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含绎有些出神。
他垂着眼,像一具裹在衣裳里的冰雪雕塑,冰白面颊上没有半点表情。
直到远处传来狂风吹过山谷的声音,像极了鬼哭。
裴含绎醒过神,走到陷阱那里,毫不意外地拎出了两只灰扑扑的野鸡。
两只野鸡到手,景涟从松鼠口中夺来的榛子也没了。
裴含绎拎起两只野鸡,用挑剔的目光仔细审视,发觉这两只野鸡有点瘦小。
他带着两只瘦弱的野鸡回到山洞附近,从怀里抽出了短剑,皱起眉头。
裴含绎并不会杀鸡。
.
景涟觉得头很疼。
一阵阵眩晕像是潮水,不断冲刷着景涟的神志。她想睁开眼,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不能完成。
她的睫毛剧烈颤动,却始终无法睁开眼睛。
她只能辨别出耳畔异常嘈杂,身下不住颠簸,不知身在何方。
景涟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重,一缕血腥气飘至她鼻尖,萦绕不去。
她竭尽全力想要睁开眼睛,双手本能地虚虚抓握,却连半点力气都没有,什么都无法触及。
轰隆!
耳畔巨响骤起,紧接着身下剧震。
景涟身不由己,滚了两圈,一头撞上了坚硬的东西,痛的她泪水夺眶而出,终于险险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
她什么都看不清楚,连手都抬不起来,屏息艰难摸索,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辆马车中。
她双耳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才辨别出车窗外喊杀声、兵戈声交织出一片嘈杂,马车颠簸前行,偶尔有刀剑砍在车身上,竟发出金石相击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景涟此刻居然不觉得害怕。
她卧在车里,竭力活动麻木的四肢,同时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昏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置身于这辆马车中。
她的发髻散开了,冰冷的琳琅珠玉垂落,压在颊边,有些难受。
景涟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马车中昏暗的场景,她艰难撑着身体倚坐起来,感觉掌心触感有异。
她试着去触碰右手,忽的咬住嘴唇,低低嘶了一声。
不知何时,她的掌心划开了一道极长的伤痕,还在向外缓慢渗血,一碰之下痛意刺骨。
她顾不得疼痛,全身上下摸索一番,隐约辨认出自己穿着一袭华丽的宫裙,缎面水一般柔软光滑,裙摆处却有些怪异的坚硬,并不像是刺绣。
但景涟这时顾不上探究裙摆,她从发间抽出发簪,满头长发顿时披散开来,珠花簪子叮叮当当掉了满地。
景涟只好摸索着去捡,宫中发簪绝不会打磨锋利,正是为了提防伤到各位贵主,不过聊胜于无,即使不够锋利,它到底是个尖锐的东西。
她摸到一支芙蓉花簪,正要拢进掌心,不知何处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应,转而小心地、极轻地碰了碰簪尖。
带着寒意的锋利触感掠过指尖,这尚且是景涟没有用力触碰,倘若她直接不假思索将簪子拢进掌心,必定要划破手掌。
景涟不敢大意,小心地将几支簪子依次收好,同时凑近车帘,朝外张望。
车帘外,一个头戴斗笠的背影坐在那里,距离景涟只有数尺之遥。
她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望见远处天幕间炸开的明亮火光。
半边天宇映得明亮,景涟面色骤然变了。
借着火光,她几乎刹那间便认出,马车渐渐逼近的方向,正是皇宫西宫门。
风声破空,景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直觉,当即伏倒。
数支长箭从马车后方急飞而来,没入车壁,尾羽不断震颤,嗡嗡作响。
车外的斗笠男子神情微变,返身掀开车帘。
二人面面相觑。
正以一个扭曲姿势伏倒的景涟抬起头来,茫然看着对方。
对方也看着她。
景涟心中暗叫不好,下一刻斗笠男子立刻面露喜色:“殿下醒了?”
是友非敌?
