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孙之所以认为生母死在宫外,对太子妃怀恨在心,是受乳母挑唆蒙骗。那乳母被宫正司拿住,诸番刑罚轮番施为,终于吐口。
宫正司沿着乳母交代出的线索,查到了尚宫局一位女官。女官交代,说她的妹妹入东宫为婢,曾在赵良娣身边当差,却因姿容出众,赵良娣疑心她意欲献媚太子,找借口打杀了。
裴含绎一哂:“错了,这恰恰证明宫正司查案的本事极好。”
——一起案子查到最后,案情真相与公诸与众的内容相同与否,往往只由圣意裁决。
怀贤犹自不甘:“可是皇帝竟不惩处吗?”
背后那人在皇长孙这步棋上确实布得好,想使皇长孙与东宫离心。裴含绎则借力打力,又往燃起的火苗中泼了一桶热油,直接烧破了所有的筹谋,才有今日的局面。
裴含绎摇头道:“皇帝真下定决心处置一个人时,反而要不疾不徐、谨慎行事。若皇帝立刻申饬敲打,那必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倘若只做不知,那才是预备釜底抽薪、不留余地。”
他淡淡一哂:“要坐稳东宫这个位子,其实无非是静观其变四字。”
话音落下,他又翻过一页册子,眉梢忽然轻轻扬起。
他并不抬头,指节轻轻敲着其中一行字,只问:“核实过没有?”
怀贤立刻低首去看,发现那是柳秋的出身来历:“大面上能查到的消息都在这里,细枝末节还在核实。”
裴含绎沉吟道:“仔细挖,出京查、去维州查,柳秋的身份有很大水分。”
怀贤领命。
裴含绎思忖再三,又补充一句:“切忌急躁,宁可查不出,不要打草惊蛇。”
他凭着直觉认为柳秋的履历有造假之处,却不会认为旁人都是傻子。皇帝必然命人查过她的履历,才敢放心任命她接任宫正。
皇帝没有查出来的秘密,必然埋藏极深,稍有不慎便可能会波及自身。
说完,他一手支颐,合眸片刻,又睁开眼:“三日后就要随驾离宫,今日下雪,猎场只会更冷。派个人去知会一声王良媛,让她随行照料和雅县主,带齐冬衣。”
冬狩天寒,二公子景桥太小,断然经不起路途颠簸寒冷,故而谢良媛与二公子都留在东宫,倒是和雅略大些,皇帝又颇喜欢这个皇孙女,特意下旨要和雅随行。
裴含绎认真思考,确认东宫上下安排妥当,又问:“含章宫怎么说?”
怀贞道:“含章宫的兰蕊姑娘说,永乐公主的行装都已备齐,请殿下不必费心。公主如今风寒好了,只是有些咳嗽,这两日先不过来,免得带来病气。”
裴含绎道:“去库里取那件朱红狐裘出来,给含章宫送过去。另外还有惟勤殿自己配的止咳丸药,也挑拣一些送过去。”
怀贞一一应下,神情却欲言又止。
裴含绎道:“做这幅模样给谁看,有话直说。”
怀贞咬咬牙,低声道:“殿下,算来冬狩这几日,正是您……”
他说的隐晦,裴含绎一听便懂。
算来也是今年多事,裴含绎每月只需一日解除缩骨卧床静养,偏偏连这一日空闲都凑不出来。若在宫里,还能假称身体不适,关上门混过一天不见人不理事,偏偏赶上出宫冬狩,猎场中那些宫室统共巴掌大的地方,又不是裴含绎自己的地盘,想关起门来瞒住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穆宗皇帝旧党虽然势头不显,但底蕴极深,猎场中着实能安排几个人。
想到此处,怀贞忍不住道:“不如让咱们的人想想办法掩护一二。”
裴含绎立刻否决:“不行。”
太子妃这个身份固然极为高贵,但同时桎梏颇多。穆宗皇帝旧党的人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突然凑过来,实在太引人注目。
裴含绎不打算让自己的人冒险。
“一天而已。”
裴含绎垂下睫羽,清清淡淡地道:“熬过去就是了。”
第52章 猎场(一)
崇德二十一年的冬狩地点, 仍定在过往这两年相同的地方。
恒春山,千岁苑。
恒春, 千岁。
柳秋总是忍不住在心底嗤笑,皇帝青年时双手染血恶事做尽,仿佛什么因果报应都不放在心上。临到暮年,反而开始妄求长生。
其实皇帝的年纪仍算是壮年,但近几代景氏天子个个短命,庄宗英宗年寿不永, 穆宗更是短折而亡。
皇帝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参玄司进献的仙丹并没有太大作用。如果再往深处想,其实很难算清是仙丹不能解决问题,还是问题本就出在仙丹上。
柳秋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皇帝对她或许信任,但天子多疑的本性注定他不会将信任交付一人, 至今参玄司仍然是柳秋无法插手的禁地。
她低下头, 拨动灰白袖口下粗劣的佛珠, 每转动一下, 就低颂一声佛经。
一道斜长的阴影投落, 笼罩在柳秋头顶。
那道阴影贴近她耳畔, 声调极轻:“有一部分人陆续进了恒春山, 人不多, 但行迹粗糙。”
柳秋念诵着佛经, 面色沉沉,像个毫无感情的尼姑,静静地道:“随他们去。”
对方有些讶异:“你指望那些乌合之众做成刺王杀驾的大事。”
柳秋转动着佛珠, 又念出一句经文,而后从齿缝中挤出冷冰冰的话语:“他们不行, 我行。”
对方愕然:“你疯了!”
