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拖住时间,辽东大营发现主将和骑兵一直未归,定会派人出来搜寻。
进山的路程当中,二人先行绕道于山脚下的民房,门口正晾晒着几件冬衣,留下银子换下一身紧贴于身上的湿衫,二人为免暴露行踪没有惊扰屋中主人,继续向山的更深处行去。
身体暖和了,行动便也没先前那般僵硬,白惜时与滕烈在入夜之前寻到一处山洞,看来便是今日的栖身之所。
追兵应当是尚未搜寻到这里,白惜时与滕烈在山洞深处生了一小团火,用来取暖照明,顺带烘干浸湿的鞋袜。
白惜时一双脚早已冻如冰块,遂很快卸下束缚送到火堆边,对裸。露双足没古代女子的那般强烈的羞耻感,此刻甚至带些种破罐破摔的豁出去,就这么自顾自的烘烤着。
她的脚掌不大,莹白圆润的脚趾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发着光,滕烈见此情状突然有些无所适从,没过多久,高大的男子于火堆边站了起来,“我出去找些吃的。”
白惜时“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此行被滕烈发现身份是白惜时始料未及的,千提防万小心,没想到快要挨到回京的日子,在最后时刻却出了岔子。
多少有些懊悔。
不过她并没有后悔此行赶来,对于滕烈内心实际上也是信任的,白惜时知他当会为自己保守秘密,不然那袖弩便不会那么顺当的收回去。
但信任归信任,心情不好也是不大好,毕竟掩藏了二十几年的身份,一朝暴露,她其实也不知道今后应当如何与滕烈相处。
待双脚终于回温,白惜时找到几根粗壮的树枝做成简易衣架,将两个人的衣服搭起来想要尽快烘烤干,继而又坐在火堆边,抛却杂念,开始思考如何才能与辽东军营尽快取得联系。
其实她的身上还带了三支烟雾炮,只要点燃放至天空,辽东军营一定能够得知他们眼下身在何处,但怕就怕看到信号先赶来的不是援军,而是追兵。
何况眼下那三支烟雾炮还浸了水,能不能使用又是另外一回事。
思及此白惜时将那三支烟雾炮找出来,仔细捏在手中烘干。
必要时刻,这是保命的东西。
当滕烈带着野果和一只兔子回来,入洞第一眼,便见到青丝披垂的女子裹着一件不合体的冬衣,正静静望着火堆想着什么,即便环境不佳,但周遭显然被收整了一番,二人的衣衫也被整整齐齐挂了起来。
分明是亡命天涯,这一幕,却不合时宜的让人生出一种归宿感。
于洞口外望着里头,停了一会男子才走进去,蹲下身,将几个果子递给白惜时,“洗过了。”
白惜时接过去,开始吃果子,一边吃一边看滕烈找来树枝,将已在外头打理好的兔肉架在火上烤。
她让滕烈不想死就闭嘴,然后滕烈就真的闭嘴,看起来很惜命,不到非必要连一句其他的话都不说。
两个人就这么干坐着,各干各的。
最后还是白惜时先开的口,询问正事,“追杀你的人是太后派来的?”
“是。”滕烈将烤兔子翻转了一面,望向白惜时,“朱文杰是内应。”
朱文杰?
没记错的话,白惜时在石壁上看到了他的尸体,“太后连自己人都杀?”
滕烈:“在有些人眼中,没有自己人,只有是否值得利用。”
太后应当是怀疑滕烈已经知晓了祈王与她之间的联系,因而想趁他赴辽东作战之际,直接斩草除根。
能死在战场上就更好,死不了,便找机会暗杀。
朱文杰便是一路上的内应,滕烈率骑兵追剿叛党也是他主动提出要跟随。
话说到这里,兔肉也已经烤好,滕烈用匕首将冒着香味的肉切成一片片,放在树叶上给白惜时推了过去。
随着动作放低,这回不止是双足,视线不可避免的还看到一截白皙的小腿,男子目光移开,又给火堆添了些柴草,片刻之后问了句,“你……这样,可会着凉?”
“啊?”
