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等荒谬,何等可笑之事。
倘若此事为真,那她算什么?倘若此事为假,蓄意欺骗她的人又在图谋什么?
景涟一把扶住桌角,手指却在轻轻颤抖。
诚如她对丹阳县主所说,皇宫中风波诡谲,其实不逊于世间任何一个地方。
景涟自幼长在宫中。
她当然不会轻易听信一面之词。
今日来见魏六之前,她其实也做过别的准备。
但今日见到魏六之后,她做的那些准备,却像是在不断佐证魏六所说的话。
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忽然攫住了景涟,令她几乎想要冲进福宁殿,抓住父皇,问他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最后终于止住。
景涟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方才那种慌乱与茫然尽数敛去。
“回宫。”她静声道。
景涟当然不会冲进福宁殿,做出不理智的事。她只是不能再如计划中那般,留在郑王府过夜。
她或许能在别人面前伪装出无事,但这世间至少有三个人,她绝对无法欺骗过对方的眼睛。
——皇帝、丹阳县主,或许还要加上惟勤殿中的太子妃。
“回宫。”她又重复了一遍。
丹阳县主正在收敛那盆翡翠兰的尸骨,无比悲伤。听闻景涟要离去的消息,仍然擦干眼泪赶来阻拦:“早入秋了,现在天黑极早,留在这里睡一夜不好吗?我半夜不会把你踢下去。”
景涟任由丹阳县主握着她的双手。
丹阳县主的手心温热,她却从指尖到掌心都一片冰冷。
“我要回宫。”景涟轻声道,“现在天还没黑,我晚上不回去,父皇担心,怕是要派人来问的。”
她口中说着,神色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丹阳县主怔怔看着她,只觉得好友的眼泪几乎都要滴下来了。
丹阳县主终究无法强行留住景涟,一路忧心忡忡将她送出王府大门。
“早知道不让你把那些王府亲卫赶走了。”丹阳县主叮嘱,“赶紧回宫,现在京城不太安稳,我阿娘都不准我出去乱逛了。”
饶是景涟此刻心烦意乱,也不由得微怔:“我出宫前,太子妃也这般叮嘱我,京城现在到底怎么了?”
丹阳县主左顾右盼,拧起眉头:“我哥告诉我,北边乱了——你没回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没有,裴侯满府都出事了,他的旧部被打散分开,调往临近诸州,和当地驻军冲突严重,爆发了几次乱子!”
军营动乱可不是小事,景涟倒吸一口冷气。
“这两年水旱灾害都多,各地收成据说不好,民乱屡屡爆发,还有打着穆宗太子旗号造反的那些人,杀都杀不完,本来这些乱子都在京城之外,依靠各地驻军镇压,没什么大事——但现在朝廷的军队自己都出了问题,你说说,这不就有了可乘之机?现在那些乱党,混进京城来了。”
丹阳县主几乎贴在景涟耳畔,耳语道:“我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兵部有个员外郎姓钱,最近死了,消息一直压着不准传出去,其实他是被乱党所杀。”
景涟睁大眼,难以置信道:“猖狂至此?”
丹阳县主道:“所以我才说京城真乱了——我平时不关心,能听到的这些消息,都是我哥我嫂子怕我出门太多,特意说给我的。太子妃参与朝政,她知道的肯定更多。”
丹阳县主耸了耸肩:“不过也不用太害怕,员外郎那种五品小官,家里能有几个护卫?乱党猖狂归猖狂,说的难听些,也不是傻子,知道欺软怕硬。他们难道敢冲击王府还是皇宫,恐怕看见路上人多些都要小心躲避,更别说现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都在联手追查此事,杀死官员的影响太坏了,这是重中之重,没有人轻忽。”
郑王是难得能当差办事的宗室,就在大理寺任职,正是因此,他每天回家都挑拣能说的案子给妻子儿女、老母妹妹解闷,丹阳县主不必打听就能知道。
景涟心下稍安。
“走了。”她对着丹阳县主摆摆手。
第38章 刺客
天色渐暗, 晚风渐起。
泥土的气味伴着风一同吹进车窗里,昏暗的云层渐渐凝实, 将天边缓缓隐没的夕阳光彩掩去大半。
今夜有雨。
公主车驾驶过长街,碾过青石板时辘辘作响。
