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再和丽妃往来过多,楚王与程愔纯粹是被她连坐。
既然和母亲已经疏远,又如何能毫无芥蒂地再与子女来往?
楚王和程愔过去待景涟很好。
正是如此,景涟才越发不愿在他们面前粉饰太平。
景涟低下头,有点自嘲地笑了笑。
她的朋友本就不多。
她别起的那一缕鬓发,又落下来,从景涟眼前划过。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把那缕头发再度别到景涟耳后。
景涟抬首。
裴含绎并没有看她,怀贞回来了,正低声对裴含绎说着什么。
察觉到景涟的视线,裴含绎转头:“楚王妃好像有点难过,不过没有多说,命人送了两盏桂花甜酪过来。”
景涟哦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楚王府的厨子甜酪做的挺好,可以尝尝。”
裴含绎瞥她:“要不去见一见楚王妃?”
景涟定定神,还是摇头:“不必了,到了猎场总要见的。”
可那不一样。裴含绎心下明白,却没说出来。
猎场上大庭广众之下见面,和关起门来牵着手说话,是很不一样的。
他轻叹一口气:“你和秦王齐王淡淡的也就罢了,又把楚王推出去,说出去倒显得你不合群。”
裴含绎倒不是考虑别的,而是在他看来,楚王人品不坏,就算坏点也没什么,关键时刻对景涟能派上用场,就很有虚与委蛇的价值。
如果换做裴含绎,是不会就这么和楚王疏远的。相反,他还要依仗楚王夫妇心底的歉疚,真真切切拿到些好处才够。
景涟说:“我什么时候合群过?”
裴含绎不禁一笑:“也是。”
景涟看着他,哀怨道:“我上面的几个兄长,算是没有一个走得近了。皇嫂,你可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裴含绎先是被‘皇嫂’结结实实噎了一下,紧接着失笑出声,余光瞟见怀贞和怀贤也在努力抿嘴,才忍笑道:“放心,我辜负谁也不会辜负你。”
车驾来到恒春山下时,已经是午后了。
以太子妃为首,随驾的宗亲朝臣纷纷下了车驾,改乘马或轿子,依次进了千岁苑。
千岁苑其实是个总称,常常连带着行宫和猎场算在一起。事实上,千岁苑指的是恒春山上的行宫,行宫又分中苑、次苑、外苑三部分。
皇帝及妃嫔、年幼的皇子皇女居于中苑;次苑则是已经成家的皇子皇女,及最近枝的几位宗室;再往外的外苑自是随驾朝臣及其家眷安置的地方。
不知是否有意安排,景涟和裴含绎分到两个院落离得并不近,虽然都是很好的位置,但要凭双脚走过去,最快也要一刻钟。
更要命的是,景涟左右一看,发现左边是秦王一家子,右边是齐王一家子,背后堵了楚王家,堪称四面埋伏。
反倒是太子妃,院子最大,布置极好,且清幽寂静。
这或许有明德太子薨逝,太子妃实际上属于寡妇,所以要避嫌的缘故。
景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命人搬着行李,挤进了太子妃院子里。
裴含绎本来有些顾忌,到景涟那边转了一圈,无言地回去了。
——住在这间院子里,一举一动简直都能被三王同时看见,哪怕令侍从去厨房取个午膳,也得提着食盒依次途经三王门口,恐怕还没摆上景涟的桌子,其他人就都知道她今日吃什么了。
把景涟留在这里,不要说景涟不习惯,裴含绎都不能放心。
他按了按额头,心想大不了发作起来多吃几丸药——反正上次在刘府里,景涟也见过一次了,糊弄过去不难。
好在裴含绎的院子极大,景涟将一部分随侍塞进了自己的院子,仅带着几个贴身的女官宫人住过来,倒也不显得拥挤。
按照常例,当晚安顿下来,其实应该去给皇帝请安。虽然这规矩不是白纸黑字,但以裴含绎历来事事求全的性格,走这一趟很有必要。
景涟和裴含绎待的久了,早已经习惯他的行事风格,主动过去找他:“去不去给父皇请安?”
裴含绎说:“等一等,说不定不用去了。”
外面天寒地冻,裴含绎又不是喜欢挨冻,能省下一趟外出当然最好。
景涟说:“不会吧,哪里有今晚就闹起来的?”
裴含绎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那可不一定。”
景涟惊讶道:“啊?”