景涟来不及细想,那斗笠男子已经急声道:“篡逆追兵将至,请殿下不必担忧,殿下只需伏在车中不必露面,青鸾会拖延一二。”
景涟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她嗯嗯点头,危急时刻来不及询问,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给对方添麻烦。
除了相信面前对她很是恭顺的斗笠男子,景涟也别无办法——外面喊杀震天,刀兵重重,她只消露出头,头立刻就保不住了。
斗笠男子道声冒犯,重重一扯重新放下车帘,旋即一声女子清呵自车外响起,清亮冷厉至极。
一道窈窕的玄色身影跃下马车,落地前身体在空中一转,快如闪电般连发三箭,箭箭快如流星,袭向西宫门。
三箭射完,她回头向着身后追兵迎上去。
斗笠男子连连抽打驾车的马,趁西宫门前混乱的守卫格挡箭矢时,疾冲出了只剩一线的宫门。
“事急从权。”斗笠男子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有些模糊,“殿下恕罪,秦王给殿下灌了药,要将殿下送去郑熙军中,臣等只能先行截走殿下。”
景涟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郑熙?”
斗笠男子苦笑道:“是……倘若是言府,尚且还有回旋的余地,但郑熙的南军甚为悍利,臣等实在没有把握保证殿下安危,只能先行动手。”
景涟像被刀割了一般,猛地松开紧攥裙摆的手。
她终于反应过来,裙摆上坚硬的触感,是凝结又干涸的鲜血。
第59章 猎场(八)
马蹄声渐次逼近, 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地面仿佛都在剧烈震颤,不知是不是错觉, 风中血与火的气息逐渐蔓延,将不断奔逃的马车笼罩其中。
驾车的斗笠男子脊背挺得笔直,身后兵戈声、马蹄声、喝止声落在他耳中,便如清风过耳,半点不存。
景涟紧紧攥着那支打磨格外尖锐的发簪。
她仍有许多疑惑,许多不解, 然而生死关头,容不得她一味追问浪费时间。
她只知道,而今如果被追上,很有可能就要落到郑熙手中去了。
郑熙恨她, 景涟清楚。
“殿下。”
斗笠男子没有转头,声音平静, 飘至景涟耳中。
他道:“请殿下不必惊惶, 臣等受命保护殿下, 纵然拼尽所有人的性命, 也会将殿下平安无事送出去。”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
斗笠男子有些诧异, 正欲转头, 只听景涟问道:“你们是奉裴含绎的命, 对不对?”
“是。”斗笠男子很诚实地道, “主子留给我们的最后一道钧令, 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殿下。”
景涟再度陷入了静默。
她忽然轻声道:“他会回来吗?”
斗笠男子一顿。
下一刻,他面色猝然僵住,一切神情化作难以掩饰的失态惊愕。
风声掠过身畔, 华美染血的裙摆在空中铺展,像夜风里一面猎猎作响的朱红旌旗。
景涟跌落下去。
她像一只折翼的鸟儿, 轻盈地坠入地面尘灰之中。
几乎是刹那间,身后追兵齐齐勒马,仍止不住前冲的趋势,险险在景涟三步之外停住,才没有将她卷入马蹄下。
斗笠男子待要勒马,已经来不及。
“走。”景涟对他说。
就在她坠落的那一刹那,这位柔弱如一捧芙蓉花瓣的公主,在他耳边留下这样一个匆促的字。
为首的将领跃下马背,便要亲自去擒景涟。
他是秦王亲信,深知贵人的种种忌讳讲究,即使在乱军追捕之际,仍然顾忌金枝玉叶的身份,不敢令低等士卒冒犯景涟。
芙蓉花簪寒光闪烁,抵在景涟颈间。
“放他们走。”
景涟将簪尖压向肌肤,更清晰地重复道:“放他们走。”
连串血珠滚落,没入领口,在雪白的脖颈间留下朱红血痕,分外触目惊心。
啪!
弓弦震动的响声似有若无。
这是最细微的声响,嘈杂的夜色里,唯有武功最高的强者才能听见。
景涟听不见,但她的每一个动作,无形中都是对将领的回应。
簪尖不断压向颈间,越来越多的鲜血滴落,沾湿衣襟。
这当然很疼。
景涟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也越来越抖。
但她的簪尖始终抵在颈间。
几乎是须臾之间,将领做出了决断。
他挥一挥手,止住了暗处那些动作,而后稍稍低头,尽可能恭谨地道:“请公主上马,臣等接公主回去。”
斗笠男子不得不走。
他毫不怀疑自己如果不走,永乐公主真有引簪自戕的决心。
“回哪里?”景涟平静问道,“不是要去南军?”