车驾沉默前行,车前深青色华盖本极明亮,此刻也显得黯淡无光。
景涟端坐在车中。
她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仪态几乎刻入骨血深处,哪怕此刻心乱如麻, 嘴唇抿得失去血色,依旧脊背挺直,双目平视前方,颇显凛然端庄。
公主心情不好, 兰蕊将其他宫女都遣出车驾,只令她们坐一辆马车跟随在后, 自己独自守在景涟身前。
景涟勉力按下纷乱心绪, 认真思索。
她从前笃信父皇待母妃情深意重。宫中皇子皇女众多, 唯有她们母女深受宠爱。贵妃疯癫二十余载, 宫中上下不敢有半分怠慢, 如果不是皇帝上心,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拜高踩低的宫人, 绝不会谨慎至此。
周逐月出口的话语, 景涟尚且可以当做胡言乱语。
但魏六的描述, 赫然证明周逐月所言非虚。
更重要的是,如果贵妃只是皇帝用来隐瞒一些旧事的幌子,景涟的亲生母亲另有其人, 那么很多旧事其实都能说得通了。
景涟深深闭眼。
周逐月与魏六,这二人背后一定有别的推手。
他们的话, 景涟不敢全信,也不能全然不信。
她不知京中形势如何,宫中的形势还算清楚。
如今宫中风声鹤唳,既有后宫与东宫争夺宫权的拉锯战,又有秦王、齐王与东宫之间的隐隐对抗。
皇帝对此乐见其成,却也不会任凭宫中局势失控,乱成一锅粥。
所以景涟在宫中轻举妄动,寻找旧人,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
她凝眉沉思片刻。
人凡是行事,一定有其目的。
周逐月与魏六,一个内廷女官,一个行宫太监,这二人之间,究竟是从何处而来的一根线牵引着他们,将他们串联在了一起?
他们背后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引景涟怀疑自己的身世,探寻她真正的母亲?
景涟想起了周逐月曾经提起的一个人。
她抬首道:“兰蕊。”
“公主。”兰蕊立刻上前。
景涟说:“过来说话。”
兰蕊会意,又向前走了两步,微微躬身,距景涟不过咫尺。
景涟低声道:“你……”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轰隆!
巨响如雷霆般当头而至,呼啸的风声划破车中寂静。
下一刻,马车车身剧烈震颤,于前行中猝然停住。
数声脆响,车内桌案上茶具纷纷跌落,瓷片热茶飞溅,景涟与兰蕊同时身不由己向前跌去。
“公主!”兰蕊惊呼一声。
景涟伏在车内的地毯上,跌落时她正巧撞上桌案一角,肩膀手肘同时传来剧痛,几乎支不起身体。
兰蕊连滚带爬挪过来扶起她,尾音已经变了调:“公主,你的脸划破了。”
景涟尚未回神,下意识抬手一抹,刺痛传来,抹了一手的血。
那是她跌倒时,车厢中飞溅起的瓷片划过她的眼下,留下的一道伤痕。
伤痕其实不长,半寸左右,只是位置凶险,在左眼眼梢下方,只差一点就要伤及眼睛。
兰蕊几乎要心疼落泪,正欲膝行过来搀扶景涟,车身又是重重一震。
景涟本来已经撑起身体,又重重跌回地毯上。
车外马嘶人叫,喊杀声骤起。
当啷数声,金铁相击。
景涟艰难地以手臂支起半身,转头间忽然变色。
——一支长箭穿透车壁,肩头寒光凛冽。
看那高度,倘若方才不是马车骤然止住,她与兰蕊一同摔落,那支箭多半会射中她们其中一人。
“伏倒!”景涟厉声喝道。
车外喊杀声愈发激烈,紧接着车身剧震,竟似有刀剑砍在车身之上。
在这混乱之中,景涟必须竭力扬声,才能让兰蕊听清她在说什么:“不要动,我没事,护住头脸,向中间来!”
主仆多年,二人默契非同寻常。
景涟出声的刹那,她已经咬牙护住头脸,也不去理会散落的碎瓷茶水,向着车厢中间手足并用爬去。
兰蕊合身翻倒,朝她滚来。
手臂一痛,似是被瓷片割破了。但此刻车身不住震颤,刀兵声近在车外,景涟和身蜷缩在车厢中央,眼睁睁看着一柄钢刀挑起车帘。
还不等景涟失声惊呼,下一秒车帘外爆出一声惨叫,鲜血飞溅而起,车帘复又落下。
景涟掌心冰冷。
这一幕惨怖的景象,直令她想起自己那个可怕的梦境。她牙齿微微打颤,全身都僵住了。
兰蕊紧紧抱着景涟,似是想用单薄的脊背护住她,察觉到景涟身体僵硬,欲要抬首张望,景涟却立刻将兰蕊的头脸按在了自己颈间。
“别看。”她颤声,“别看!都是血!”
