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永乐死了,太子妃也死了,从此东宫的威胁荡然无存。皇帝无法引入新人继承东宫势力,三方相互制衡的局面轰然崩塌。
秦王和他。
齐王淡淡想着,楚王是个扶不上墙的蠢货,不足为患。
没有了东宫,压在头顶上那三座沉重的山峰,就只剩下两座。
对他来说,没有东宫,搬走秦王这座山算不得太困难。
没有了秦王,那就只剩下御座上的天子。
齐王漫不经心又天马行空地想着,直到耳畔传来破空风声,一块沾血的玉镇纸落地摔得粉碎。
尽管有短暂的分神,齐王仍然在回神的那一刻娴熟跪倒,扑通一声双膝落地,没控制住力道,疼得他表情凝固,赶紧低下头。
有血滴落在地上。
那是秦王额角的血。
秦王当然能躲开飞来的镇纸,但他不敢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叩头请罪:“父皇息怒。”
皇帝的目光冷得像殿外飘飞的大雪,几乎能将人冻成冰:“你的妹妹,你的长嫂,都在那里,你却只顾自己跑了。”
这话委实有点冤枉,齐王心想换做是我我也得逃跑,谁能为了关系不好的长嫂和妹妹上去勇猛迎战刺客,那真是百年难遇的圣人。
直面天子之怒,秦王只能拼命磕头请罪。
皇帝的声调更冷:“那刺客,还是你惹出来的!”
齐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感觉到身后有风,然后是两道火烧火燎般的视线,想也知道,那肯定是楚王骤然抬首,正试图用目光穿透齐王,怒视秦王。
“儿臣不该冲动行事,射那一箭。”
皇帝森然道:“明知道异样,不思谋定后动,偏偏要急躁行事,甚至不与太子妃和永乐通气,惊动刺客,以至于将你的长嫂和妹妹陷入险境,生死不明!”
“秦王。”皇帝缓缓地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朕。然后告诉朕,你是不是有意为之?”
殿内的气氛一瞬间极其凝重,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呼吸窒闷,脊背生汗。
齐王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不需要出声,只要静静听着。
如果皇帝对秦王的疑心不能打消,那么或许今晚他还能兵不血刃、顺水推舟地连秦王也一起除掉。
齐王乐观地想着,身后忽然风声再起。
他背上一凉,楚王的黑靴已经从他身侧大踏步走过。
“父皇!”楚王中气十足地行礼请罪,而后转过身来,拎起秦王的领子,一拳砸上秦王脸颊。
皇帝厉声:“住手!”
楚王丢开手,扑通一声跪下来,磕了两个头:“父皇,儿臣有罪,请父皇暂时记下,等儿臣回来再罚!”
“你要去哪?”
楚王道:“请父皇拨给儿臣一队人,儿臣要亲自带人去搜山,去找永乐和太子妃殿下。”
皇帝斥道:“雪夜上山,朕看你是疯了,老实待着,不准胡言乱语。”
饶是如此,他语气中恚怒却不明显。
“儿臣怎么不能去?”楚王一下子急了,开始据理力争,“言尚书的公子能亲自冒雪上山,儿臣为什么不能?言尚书还只有那一个儿子呢。”
皇帝皱眉道:“说什么胡话。”
楚王中气十足道:“儿臣也要去,言怀璧那小子他还逃过婚呢,可见对永乐的心不诚,万一找的时候不用心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齐王的错觉,总之他心里先沉了一下。
——皇帝的声音里,似乎还带了一点赞赏的笑意。
.
山洞里摇曳着一簇盈盈的火光。
火堆噼啪作响,景涟蹲在火旁,小心翼翼从草籽、种子中拣选出一些能吃的坚果。
这是她在下雪之前,莫名其妙找到的。
不知是哪只倒霉的松鼠或猴子,被景涟盗走了冬日的存粮。
景涟一边挑拣,一边道:“等我们回去,我就命人挑上百担的干果洒在这里,还它的积蓄。小动物小小一只,攒点吃的不容易。”
“下雪了,早知道我不用走远去找水,现在也就不会这么饿——你会不会抓野鸡野兔?”
她的嗓子哑了,声音很低,却始终没有停下来,如果得不到回应,还会立刻紧张地朝身后看去,确定太子妃的眼睛没有合上,才会松一口气,继续研究这堆坚果。
“时雍?”
