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涟道:“看来你不相信我会动手。”
裴含绎叹息道:“殿下,您弄错了一个最根本的前提。”
他不紧不慢道:“无论有什么缘由,是什么身份,假冒太子妃入宫,都是无可转圜的死罪。”
景涟眉心蹙起,下一刻面色骤变。
裴含绎抽出本该被反绑着的手,刹那间握住景涟执剑的右手。她分明攥的极紧,但不知为什么,裴含绎轻易抽出了那把短剑,翻身坐起。
“殿下。”裴含绎摇摇头,“这是谁教你的,全都学杂了。绑人的时候,如果绑手,最好不要这样打结。”
景涟被他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地:“郑熙……我就知道他不靠谱。”
裴含绎叹息道:“他教你打结做什么,绑他自己?”
景涟下意识点头。
裴含绎忧愁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认为他会教你打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用来绑他自己?”
裴含绎继续叹息道:“用剑来吓人的时候,应该用剑刃抵在对方脖子上,而不是剑脊;绑人是没有用的,因为教你打结的人很可能不靠谱,而且绳子很容易弄断,最好的办法是打断双腿,如果不放心,连手臂一起打断。”
见景涟已经快贴到洞壁上了,面色惨白,裴含绎终究不忍心吓她,温声道:“别怕。”
他这句话说了和没说完全一样,景涟仍然警惕地缩在洞壁上瑟瑟发抖,像只惊恐的小鸟。
“殿下。”裴含绎蹲下身来,柔声道,“如果昨日与我一同遇刺的是其他人,昨晚我旧疾发作的时候,一定先扭断他的脖子,不会给他发现秘密的机会。”
景涟依然警惕地看着他。
裴含绎抬手想拍拍景涟头顶,见状只好收手:“别怕,殿下,你冒险在这里问我,不就是还存着一点替我隐瞒秘密的想法吗?”
景涟眼睫扑闪两下,像被他刺中了心底隐秘,垂下睫羽。
她不是傻子,昨夜绑起裴含绎之前,其实已经考虑过最坏的后果。
但她选择冒险行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即使这个做法看上去很不明智。
这里是荒郊野外,只有他们二人。
景涟做过的那个梦里,太子妃待她很好,是她的重大靠山。
而太子妃最终死于毒杀。
发觉太子妃身份的那一刹那,景涟便想起了梦境中太子妃的结局。
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毒杀东宫储妃?
她本以为前些日子皇长孙一事,可能与太子妃的死因有关。但此刻她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太子妃身份暴露,为了维护天家颜面,所以被毒杀。
景涟没有多少可用之人,但这里天寒地冻,只有她和太子妃,说出口的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出于情谊,太子妃待她很好,她并不想问也不问就将太子妃送上死路。
出于私心,她与秦王齐王间都有着难以磨灭的隔阂不快,他们二人登基,景涟的下场绝不会好。即使不提她和楚王渐渐疏远的关系,要景涟说楚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必然能打败秦王齐王夺取储位,景涟也很难昧着良心说出这样的话。
她已经旗帜鲜明地下注东宫,而东宫则依仗太子妃存在。
所以即使危险,景涟也必须要冒一次险。
她低下头,不肯回答太子妃的话。
人总是有私心的。
景涟知道,自己在太子妃身上存的这一点私心,其实就是对父皇的背叛。
尽管近来她同皇帝间有些隔阂,但那终究是疼爱了她二十余年的父亲。
裴含绎捧起景涟的面颊,平静注视着她:“殿下,我之所以信任你,是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景涟茫然望着他,不明白裴含绎的言下之意。
裴含绎道:“你的那串珍珠金链呢?”
景涟没有带出来。
往日在宫里,她那串珍珠金链从不离身。今日要出门行猎,她担忧弄坏了链子,磨损了珍珠,就摘下来留在首饰匣中。
也幸好她没有带出来,昨日骤然遇刺,景涟全身上下的琳琅珠玉遗失损坏大半,若是带出来,恐怕就保不住了。
裴含绎道:“那串珍珠金链,我知道它的来处和主人。”
景涟骤然抬首:“你说什么!”
