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景涟其实并不很喜欢这个姐姐,见她热情迎上来,也绝不至于反感。
永静公主还很热心地补充:“我看永和妹妹刚往那边去了,还带着顾家几个姑娘。”
景涟对永静公主观感只是平平,与永和公主却是自幼关系差到极点,心知她有意提醒,含笑点头谢过:“对了,永思姐姐没来么?”
永静公主笑道:“永思虔心修道,最好清静,哪里会上猎场。她只开场时现了身,而后我们进林子行猎,她大约就回千岁苑了。”
说着,她又对裴含绎道:“我今日还见了国公夫人,夫人是回去了?”
裴含绎道:“家母多年来吃斋静养,也是不上猎场的。”
辞别永静公主,景涟就问:“你是不是该和国公夫人见一面?”
裴含绎点头:“不急,今日是冬狩第一天,事多繁杂,我明日请母亲进中苑来说话。”
景涟嗯了声:“也是。”
她话音未落,忽而听得西边林木里传来一阵惊呼。
兽吼声如雷霆平地乍起,响彻耳畔。
胆量稍小些的人,几乎能被震得头晕目眩。
护卫们纵马上前挡在太子妃与公主面前。
一头斑斓猛虎,从林子深处冲了出来。
它皮毛带血,身后林中马蹄声、兵戈声逐渐迫近,它怒吼一声,朝外扑来。
这正是景涟一行人所在的方向。
景涟身后的方向,次第响起惊呼声、马蹄声,返身逃去的声音。
数支羽箭自猛虎来处激射而来,刹那间景涟瞥见染红的箭羽,忽的一扯裴含绎袖摆。
“放箭!”景涟厉声。
她语气急促,却不似恐慌。
护卫们原本就严阵以待,骤然听见景涟厉声下令,再不迟疑,箭雨铺天盖地落下。
那猛虎吃痛怒吼,转瞬间竟然朝着此处急扑而来。
景涟只觉得随着猛虎扑来,地面似乎都在颤抖,饶是明知那虎已经是强弩之末,前方护卫严阵以待,都禁不住掌心生汗。
“放箭。”裴含绎握箭,同样道。
话音未落,裴含绎的护卫齐齐勒住惊恐躁动的马,挽弓发箭,第二轮箭雨铺天盖地。趁此时机,景涟的护卫们取箭挽弓,预备第三次发箭。
人墙外翻腾怒吼的斑斓猛虎这一刻在景涟眼底化作虚无,她抬起眼,隔着半空中寒星般闪烁的箭雨,望向林子另一端急急策马赶来的一行人。
秦王。
猛虎身中数箭,更有一箭自眼眶射入,眼看已经是强弩之末,翻滚嘶嚎不休。
场间护卫严阵以待,警惕猛虎垂死暴起。
在雷霆般的嘶吼中,裴含绎缓缓将箭放回箭筒内,弯起唇角,微笑说道:“二弟。”
.
“圣上英武!”“父皇神勇!”
臣子与年幼皇嗣们的争相称赞声中,皇帝缓缓收手。
禁卫策马上前,双手接过皇帝的弓箭,又恭恭敬敬退回去。皇帝一勒马缰,淡笑道:“老了,不及年轻时了。”
四周立刻又响起七嘴八舌的:“圣上神武不减当年!”
皇帝哈哈大笑,看着极为愉悦,然而眼底却殊无半点笑意。
他的双手掩在袖底,微微颤抖,这是用力过度的缘故。
开二石的强弓,已经需要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年幼的九皇子被禁卫严严实实护在后方,生怕皇子为猛兽所伤。此刻见父皇射杀虎豹,焦急起来,连连叫嚷:“父皇!父皇!”
幼童叫声极其明亮,众人回首,只见九皇子伸着两只手,用力朝皇帝探过身去:“父皇是大英雄,我要父皇抱!”
人都爱幺儿,皇帝平日里对九皇子颇为怜爱疼惜,今日却摆了摆手:“你年纪不小了,不能再吵嚷着要抱,也该早些学起骑射,下次行猎独自骑马。”
众人连忙称赞皇帝爱重九皇子,九皇子倒也真有些急智,抑或是自幼宫中耳濡目染,当即响亮道:“儿臣要学骑射!儿臣也想和父皇一样当大英雄!”
