦。刘太监为了推卸责任,竟说那道汤面是小老儿做的。”
魏六语速急促,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他那孙女佳娘本来呆呆立在一边,手脚都不知怎么安放,见祖父渴得嘴唇起皮,竟忽然大胆,转身端了一碗桌上的茶过来。
魏六连忙替佳娘告罪。
他离开行宫之后,腿瘸眼盲,所幸揣着一点傍身的钱财。正巧遇见佳娘的祖母,那是个孤身拉扯着幼子的寡妇,夫婿一死,便被族人侵吞家产,母子二人都给赶出了门,在官道边艰难支撑一个小小茶棚。
佳娘的祖母性情泼辣,心地却好。
魏六和她搭伙过日子,一个有钱财却无法独自生活,一个泼辣能干却日子困窘。
原本只是临时相依为命,久而久之,假夫妻却处出真感情来,连带着那并非他亲生血脉的儿子也教养极好,孝敬父母,又敢打拼。
想到这里,魏六早已盲了的眼睛有些发酸。
可惜,老妻年轻时吃过太多苦,早早过世;儿子倒是健壮孝顺,娶来能干的妻子,生下可爱的孙女,夫妻二人却在一次外出行商中遇匪身亡。
他只剩下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孙女了。
景涟自然不会怪罪。
于是魏六继续讲下去。
“还好贵妃娘娘救了小老儿。”魏六感慨道,“娘娘解围说那道汤面极好,很是喜爱,比平日里刘太监做的独特用心,多吃了两口。圣上喜悦之下,便让小老儿取代了刘太监做白案掌厨。”
景涟眉心一动。
按照魏六所说,母亲口味精细到连隔了一夜的鲜桂花都能吃出分别,各人手艺各不相同,难道母亲真的尝不出来那碗做坏了的汤面仍是刘太监手艺?
这样存心解围,不动声色的做法,又岂是一个疯子该有的举动?
“小老儿受贵妃娘娘赏识,方被提拔,自然该来给贵妃娘娘磕头。只是贵妃娘娘平日里不见外人,就连去园子里散步,也要遣退所有园中洒扫的宫人,只留贴身侍从,故而小老儿其实也没能入内拜见贵妃娘娘,只在窗下磕了个头。”
“贵妃娘娘那时正坐在窗下,闻声便抬眼望来,小老儿不敢擅自抬头偷窥娘娘尊容,只匆匆瞥到一眼——娘娘的容光,当真只有九天玄女才能相提并论,就连月中嫦娥见到,也要掩面羞愧万分。”
兰蕊问道:“贵妃娘娘的容貌,你能描绘出来吗?”
她不知周逐月当日所说的狂悖之语,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奇怪,却不质疑,只开口依言询问。
魏六果然有些为难。
擅自传说宫妃容貌,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死罪。
不过魏六倒不是因此为难,他泄露行宫隐秘,传出去已经是死罪,不差这一桩。而是因为他并未习过画像之术,不知怎么描述才好。
不过好在景涟善画,靠着魏六磕磕绊绊的描述,她添添补补画出了贵妃的画像。
老实说,这幅画像一定有很多失真不足之处,但即使它有七分不似,只剩三分写实,都足够景涟确定,这画上的女子,美则美矣,与她印象中扶云殿里的母亲没有半分相似。
啪嗒一声。
景涟手中的笔终于跌落下来。
她感觉有些发寒,只凝视着那幅画像,身体坐在原地,心绪却翻涌不休。
耳畔是兰蕊磕磕绊绊的声音——这幅画像显然也吓到了兰蕊。
兰蕊绞尽脑汁又问了些问题,转头心惊胆战去看景涟时,只见景涟坐在那里,面色木然。
被兰蕊这样看着,景涟忽然回过神来,挥了挥手。
兰蕊立刻会意。
她再度轻咳一声,示意将魏六祖孙带下去。
这对祖孙当然不能放走,周逐月的错误不能再犯。
景涟不至于杀了他们,但这对祖孙出现的巧合与怪异程度简直无法掩饰,似乎也根本不打算掩饰。
他们一定有问题。
或许他们和周逐月一样,是有人存心送到她面前,说出这番话来误导她的。
又或者,他们的话,其实是真的。
景涟想起自己悄悄打探过的那些消息,双手在袖底缓缓攥紧。
她纤长的指甲刮过袖口精美的刺绣,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景涟却恍若不查。
她喃喃道:“我要回宫。”
兰蕊劝道——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劝,但还是本能地开口:“公主……”
“我要回宫!”景涟猝然起身。
自己的母亲,原来很有可能不是自己的母亲。
自己的父亲,或许也未必是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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