下一刹,她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迅速止声。
——景涟曾经说过,那串珍珠金链,是她母亲的遗物。
她的母亲当然是元章贵妃,金链的来处和主人自然也只能是元章贵妃。
然而裴含绎却没有因为她的话显出半点诧异。
他望着她,眼底渐渐浮现出既是了然,又是哀婉的神色:“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停顿片刻,轻轻地道:“陈侯,宁时衡。”
第58章 猎场(七)
景涟仰着头, 面上依旧是一片静默的茫然。
她的这幅神情,落在裴含绎眼底, 就像是最大秘密被人得知时的震撼。
宁时衡是谁?
景涟茫然想着,袖底右手攥紧,她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面上不露出分毫异样神情。
她的脊背抵在冰冷岩壁上,抑制不住极轻的颤栗。
“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
裴含绎极不明显地一顿,而后柔声道:“柳秋。”
他调动自己埋藏在宫中内外的人手, 上下彻查柳秋的出身来历、人际往来,虽然挖出些有待斟酌的地方,但柳秋能稳居宫正之位近十年,绝不是易于之辈。
裴含绎没有证据, 不过既然景涟早就对柳秋生疑,那么不妨借来一用。
话音落下, 他短暂停顿片刻, 思绪飞转。
再开口时, 依旧毫无滞涩, 全然听不出是临时编出的借口:“那日你对我提起, 柳秋似对含章宫别有用心, 我命人盯住柳秋, 发觉柳秋似乎并非擅自行事。”
饶是此刻思绪混乱, 景涟仍然立刻听出了裴含绎的言下之意。
柳秋身为宫正, 又有谁能授命她行事?
裴含绎静静看着她,话锋忽然一转,怜惜道:“你从前在宫外时, 是否察觉过府中宫人、侍卫曾有打探来往交际,监视言语行迹的异动?”
这句话全然是毫无根据的模糊暗示了, 范围划得极大极广,更没有什么确切的描述指向。
然而妙就妙在,这句话一定是真的。
景涟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府中宫人侍从众多,想要从景涟身边下手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或是谋求利益,或是攀附权贵,又或是如丽妃那般只是信手而为埋下一颗钉子,这样的人随手就能抓出一大把。
这其实什么都无法佐证,更完全不能与柳秋乃至天子画上等号。
但在此时,这句充满暗示性、诱导性的话语,毫不意外地将景涟引入了裴含绎的言语陷阱中。
她一日一夜未曾安睡,始终面临着饥寒、困倦、惊惶、疲惫的威胁,对于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来说,其中任何一样都足以立刻压垮她。景涟能坚持到这时,已经是极为坚韧了。
身体与心神的双重疲倦下,她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思索裴含绎言语、声调乃至于神情中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理所当然越过斟酌,直接跳进了裴含绎的陷阱。
景涟慌乱垂下眼睫,遮住眼底重重的阴云。
她用力抿住嘴唇,才能不在裴含绎面前露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何须如此?
她想,自己的一举一动,从始至终不都在父皇的掌控之中吗?
公主府上至属官,下至侍卫,哪个不是由皇帝任命指派,身家性命皆在天子手中。
她身为名义上的主人,仅仅拥有名义上的控制权。
属官也好,侍卫也好,忠于天子而非公主。
唯一一个可用的长史,还是景涟威逼利诱,拖他下水,故而暂时拉他站在了景涟这条船上。
她仰起头,用尽此生所有的演技,定定看着裴含绎:“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裴含绎叹息道:“殿下,你年后去皇陵祭拜元章贵妃时,有的是机会遣开近臣,命亲信去向守陵戍卫打探一二。”
这句话正掐中景涟心中设想。
此前她大费周章前去求见皇帝,使皇帝应允她年后亲自前去祭拜元章贵妃,固然有心灰意冷不愿在京中多留的缘故,同时却也存着从皇陵那边下手调查的想法。
她面上的愕然一闪而逝。
落在裴含绎眼中,恰恰反过来佐证他的猜测。
“殿下。”裴含绎柔和地道,“我建议你不要问戍守皇陵的禁军。”
“你去问他们,只能问出皇陵哪一年开启过。这个答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元章贵妃的棺椁的确是于崇德七年送入皇陵,但那具棺椁中躺着的,却是一个已经死去数年的人。贵妃的棺椁早在路上就完成了偷天换日,戍守皇陵的禁军没有机会知道,真正知晓一切、奉命行事的人,你也并不陌生。”
“奉命扶灵前去皇陵的人,是郑侯。”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开。