乌云遮蔽夕阳,也遮蔽天边徐徐升起的月亮。
刀兵声起的那一刻,穿行在不远处一条巷子里的郑熙侧耳倾听,若有所思。
他不想多管闲事,京中越乱越好,越是杀声震天,他便越是喜悦。
那些潜入京中,朝廷大力追捕的乱党,不过是裴俊旧部,一些替死鬼、可怜人罢了。
郑熙唇角浮起一丝嘲意。
当年他的父亲郑侯,亦为皇帝登基立下戎马功劳。假如没有郑侯,凭借陈侯为首的顾命重臣与穆宗皇后镇压,外朝内宫稳如泰山,彼时还是吴王的皇帝哪里有机会发动宫变?
倘若不是身为顾命重臣,手握兵权的郑侯倒戈,穆宗遗留力量与吴王此消彼长,现在皇位上坐着的还是穆宗一系。
这样的忠心、这样的功劳,不过是皇帝轻易疑忌斩杀的一条狗。
裴侯又有什么例外?
甚至于他还更加不值一提,不过是皇帝随手指来为他儿子收拾残局、背下罪名的一只替罪羔羊。
天子身为天下之主,朝臣万民只是他放牧的猎犬与羔羊,自然可以轻易处置。
郑熙冷然想着。
——但是,猎犬与羔羊,也不会甘心就死!
他单手一撑身旁矮墙,顷刻间跃上墙头屋顶,望向一条街外纷乱的混战。
天色已晚,这个时间有些尴尬,未到宵禁时分巡逻时分,又已经是白日尾声。
此时白日巡逻的禁卫军与晚间巡逻的武德使正该交接,正是京城防卫松懈的时机。
等他们闻讯赶来,怕是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毕竟那些护卫看着人数虽多,却不像是裴侯旧部那样经年厮杀见血——
郑熙目光猝然凝固。
他望见昏暗的天光下,那染血的车驾。
他曾经迎娶过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自然能辨识出公主车驾的规格。
他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
下一刻,郑熙抽出怀中一块黑纱,遮住面容,反手拔出腰间青霜刀,径直一跃而下。
刀光映着昏暗的天光,明如霜雪。
车外马嘶人喝,率队的校尉抹了把脸上血水,抬首环顾四周。
十余名刺客身着布衣,面目寻常,眉宇间长年累月征战沙场的煞意却无法轻易掩住。看他们方才自长街侧门屋檐上一跃而下的矫健身形,以及提刀砍杀的利落动作,定然出自军伍。
刀锋寒意迫近,校尉手臂一抬,硬生生架住身后袭来的一击,提声怒喝:“护送公主车驾离开!”
刷刷两声,紧紧护在车旁的侍卫挥刀逼开刺客,翻身跃上马车,想要驾车离去,下一刻肩头剧痛,跌落下来。
校尉余光瞥见,心中顿时一冷。
这些护送公主的侍卫出自宫中,虽然训练有素,毕竟京中常年风平浪静,不比沙场老将利落老辣。明明人数是刺客的几倍,却因为先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气势低落,又不敌刺客,竟显出颓势来。
两名侍卫已经飞马杀出重围前去求援,但看这兵败如山倒的架势,恐怕很难撑到援军到来。
校尉瞳孔忽的紧缩。
——屋檐之上,有个刺客始终没有下来。
他手持弓箭,箭无虚发。
此刻,他挽弓对准了马车。
永乐公主若遇刺,这些护送的宫人侍卫们,都唯有死路。
校尉厉喝一声,背心一凉,紧接着剧痛涌起,钢刀没入他的肺腑。
他却全然不顾,手臂扬起,手中刀飞出去,落在了车驾前惊惶躁动的一匹骏马身上。
骏马长嘶。
剧痛使得它完全失控,同时也惊动了其余几匹骏马。声声凄厉嘶鸣中,这些拉车的骏马扬蹄狂奔而去。
它们拉着车驾左冲右突,甩开了护送车驾的侍卫。
与此同时,也将正与侍卫缠斗的刺客们甩在身后。
砰的一声,景涟重重磕上桌角,但她顾不得疼痛,死死抱住桌腿。
马车中桌案屏风都是钉死的,无法移动,也正是因此,死死抱住桌腿屏风的景涟二人才能勉强稳固身形,不至于被惊马当场甩出车外。
咚、咚、咚!
景涟感觉自己好像一条被装进水桶的鱼,东倒西歪不知撞上多少器具,每一撞都极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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