柳秋依旧转动着佛珠,不知怎么的,那动作很像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在转一个头骨:“杀不了皇帝,我知道,我要杀另一个人,你亲自去办。”
对方问:“是谁?”
哗啦一声,很轻微,像是串珠推挤后用力撞在一起。
柳秋终于抬起脸来,平平淡淡地道:“你故人信国公的女儿,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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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阴影从柳秋头顶离去了。
她仍默默捻着珠串,直到默背完一整篇经文,才站起身来,走出佛堂。
佛堂后小径幽静,这座庵堂本就不是香火旺盛之地,天晚人更稀少。柳秋沿着小径走出很远,摘下手腕上的佛珠,定定回望暮色中那座凄清的佛堂。
她年幼时,曾经和姐姐来过这里很多次。
那时宁时衡和言毓之还未成婚,言氏门第森严,不允言毓之与寒门官员来往,他们便时常在京郊的这座佛堂中见面。
到后来,宁时衡获罪,言毓之身死,柳秋在护卫护送下逃离京城,有一段时日就隐匿在这座小小的佛堂里。
她每日扒在佛堂前的那棵树上,朝佛堂院子的大门处张望,仿佛回到最无忧无虑的那段光阴,宁时衡与言毓之在佛堂中执手相望,她在院子里东奔西跑,偶尔停下来张望大门,为他们放风示警。
佛堂尚在,物是人非。
她转头深深望了一眼背后的佛堂,好像要借此再看一眼曾经无忧无虑的过往。
她在最年幼的时候曾经做过朝中重臣的妹妹,见过九重御座上凡人难窥的天颜,享过人间少有的富贵欢乐,代价就是透支了往后几十年。
她信手一挥,那串珠子飞进暮色里,不见踪影。
柳秋转身,继续走去,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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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驾冬狩的名单很长。
后宫之中,贤妃、丽妃、何昭媛三位资历最长位份又高的妃子,尽数不能随驾,皇帝只点了几位年轻美貌的新晋宠妃随行,文充仪亦在其中,倒是年幼的皇子皇女们几乎都去了。
秦王、齐王、楚王三位成年皇子同样携家眷随行,他们的车驾在圣驾后方不远处,按长幼排下去,仅次于东宫的位次。
再往后,才是皇室宗亲、朝中大臣的车马。
车队走得久了,难免变样,虽然大的位次不变——譬如普通宗亲绝不可能越过皇子皇女乃至东宫的车驾,但小的位次有所变动实属寻常。
比如齐王妃有了身孕,马车刻意放慢,遥遥望去,还能看见齐王调转马头,凑在车窗外担忧询问王妃身体如何。
秦王妃则没能随行,府中侧妃带着几位皇孙出来,底气就不那么足,能让则让,不愿争执。
正是因此,楚王府的马车横冲直撞越过两位兄长,冲到了东宫车驾正后方。
景涟一直停留在太子妃的车里。
今日起的太早,景涟昏昏沉沉,险些睡过去。裴含绎便抖开毯子披在她身上,道:“困倦就睡吧,晚间才到恒春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歇。”
景涟迷迷糊糊问:“怎么会晚间才到,明明起的这么早。”
恒春山她从前常去,似乎就在京郊。
裴含绎没有正面回答,只柔声道:“快睡吧。”
恒春山山势连绵,千岁苑皇家猎场只是其中一座山头。通往恒春山那条官道,去年因为京城连日大雨,冲垮了依山的数处村庄,洪流泥石冲下来,直接将路毁了。
当时景涟还在宜州,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那条官道后来由京兆府牵头,试图重新打通,但几个村庄都尽数被埋了,死伤不知有多少,皇帝听闻此事,便令重修通往千岁苑的官道,将原来那条弃置了。
新的官道修了许久,直修到今年七月,因为要避开旧官道,足足绕了好大一圈,路程相较原来远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天黑之前走过去倒是不难,只不过裴含绎看了这次千岁苑的房舍安排,深觉还有得闹。