因为心虚,她的表情有点夸张,急忙敛去神情,暗中思考裴含绎有没有发现。
裴含绎这时倒没注意她。
过了一会,派出去的宫人当真过来,说中苑几位娘娘吵起来了,正掐的斗鸡一样,直接闹到圣上面前,圣上正在动怒,这时候过去就是触霉头。
景涟仔细问了几句,确定文充仪挑事的时候没有把自己卷进去,很放心地松了口气。
“这是养寇自重吧。”景涟终于有闲心贴近裴含绎耳边,低声耳语。
裴含绎:“嗯?”
景涟道:“父皇不带她们三个过来,,现在随驾的妃嫔里位份最高的文充仪,地位也不足以服众。这里没有高位妃嫔主持事务,妃嫔们发生冲突谁都不服谁,像斗鸡一样,没人制得住,就只能闹到父皇面前了。到时候父皇就会发现,出门在外还是要带几个沉稳的、能主持大局的人,免得忙于外朝的时候还要为后妃琐事烦心。”
怪不得丽妃和何昭媛只怕那些年轻的妃嫔不闹事。
裴含绎思考片刻,觉得很有道理。
“真聪明。”他拍拍景涟的头夸赞道,“斗鸡说得我饿了,晚上加个菜,就要板栗烧鸡。”
第53章 猎场(二)
次日行猎开始。
隔着千岁苑中重重宫院, 亦可隐隐听见猎场上遥遥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喧哗声。
景涟和裴含绎来晚了些,没有赶上行猎开始前皇帝那番激励人心的训示。
因为和雅县主病了。
按照裴含绎的意思, 不要说没来的二公子景桥,就连更大的和雅也不该带。年幼的孩子太柔弱,天寒地冻的冬日根本不宜外出,更别提还是到猎场行猎。
然而皇帝看重东宫,钦命和雅随行,这是天大的荣耀, 根本由不得推拒。
果然,昨夜刚到猎场,和雅县主就有些萎靡不振,兴师动众传太医并不好看, 裴含绎将东宫的随行女医送过去,开了两服汤药。
今日晨起, 和雅县主就开始发热。
裴含绎亲自到内苑求见皇帝, 只说和雅县主福薄, 竟不能亲自来给皇祖父请安, 皇帝便明了其中含义, 令太子妃好生照料皇孙。
今年是多事之秋, 这次冬狩排场格外浩大, 实际上也有冲淡不吉、宣示国力的用意。若随驾的东宫皇孙在这个关头病倒, 未免不合时宜, 皇帝绝不会喜悦。
是以裴含绎亲自盯着和雅喝完汤药睡下,确定和雅渐渐退热,才携了景涟, 赶往猎场。
皇帝近年来醉心参玄悟道,虽年年冬狩, 却很少亲自下场射猎,今年亲率禁军入山林行猎,着实令人振奋。
皇子朝臣们极受鼓舞,不甘人后,纷纷携了护卫鹰犬,策马奔入山林中。
等景涟与太子妃到达猎场前高台时,高台下已经空空荡荡,高台两侧的女眷三三两两即将散去,数匹快马背影没入远处山林中。
裴含绎眉梢微扬。
东宫提前派了护卫至此听训,见太子妃过来,护卫连忙迎至马前鹦鹉学舌转述场中情形,裴含绎听得认真,景涟却有些心不在焉,左顾右盼。
“怎么了?”
景涟说:“阿愔在那里。”
高台两侧席位上,楚王妃程愔竟然仍留在那里。看见景涟,她正拎着裙摆,急急朝景涟走来。
到场的女眷,凡能下场射猎的,都穿了一身骑装。程愔亦精于此道,今日却没穿骑装,甚至连弓箭都没带,身边簇拥的多是侍女内侍,护卫不多,俨然是不准备下场了。
景涟左顾右盼。
裴含绎奇怪道:“楚王妃就在那里,你找什么?”
景涟说:“她怎么没带马来?”
裴含绎道:“看楚王妃的装扮,她就没打算下场……”
裴含绎话音未落,只见程愔已经拨开侍从,小跑过来。
景涟自然不能高居马上等着她跑来,一按马背,十分利落地跳了下来。
裴含绎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扶,见景涟平稳落地才松了口气。眸光微转,只见景涟身边的护卫侍从反而都十分平常,并不惊讶担忧。
他这才想起来,永乐公主虽然并不会武,但恒春山不知来过多少次,又自幼极受圣宠,骑射对她来说更似玩乐,恐怕早就娴熟至极。
程愔急急奔来:“阿涟!”