九皇子年纪还太小,母家又不显,说出童稚言语只显得可爱,倒不会惹人猜疑。
众人连忙又称赞九皇子聪慧明达,纯质诚孝。
一片颂圣声中,忽而林中远处快马疾奔而来。
林中纵马极易出事,为安全起见,山林中狩猎时即使追赶猎物,也少有打马狂奔的。那马蹄声分外急促响亮,竟不像是寥寥数骑。
护卫圣驾的禁军立刻警惕起来,手按刀柄严阵以待,另有一名校尉率卫队打马迎过去,厉声呵斥:“来者何人!”
扑通!
呵斥声落,纵马而来的那行人已经齐齐滚鞍下马,为首者高喊:“东宫副率陈子诚、永乐公主府长史梁芳洲叩见圣上!”
东宫卫队的副率!公主府的长史!
只看他们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模样,场中就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来报喜的。
皇帝眉头皱起:“让他们过来。”
说是让他们过来,实际上这些人也只能扔掉佩刀,站在距皇帝三丈之遥的地方回话,前后左右围满禁卫。
以这个距离,就算他们能从怀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弩箭刺驾,恐怕弩箭还未射出去,就先被禁卫砍成了七八块。
陈子诚直属东宫,鲜少有机会面圣,心头砰砰乱跳,手足无措;倒是一旁的梁芳洲,按理来说公主府长史更没有机会面见天颜,他却远比陈子诚沉着,仿佛做惯了一般娴熟叩拜行礼,而后脸一抬起来,已经是一幅眼眶通红,惭愧无比的表情。
“圣上!”他高亢的声音刚一出口,就将在场所有人惊了一下,“圣上,猎场中有刺客!”
刺客二字清晰无比,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直将所有人的脑子都震得嗡嗡作响。
“护驾!”不知是谁凄厉至极地喊了一声,刹那间禁军层层围拢,里三层外三层将皇帝包围在中间。
九皇子年纪到底幼小,骤然受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皇帝厉声道:“何来刺客?太子妃与永乐又在何处?”
陈子诚终于勉强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抬起一张颓丧又绝望的脸来:“回圣上,刺客共有七人,太子妃和公主骤然遇袭,坐骑受惊,与微臣等人失散了!”
梁芳洲一听他这全然没有重点的话,双耳嗡鸣,险些直接撞死在一旁的林木上。
他截断陈子诚的话,嚎啕痛哭——难得的是,一边痛哭,他说出来的话依旧吐字清晰条理分明:“回圣上,臣等护卫二位殿下在华云岭打兔子,忽然碰上了秦王。”
第54章 猎场(三)
疼。
这是景涟恢复意识时, 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冰冷、潮湿和剧痛像是藤蔓,缠绕上景涟的四肢百骸。
她的睫毛颤动数下, 竭力睁开。
眼前是潮湿冰冷的砂石,泥土特有的淡淡腥气缭绕在鼻尖,不远处盘根错节的树干刺向天空,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
景涟发觉自己正卧在一处荒凉的土坡上,下首是一片陌生的树林。她喉间涌动着干裂的血腥味,火烧火燎难捱至极。
几乎是本能的, 景涟试图撑起身体。
然而下一刻,她重重摔落回土坡上,眼泪夺眶而出。
太疼了。
全身上下,从头到脚, 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景涟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摔打了无数次的泥,稍一动就会牵扯出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连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但喉间焦灼的干渴与林间越来越冷的风都在提醒这位自幼没有吃过半点苦头的公主:如果她不尽快起身, 那么唯有死在这里一种可能。
眼泪流淌过脸颊, 疼得景涟发抖, 又在风里很快干涸, 她知道自己精心养护的脸一定受了伤, 但现在她连抬起小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太疼了。
她努力克制着眼泪, 小声喊:“时雍!”
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 小的可怜。声音在出口的瞬间就消失在风里, 没来得及传扬就完全湮灭。
景涟张了张口,却没有喊出第二声。
昏迷前恐怖的景象涌上心头,那些鬼魅般的刺客让她全身发寒。
时雍在哪里?
景涟不敢呼叫, 生怕招来刺客。
她咬着牙,试图再次撑起身体。
自幼娇生惯养, 她根本吃不了半点苦头,手臂稍稍用力,就有锥心刺骨的疼痛泛起。
就在景涟即将再度失败的时候,一阵风与天边斜阳一同降临。
它转了向,不再是林间的风,而是从土坡上方吹来,风里夹杂着浓郁的鲜血气息。
景涟其实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但那一刻她心底骤然生出一种极大的恐慌。
“时雍?”