丽妃与何昭媛共理宫务,偏偏这二人都不能随行,便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想法,将随驾妃嫔的住处排出了花样。并不是按位份,也不看子嗣,而是看宠爱。
这样一来,两位位份最高的年轻妃嫔反而距皇上居所最远;育有子嗣的那位住在了对角线上,院子倒是宽阔,偏偏冷僻朴素。倒是几位资历最浅、年纪最轻也最受宠的妃嫔住在了皇帝附近。
离皇帝居所最近的那位,仗着盛宠近来很是轻狂,偏偏位份几乎排在最末。
都是年轻气盛颇得宠爱的妃嫔,撕扯起来可有得笑话看。但说出去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丽妃与何昭媛的把柄——她们是皇帝的妃子,一切行事都是为了侍奉好皇上,什么位份子嗣都不重要,只有服侍皇帝才是最要紧的。
最得宠爱那几位,定然是她们能讨皇帝欢心,所以才要就近安排,方便她们更好地侍奉皇帝。
即使嚷出去,这也是丽妃与何昭媛忠心耿耿,一心只想着为皇帝解闷分忧,是大大的贤德举动。反倒是那些年轻妃嫔们要是沉不住气闹出笑话,那才是娇纵任性、不知体贴圣心。
这些细枝末节的花样,很难为人轻易注意,但确实很有用。
裴含绎自幼养在裴夫人身边。
他决意入宫前,裴夫人临时搜刮出多年前掌管后宅的经验,狠命传授给裴含绎,生怕精心培养的十余年的少主没折在风波险恶的朝局中,反而在后宫里翻了船。
是以裴含绎一眼看出丽妃和何昭媛的手段,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要事情不牵涉东宫,后宫里越乱,他反而越高兴。
想到这里,裴含绎转过头,轻轻地将景涟盖着着的毯子向上提了提。
景涟已经昏昏沉沉半睡了过去,她躺在车驾中的小榻上,卷着雪白绒毯,发髻拆了一半,长发水一样倾泻下来,显得异常柔软。
裴含绎定定看着她的睡颜,唇角微微泛起一点笑意。
就在这时,车外忽然响起怀贞的声音。
“殿下,公主,楚王妃求见。”
随驾出行时,自圣驾以后,所有车马前行的速度都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极慢。
裴含绎都不必起身,只揭开车窗的帘子一角,就能望见楚王妃的侍女小跑着跟在一旁。
他瞟了一眼榻上,景涟似是即将惊醒,神色微沉。
车中极为宽敞,以屏风隔开内外。裴含绎抬眼,怀贤立刻走出屏风,压低声音对怀贞道:“回绝楚王妃,就说公主睡下了,殿下不欲惊醒公主。”
怀贞的声音戛然而止,想来是立刻回绝楚王妃去了。
裴含绎偏过头,望见景涟拥着毯子,正有些茫然地坐起来。
“怎么了?”她揉着眼睛问,“谁叫我?”
裴含绎坐过去,温声道:“没什么,楚王妃想过来,我看你正睡着,怕惊醒你,已经命怀贞回绝——你想见她吗?”
景涟原本倦意未消,而今迅速清醒过来。
她抬手将一缕垂落的鬓发掠开,沉默片刻还是摇头:“算了,我妆容不整,不好见人。”
裴含绎点点头,没有多言。
以从前景涟与楚王夫妇的交情,是绝不会避而不见的。
即使如今,她想和楚王夫妇维持亲近的关系,也依旧轻而易举。
毕竟,理亏的是丽妃。
自从宫正司查出红菱本是丽妃安排的人,丽妃便亲自备了礼,上门替景涟压惊,言辞恳切再三赔罪,说自己当真没有别的心思。
景涟愿意相信。
——所以她十分感激地收下丽妃送来的礼物,一口一个丽母妃将她送出了含章宫门,俨然是就此冰释嫌隙的模样。
但裂痕一旦存在,或许可以被掩饰,但不可能消失。
即使面对同床共枕的驸马,景涟依然能当断则断,对于丽妃,她也同样能做到这一点。
丽妃的举动固然出自真挚的歉意与赔罪,却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丽妃毕竟是皇帝的妃子,景涟的庶母,无论尊卑长幼,都远高于景涟。她不计颜面主动低头,景涟唯有原谅一途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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