刹那间景涟几乎听不清裴含绎说的话,她也没有心力再去听。
郑侯。
郑熙的父亲,郑侯。
她纵然不解朝政,却并不是傻子。
她不知道宁时衡是谁,却也能从裴含绎的话中推断出,宁时衡很可能指的便是陈侯陈衡。
穆宗皇帝驾崩,当今圣上即位,打破了本朝父死子继的惯例,改为兄终弟及。这其间风言风语颇多,景涟自幼居于深宫,自然听过许多传闻。
无论传闻是真是假,是否扭曲失真,有多少个版本,最基本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在无数个不尽相同的故事里,穆宗皇帝留下的辅政大臣中,陈侯是深受信重却罪孽等身的罪人,而郑侯则是立下从龙之功的功臣,这二人间,本就有着十分复杂、千丝万缕的联系。
景涟忽然想起,周逐月当日似是而非、指向陈侯的话语。
她的太阳穴深处涌起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阵阵黑雾涌起,几乎站不住,摇摇欲坠。
或许是疲倦到了极点,心力交瘁之下,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也支撑不住。
她摇晃两下,倚着岩壁,一点点滑落下去。
裴含绎吃了一惊,连忙扶住景涟。
景涟耳畔轰鸣作响,她茫然看着裴含绎朱红的唇瓣不断张合,却听不清只字片语。
景涟攥住裴含绎的手腕。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裴含绎只消一甩手,就能将她挣脱开来。然而裴含绎并没有这么做,他蹲下身来,揽住景涟,让她倚坐在岩壁下火堆旁,那是整个山洞里最温暖的地方。
“我知道陈侯……”景涟低声道,“那我母亲到底是不是,是不是……”
这句话说出口,等同于暴露了景涟的底牌。
她知道一些事,但又知道的不是那么清楚,倘若景涟还有心力,可以凭着似是而非的话语同裴含绎周旋,试着从他口中掏出更多线索来。
但景涟实在支撑不住了。
铺天盖地的眩晕当头罩下,即将吞没她的所有意识。
景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这里,死于风雪饥寒也好,死在太子妃手上也罢。
她没有力气再去反抗,而今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死亡仿佛随时会将她带走。
景涟花团锦簇地活了二十一年,在此之前,她经历过年幼丧母的悲痛、经历过新婚分离的痛苦与不甘、经历过身世不明的彻夜难眠,但即使是最痛苦、最惶然的时候,她都没有设想过,自己会这样早的死去。
人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总会大失常态,在恐惧和不甘下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就连天子都不能避免对死亡的恐惧,景涟原本以为自己也会这样。
但这一刻,她睁着神光散乱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攥紧裴含绎的手,全部心神只系在一个问题上。
——她的母亲到底是谁?
太子妃说,她的父亲是陈侯,那么她的母亲是不是陈侯的妻子,那名从不为世人所知的孤女、自尽殉情的陈侯夫人?
她这一辈子,如果要这样草率的结束,那么死之前至少要清楚自己的出身和来处。
如果至死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懵然不知,那未免太可悲了些。
裴含绎轻轻叹了口气:“没错,陈侯正是你的母亲。”
景涟:“……?”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秒,她愕然睁大眼睛,然而最后还是无力抵挡阵阵昏沉。
她的手从裴含绎腕间无力地垂落,整个人落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去。
“……”
裴含绎半跪下来,轻轻梳理景涟散落的长发衣摆,将她的头垫高,让她躺的更舒服些。
而后他搭上景涟的脉搏,眉心稍蹙。
停顿片刻,裴含绎起身向外走去。
寒风吹了一日一夜,终于短暂休止,山间冰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山洞附近的背风处还算平整。
裴含绎低头含了一颗榛子。
这是景涟昨晚不知从哪个倒霉松鼠窝里摸出来的,还剩下一小把,正被裴含绎握在手心里。
他在附近兜了几圈,设下几个简单的陷阱,等着笨拙山鸡或兔子自投罗网。
裴含绎折回洞中,确定景涟还未醒,给她喂了些水,站在洞口看着陷阱的方向,等着猎物上钩,顺便默算着方向。
从遇刺的皇家猎场到最终醒来的山林间,直线距离不会太远,甚至可以称得上近。
不过有句俗话,望山跑死马,禁军要找到这里,恐怕还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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