景涟颤声道。
她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引来刺客,唯一萦绕不去的,只有风中越发浓郁的血腥气。
景涟咬紧牙关,死命撑起身体。
剧痛何止刻骨,但景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支起身,踉跄着挣扎半晌,终于勉强站起,朝着土坡上走去。
坡上仍旧是成片的、无边无垠的树林。
天色还未暗下去,景涟可以清楚看见,满地都是横流的鲜血。
她吓得向后踉跄一步,险些跌倒,惊惶中胡乱用手去撑,结果却重重跪倒在土石间。
这一次景涟简直连叫都叫不出来,她疼得眼前昏黑不辨轮廓,只能抬起右手,一寸寸摸索着左臂。
左臂的骑装破了个大口子,一定出血了,但受伤倒是其次。景涟强忍住痛,又鼓起勇气试着抬起左手,却以失败告终。
怪不得起身时那么疼,原来是左臂的骨头断了。
景涟吸吸鼻子,忍住眼泪,苦中作乐地想着,看来挣扎半天起不了身不是自己娇纵,只是身体不允许。
眼前昏暗晃动的重影渐渐淡去,景涟看见两个刺客打扮的人倒在林中,身下大片黑红的血迹。
饶是景涟对受伤流血毫无概念,看见那片蔓延开来、近乎干涸的血泊,都能确定这两个人必死无疑了。
“时雍!”她失态地叫出声来。
在树林边缘,倒着一个身穿骑装的人,满头长发完全凌乱铺散,遮住了面容。
对方那身骑装沾满了血迹灰土,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然而景涟一眼就能认出,那正是太子妃。
她奔过去,途中被衣摆绊倒,痛的景涟含泪忿忿一扯,将衣摆撕下半边。
虽然狼狈,但至少不那么容易摔倒了。
太子妃伏在地上,景涟艰难地用一只手将她脸上的发丝拨开,那张清美的脸上没有沾染多少灰土,反而浮着一层三月桃花般的浓霞绯色。
景涟指尖触及太子妃面颊,顿时心下发冷。
糟了。
太子妃在发热。
人发热总比凉透了好,景涟勉强定下心神,很想用力摇醒太子妃,奈何现在唯有一只手能动,只能拍打对方的脸:“时雍!时雍你醒醒!”
她还是没能叫醒太子妃,反而听到对方发出模糊的呓语。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太子妃的发热好像越来越严重。
景涟低下头,用额头去碰触太子妃的额头,绝望地意识到太子妃此刻恐怕正在高烧。
斜阳渐渐西沉,霞光逝去,天色即将转暗。
风越发大了。
景涟冷得牙齿打颤,左顾右盼之下,又去把自己撕裂的衣摆捡回来披在身上。
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个不伦不类的野人。
然而哪怕她真是野人,遇见去而复返的刺客,也唯有死路一条。即使没有刺客,她在树林里冻上一晚上,也会活活冻死。
景涟茫然抬眼环顾四周。
树林分外平整,无处躲藏。
她的目光不小心掠过那两具刺客的尸体,顿时又是一阵恐慌。
恐慌之余,景涟反而生出了莫大的勇气。
她站起身来,疼痛太多、太剧烈,短暂地麻木了她的知觉,让景涟此刻幸运地察觉不到疼痛。
景涟弯下腰,试着把太子妃背起来。然而她一来没有力气,二来还是独臂,几乎连牙都用上了,依旧以失败告终。
天色越发黯淡,景涟心底的恐惧愈演愈烈。
她横下心,硬生生拖住太子妃,将她向土坡下拖去。
山林中满地土石,想也知道,生生拖行过地面绝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然而太子妃从始至终没有醒来,吓得景涟不得不走两步就去探一下她的鼻息。
连拉带拽,终于把太子妃拖到了土坡下,这里虽然阴寒,终究是个避风的地方。
景涟放下太子妃,重重跌坐下来,举目四望悲从中来,忍了半晌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她渴得厉害,饥饿也逐渐从身体深处升腾而起。景涟一边哭,一边绝望想着午间出来时要是多吃两口点心就好了。
她又冷又饿,难捱至极,但这些咬咬牙暂时还能忍,焦灼的干渴却没有办法再忍下去。
更重要的是,太子妃高烧不退,身上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伤,景涟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解开她的衣服查看。
她哭了一会,把还算干净的中衣袖子扯出来擦眼泪,小心翼翼站起身,从土坡下探出头像只鼹鼠一样谨慎地张望,却见黯淡的天色下,不远处有把短刃闪闪发亮,刃口沾着淡淡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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