身后的应答声又消失了。
景涟立刻再度恐惧地丢下坚果,挪过去试探太子妃的鼻息。
她的手被握住了。
太子妃睁开眼,疲倦又无力地看着她,轻轻道:“我没事。”
景涟蹲在太子妃面前。
方才拨弄坚果时,她的手指划破了一条小小的血口,血珠滚落下来,滴在太子妃的衣襟上。
太子妃仔细看了看,握着她的手,温声问:“疼吗?”
景涟却没有回答。
她低着头,原本沾满灰土鲜血的面颊用雪擦过,又恢复了白皙,因此眼眶泛红时也就看得格外清楚。
太子妃的声音停住了。
啪嗒一声,这一次滚落在太子妃衣襟上的不是鲜血,而是景涟的泪珠。
她小声说:“时雍,你别死。”
第56章 猎场(五)
跃动的火光映在岩壁上, 将那一滴泪水映得分外清晰。
裴含绎笑了。
他倚在岩壁上,面色烧成桃瓣的绯红, 呼吸间都带着灼热,嘴唇却在剧痛中咬出惨白。
分外美丽,也分外虚弱。
像一朵将要凋落的名花。
“不会。”裴含绎轻轻地说。
他看着景涟含泪苍白的俏脸,心想:如果我死在这里,你该怎么办呢?
裴含绎朝景涟招招手,他分不出半点多余的力气, 只能示意景涟伏在他的唇边,低声道:“我要睡一会。”
景涟惊恐地看着他,一刹那想起许多受伤后一睡不起的故事,有些是从话本中看来的, 有些则是来自郑熙或李桓的讲述。
裴含绎很想捏一捏她的脸颊,最终却只笑了笑:“别乱想, 我有些累, 睡一会就好。我睡的时候, 要劳烦你值夜, 留神洞外的动静, 一定要熬到天亮才能睡。”
他顿了顿, 又道:“今夜风雪很大, 火堆一定不能熄灭, 你要当心, 这附近没什么野兽,不过也说不准,还是要防备万一。”
景涟含着眼泪问:“会不会有人?那些刺客……”
裴含绎勉力笑道:“不会。”
迎着景涟疑问的目光, 他平静道:“我杀了四个人,有两个被我扔到悬崖下, 所以你醒来时没有发现。这里是恒春山,能分出四个刺客来追杀我们,已经是极限。”
他闭上眼,咬住牙关,忍住骨骼缝隙里有如万蚁啮咬的痛苦,继续道:“我们从山崖上摔落过来,走得有些远了,禁卫很难轻易找到我们,张口。”
一根手指长短的牛肉干塞进景涟口中,纯正浓郁的肉香一刹那填满了景涟的全部心神。
宫中的女人总是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来维持容颜气韵。牛肉干难以下咽,而且干硬,常吃会磨损牙齿,宫中妃嫔大多不喜,所以御膳房从不给妃嫔和皇女们送这些东西。
景涟衔着那根牛肉干,愣愣看着裴含绎。
裴含绎抬手,将荷包抛过去:“和雅磨牙用的,不小心揣在袖中忘记拿出来了,饿了就先啃这个,不准自己出去,外面危险。吃完了尽力坚持,等我醒了自有办法。”
景涟听出他言下之意,变色问道:“你要睡多久?”
裴含绎想了想,默算自己发作的时间:“最多两日。”
景涟面色更加惨白,火光映亮她担忧的神情:“你伤到哪里了?”
裴含绎一怔,旋即失笑。
即使只是弯起嘴角,那种刻骨的疼痛依旧受到牵引,从骨骼深处再度翻涌而起。
他的额间有一层薄汗,神情却还算镇定,连颤抖的尾音都能压制住,若不是景涟凝神细听,几乎便要错过。
“没有伤。”裴含绎不动声色道,“……宿疾。”
他朝景涟眨了眨眼:“在刘府的时候,你帮我瞒过,是不是?”