“腿。”
说完,男子看了白惜时一眼。
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白惜时低头用大袄将腿罩了进去,因那家农户外头晒的衣裳只有一条长裤,白惜时便让给了身量更高的滕烈,她取得那件长袄长度已可到她脚踝,不穿裤子也没事,不过坐下来后,会稍稍往上缩回去一些。
白惜时当真没太在意,她是个现代人,又当了男子这么多年,对于半截小腿和双足露出来没觉得有多大问题,但很显然,滕烈比她传统。
白惜时是如此想的,单纯觉得当滕烈得知她是女子后开始注重男女大防。但只有滕烈自己清楚,他是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
看见别人或许可以无动于衷,但眼下这人是白惜时。
等吃完兔肉,滕烈又将盛满清水的竹筒支在火上烧开,在等待的间隙,二人偶尔聊上两句,但都很注意的避开了白惜时是女子的话题。
水烧开口后又冷却到可以入口的温度,男子将竹筒递了过去。
瞧着这唯一的竹筒,白惜时问男子,“你不喝?可还有什么容器,我给你倒出来一半。”
滕烈:“不用,我喝过了。”
闻言捧着竹筒默然喝了几口,最后还是白惜时主动提了一句,“你我二人今后还要共事,以前怎么样便还是怎么样,不用因为我的身份有所顾虑。”
滕烈:“好。”
刺客随时都可能追踪过来,趁着尚未找到这里,二人决定抓紧时间休息。只不过在白惜时靠于石壁上打算闭眼前,滕烈突然问了一句,“解衍知晓吗?”
你是女子之事。
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刻提起解衍,顿了片刻,白惜时答道:“知晓。”
果然。
他好像做什么,总是晚了一步。
滕烈:“知晓的还有谁?”
“就你,解衍,府上的孟姑姑,没了。”
滕烈听完,郑重看向白惜时,“我会守口如瓶。”
闻言点了点头,白惜时没再说什么,而是裹紧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衣,闭上了眼睛。
盯着女子的睡颜看了片刻,男子起身将烘烤的衣衫翻了个面,继而在准备离开前,低头看见地上摆放的那只竹筒,里头还剩下一半的清水。
捡起竹筒,走至山洞外,滕烈一边吹着冷风,一边观察四处有无可疑的火光靠近,待发现一切正常后,转而将视线移至手中那截平平无奇的竹筒。
手指摩挲着筒壁,这样的动作在月光下持续了许久,最后男子鬼使神差将它送至近前,薄唇轻启,缓缓饮下了剩余的清水……
一夜便宿在洞口旁,滕烈没有去打扰白惜时的安睡。
第二日天还没亮,二人换上烘烤干的衣衫,往山林的更深处行去。
上午的时候还好,周遭仍没有刺客追上来的迹象,但中午时分追兵似乎发现了地上的脚印,远处突然冒出一股直冲云霄的青烟,应当是刺客在示意其他同伙,发现滕烈、白惜时踪迹。
还是追过来了。
接下来的连续几日,二人都是在与追兵斗智斗勇,险险几次被发现踪影,都是靠藏匿于暗处躲过正面冲突。
可逐渐的,涌入山林的刺客越来越多,也将滕烈、白惜时可以活动的范围不断缩小。
直到第四日,二人于一处山凹间已然避无可避,追兵正以包围之势向他们快速聚拢了过来。
人多势众对比赤手空拳的二人,白惜时与滕烈即便再厉害,此刻胜算亦不大。
肃容准备好袖弩,白惜时已然蓄势待发,欲一个眼神便与滕烈一起突围出去,即便机会渺茫,亦不能放弃尽力一试。
何况她这人最善于险中求生。
但下一刻,滕烈却出声阻止,“我出去,引开他们撕开一个口子,你找机会离开。”
白惜时凝目,“为何?就因你知道我是个女子?”
滕烈一摇头,“不,不因你是女子,而是眼下你的身份不可暴露。”
“一旦暴露,即便突围成功,消息递回京师,太后、贵妃皆会想方设法至你于死地,你府中之人也会受到波及牵连,掌印可想要看到如此?”