她在外向来沉稳端庄,如今却也顾不得了,急奔之下发鬓微松,额间落下一缕发丝:“你来了。”
景涟奇道:“你怎么没进林子?”
程愔喘了口气,一掠鬓发,先向太子妃行礼,又朝身后追来的侍从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开些许。
景涟一怔,旋即往前走了几步,走出侍从护卫的簇拥。
“我以为你不来了,正准备等会去找你。”程愔道,“你怎么来得这样晚?”
景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裴含绎:“太子妃殿下处理些事,所以晚了些。”
程愔目光微黯。
从前景涟未嫁去宜州时,宫中若有宴饮射猎,她与景涟二人总在一起,几乎从不分开。
她有心说些什么,却知道歉意不能多提,越提便越伤情分,于是只勉力一笑,道:“杨儿好久没见姑姑了。”
景涟看着程愔竭力筹措词句,心头同样沉甸甸的,道:“我也想杨儿了,等我抽空过去看他,给他捉只兔子玩。”
程愔失笑:“他哪里是能玩兔子的年纪。”
“那就当是给你玩的。”景涟脱口而出。
这句话太过自然熟稔,话音落地,她们二人都愣了愣。
程愔微低下头嗯了一声:“那我等着你抓兔子给我玩儿。”
景涟稍稍偏过脸去:“好。”
二人同时陷入缄默,还是竹蕊极其自然地上前一步解围道:“公主,梼杌等不及了呢。”
景涟转头一看,她那匹马果然极不耐烦,正来回踱步,立刻如蒙大赦:“我与太子妃殿下约好一同行猎,就先走了。”
程愔点点头,轻声道:“小心些,林子里积雪未必清扫干净了,仔细路滑。”
景涟朝她颔首,转身上马。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裴含绎才问:“你这匹马叫什么,我没听清。”
景涟:“……”
“啊?”她假装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裴含绎很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景涟咬着牙道:“梼杌。”
裴含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道:“是上古凶兽梼杌?”
景涟道:“其实不用再问一次了。”
裴含绎失笑:“你怎么给马起这个名字?”
景涟说:“你看。”
这匹以凶兽梼杌命名的骏马通体雪白,毛发光亮润泽,一望而知是匹精心养护的名马,然而不知怎么的,裴含绎盯着它看了几眼,总觉得这匹马马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如果不是它步伐稳健,裴含绎简直怀疑它会突然把景涟甩下,然后满地乱撞冲进林子里。
景涟道:“它是进贡的名马,进贡来时还小,正巧那时我也不大,父皇就赏给了我,小时候还不长这个样子,脾气已经很暴躁。后来越长越显得坏脾气,好在性格倒是扭转过来,至少不会突然把我甩下去,就给它取了个凶兽的名字。”
裴含绎以貌取马:“看着的确脾气不好。”
景涟道:“父皇说这匹马生得不好,后来又赏了我几匹马,让我不要骑它。但它是我从小看着长起来的,感情非比寻常,何况它只是长得脾气不好,又不会跳起来打我。”
冬季林木凋零,策马进入林中,仰头看去,稀薄的日光穿过光秃枝杈,在地上投下几乎难以辨别形状的影子。
恒春山极大,猎场广袤,行猎的人早已散开,风送来隐约的呼喝声,还有箭矢破空的声音。
景涟对恒春山很熟:“西边林子最深处放了虎狼熊豹,都是猎场事先准备的,都是训好的,不会很凶,但毕竟是猛兽,射猎不易,最好不要过去;东边多是野鸡野兔一类温和无害的小兽。”
“你想去哪里?”
景涟思忖道:“去东边吧。”
裴含绎自无不可,一行人调转马头向东。
猎场东西两边虽说是一块无垠的林区,但居然还各自取了名,东边叫做华云岭,西边叫做遮雾岭——问题在于,这里根本没有山岭,也不知道是哪个人随口乱取的。
景涟警惕地道:“噤声,这是父皇取的!”
裴含绎饶是面面俱到,也没面面俱到至此,心知失口,一边在心底讽刺皇帝取名的水平正如遮雾岭的名字般云遮雾绕,一边端庄掩口道:“是我失言了。”
一路行来,遇见不少女眷,走到林深处,永静公主亦在其中,正和几位宗室郡主并辔携游,护卫的马上挂了数只小兽。
永静公主就是有这份好处在,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圆滑至极绝不轻易得罪人,更不提任何尴尬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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