景涟一怔,旋即了然。
她并不是傻子,裴含绎当日发病时的痛苦几乎难以掩饰,纵然一时能用话搪塞过去,事后也经不住景涟细思。
她确实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没有说出口。
裴含绎轻咳两声,虚弱之色终于无法掩饰。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那只盛着解忧丹的小巧瓷瓶,甚至也顾不得数出几颗丹药,径直倒在掌心,一气吞了下去。
朱红丸药虽小,奈何这一把实在太多,景涟看得眉心直跳,担忧道:“这到底是什么药?”
裴含绎闭眼不答,眉心紧蹙,转手又在瓷瓶底部一磕,瓷瓶应声裂开,滚落出一颗雪白的丹丸,足有桂圆大小。
服下那颗丹药,无穷无尽的疲惫渐渐涌起,几乎顷刻间就要吞没裴含绎的所有神志。
他含了一小块清透的冰在舌尖下,勉强打起精神,细细嘱咐景涟诸事,生怕自己睡过去的时候会出事。
如果还能撑住,裴含绎绝不会放任自己失去神志。但缩骨秘法天长日久之下,反噬极为严重,数月前在刘府时,他还能勉强依靠解忧丹压制剧痛,而今却不得不辅以药物,强行让自己睡过去。
否则的话,裴含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住,即使能坚持,在这般难以想象的痛苦中,他也等同于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有异样,立刻叫醒我。”裴含绎肃然道。
当啷一声轻响,裴含绎将他的那把短刃推到了景涟手中。
“如果,如果发生变故,我又受制于药效迟迟叫不醒。”裴含绎偏头,在左臂上指了个位置,“朝这里下刀,不至于失血太多,但足以将我弄醒。”
景涟像是被火燎到,立刻松开了手。
裴含绎这次没有笑:“不要犹豫,倘若发生变故,你叫不醒我,我们两个只能一起死了。到那时,什么都不要顾忌,先把我弄醒再谈其他。”
见景涟点头,裴含绎终于合上了眼。
很快,他又睁开了眼睛,眼底神光涣散,显然已经在失去神志的边缘,却仍然强撑着精神嘱咐景涟:“如果禁卫搜山过来,我还没有醒,一定要在他们进来之前把我弄醒。”
景涟懵了:“为什么?”
但她还是点头:“你放心。”
话音落下,裴含绎再也支撑不住。
他的头偏了过去,一缕发丝从鬓边滑落,影子被跳跃的火焰映在他的颊边,投下鸦青色的、摇曳的阴影。
裴含绎睡着了。
景涟望着太子妃睡去的面孔,愣愣出神片刻,挪到火堆边,继续数她的坚果,像一只丢失存粮的迷茫松鼠,正盘算着该如何度过冬天。
那堆坚果毕竟数量有限,景涟数来数去也不可能多数出几个,她反反复复地数,不敢停下来。
裴含绎交代她守夜,她怕自己一分神,就会睡过去。
数坚果到底无趣,景涟转而开始吃牛肉干。
她咬着牛肉干,望着洞外纷飞的雪花,感觉有些寒冷。
但不知为什么,她的惊惶居然神奇地散去了,心底唯有一片平静。
景涟往火堆里塞了根树枝,抓起一把干净的新雪,微微用力,借雪水洗净右手。
左臂痛的久了,居然也渐渐习惯,只要不动它就好。
景涟含着一块冰,挪过去试了试裴含绎额间的温度,皱起眉头。
裴含绎仍然在发热,甚至更加严重。
景涟很怀疑裴含绎受伤了,伤口感染故而发热,只是不肯说而已。但裴含绎睡过去之前,曾经嘱咐景涟如无意外不要碰他。
景涟不理解,但她的优点是自己不懂,也很乐意听别人的教导。
她原本的倦意被裴含绎额间未褪的热度吓没了,守在裴含绎身边,隔一会就忧心忡忡地抬手试探裴含绎额间的温度。
山间狂风席卷,刮过林间有如鬼哭。
景涟瑟瑟发抖。
她咬咬牙,决定不能任凭裴含绎继续烧下去了。
景涟用碎布裹住冰雪,放在裴含绎额头、颈侧,过一会就更换化了的冰块,如此折腾了小半个时辰,裴含绎额间温度终于降了下来。
景涟气喘吁吁坐下来,心底大松一口气。
她真怕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适得其反,不起作用也就罢了,要是把裴含绎治死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堂堂东宫太子妃,逃过刺客的追杀,却死在她错误的退热方法下,这找谁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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