将领看着她,眼底流露出些许惋惜,像在看一株名贵却即将凋零的花朵。
他平静答道:“京中犹有东宫逆党作乱,为公主安危计,请公主乘车前去,臣等护持左右。”
即使秦王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京中局势危急,无力再独自支撑,但他终究还要几分颜面。
既然要颜面,就不能将自己的同父妹妹,像一件贡品般拎在马上送进南军军营,至少还要车马护送,为摇摇欲坠的江山裱糊上最后一层摇摇欲坠的颜面。
景涟唇角微微抬起,像是在笑。
那笑无论如何不是什么好意头,将领心中有数,不欲多事,只隔着衣袖欲搀扶景涟上马。
“你不问本宫为什么笑吗?”
闪烁火光中,景涟忽然转过头来幽幽问他。
那张娇艳至极的面孔,此刻半明半昧中,平白竟然添了几分森然的鬼气。
将领无端生出一点难言的寒意。
见他低首不言,景涟唇角的笑容越发炽盛。
“反正我在乎的,都没有了。”
她轻轻地道:“不过是一条命,还给他罢了。”
话音未落,夜风又起。
火把忽明忽暗,不知哪里传来凄厉的哭声,无端令人脊背生寒。
.
景涟惊叫一声,睁开了眼。
梦中萦绕身畔微寒的夜风消失了,山洞中火堆噼啪作响,洞外北风席卷,雪片纷飞。
一只鸡被架在火旁,烤的香气四溢。
一只手从身旁伸过来,柔柔地道:“殿下别动。”
景涟被梦中一句一句的殿下叫的头皮发紧,猝然转头,只见裴含绎睫毛低垂,按住她的左臂。
景涟昏睡时,他将景涟的左臂固定住,仔细上了药,如此一来,虽然左臂彻底不能动了,但至少不会使得骨头错位。
不知怎么的,景涟居然诡异地放下心来。
或许是因为梦中冒死救走她的是裴含绎留下的人,又或许是因为现实中裴含绎还愿意替她包扎伤处,至少不会一时半会抬手就杀了她灭口。
见景涟没那么恐惧,裴含绎反而有些意外。
他并不表露,问景涟:“饿不饿?”
景涟饿得久了,反而只剩麻木,并不想吃。然而裴含绎撕下一只鸡腿递来,她也就抓起一捧雪擦净手指,接过鸡腿。
说实话,那鸡腿实在谈不上好吃,硬的像是树根,景涟咬了一口,再也不想费力去咬了。
好在洞中二人的心思本就不在鸡腿上。
景涟慢吞吞吃完一口鸡腿肉,低声道:“你……又是谁?”
裴含绎平静说道:“我和你一样。”
景涟没了胃口。
她放下鸡腿,轻声道:“我能信你吗?”
裴含绎道:“殿下,你知道的,死人是永不会泄露秘密的。”
“但我们是一样的人。”
“陈侯是我母亲?”
景涟沉默片刻,低声道:“你怎么证明这一切不是臆测,而是事实?”
不知为什么,她就这样自然地问出了口,丝毫没有考虑自己才是那个置身险地的人。
裴含绎牵过她拿鸡腿的手,用一块冰雪打湿的帕子轻轻擦着景涟十指,道:“你那条珍珠金链,就是证据。”
景涟还真没有想过去查那条链子。
宫中珍奇最多,景涟自己攒下的珍贵首饰,就足以用几口大箱子来盛。
有的首饰铸造精美,上面打了内造局的标,反而会损害它本身的美丽,故而宫中惯例,除了成套的头面,其余首饰只记入册中,不打标识。
所以景涟从未想过,那条没有内造标识的珠链,居然隐藏着她亲生父母的线索。
“我不和你说太多,有些事还是你自己查来最放心。”裴含绎卷起湿布,松开了景涟的手。
他报出六个字:“江南道,百珍楼。”
景涟默默记下。
她的嘴唇轻轻颤动,有心想问裴含绎到底在图谋什么,却终于有了一点受制于人的觉悟,将那句话咽了下去。
裴含绎似乎全然不担心。
他看着景涟没怎么吃的鸡腿,皱了皱眉,从大半只鸡上撕下一块,喂到景涟唇边。
景涟本能张口,还没吃完,裴含绎又塞来一块。
“我不……”
裴含绎不容置疑道:“天寒,你不多吃些,熬不到来人。”
景涟住了口。
她吞下那块并不好吃的鸡肉:“什么时候会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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