白惜时还不能受重伤,概因她不能寻军医医治,一旦医治,身份亦会被他人知晓。
闻言,白惜时蹙眉不语。
她又何尝不明这个道理?但叫她舍下滕烈自己一个人先走,时光犹如倒溯回两年前,她仍难以做到如此。
看出白惜时的不认同,滕烈可能毕生都没有在一个时刻,对另一个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你我二人分头行事,胜算便从两成变成四成。”
“所以我先引开他们,你看准时机。若是都可顺利摆脱追兵,咱们在山鹰嘴处汇合。”
不是二人分头行事提高了胜算,而是滕烈将胜算都给了她,白惜时看向男子,拆穿谎言,“你有九成的可能会丧命。”
生死攸关的时刻,滕烈却朝白惜时笑了,笑得遗憾又豪迈,“这条命早在两年前就该没了,没什么好怕。”
若是时光能回溯,倒是希望能回到两年前。
知他心意已决,眼下亦没有时间再犹豫,临分别前,白惜时对郑重滕烈道:“山鹰嘴见。”
到了最后的分别时刻,滕烈已然迈出一步,不知为何又突然停步,走回,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停在白惜时面前,继而握住她的手,抬起,闭眼,额头轻轻贴向女子的手背。
这一低头,是虔诚,是感慨,是不舍,是所有的复杂汹涌一齐涌上心头。
再抬起头时,他又是那个冷肃若定的指挥使,“掌印,山鹰嘴见。”
第92章
松开白惜时,冷眼看向步步逼近的追兵,男子在冲出去的最后一刻,对白惜时说了四个字――“不要回头。”
继而骤然跃出山凹,滕烈盯准最薄弱的疾行而去,他的出现迅速引起追兵的注意,果然,原先的阵型被打乱,于包围之势中撕开了一道裂口,白惜时瞅准时机,跟了出去。
袖弩飞射而出,左右各干掉一个挥剑砍来的刺客,白惜时一路狂奔,山风在耳边呼啸,她如依滕烈所言一路不曾向后张望一眼,不是冷血,是其实到了这种关头她也会怕,怕一回头,看见的是滕烈倒在血泊之中。
她不知道若果真如此,自己会做怎样的选择?
是折返?还是不浪费他舍命争取来的生机?
抛却那些不好的设想,白惜时脚下生风,身形如鬼魅,跑的五脏六腑都在位移晃动,前往山鹰嘴的路上,期间仍有刺客不断出现截杀阻拦,但都不成规模的零星几人,白惜时出手快狠,果断解决掉拦路之人,朝着与滕烈约定好的地方行去。
辗转到达山鹰嘴,已是第二日凌晨,白惜时为隐藏身形,同时及时查看四方动态,登上一棵最高的大树,借着高度,张望着她希望能够等来之人。
寂寥、空旷,起先疲于奔命,已经将近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确认四下暂时没有危险,她开始闭眼假寐。
不知不觉进入浅眠,待再一睁开眼,已是黄昏时分,周遭仍然静的可怕,落日的余晖加重了这种孤独荒凉之感。
她能等得来滕烈吗?
临分别之前,白惜时将那三支烟雾炮中的两根给了滕烈,她设想过对方重伤无法赶到的可能,二人约定好,一旦哪一方等到援军就点燃烟雾炮,这样另一方看到后同时点燃,如此可及时告知方位,等待救援。
眼下见不着人影,白惜时便希望在天空中会突然出现这样一阵烟雾,至少告诉她,人还活着。
但是没有,人影没有,烟雾炮没有,哪怕连一只地上跑的小动物都没有。
入夜之后,深林之中更加寒凉,长时间困于树上躯干酸麻,白惜时正准备跳下去活动筋骨顺带寻找水源,这时候,却见远方亮起了一队明灭可见的火把。
会是援军吗?
她停下动作,于树梢静待那群人靠近,当走得近了,听见一声声“掌印”呼喊出口,白惜时心头一松,长长舒了口气,跃至树下正准备朝向那一群人而去,然而寂静的夜里,白惜时突然耳风一动,她听见了一声几不可查的抽刀之声。
不对,不是自己人!
而是伪装成自己人的追兵!
他们狡诈至厮,竟想趁着黑夜行如此障眼之法,将自己骗出来。
概因对方已然听见动静,还想将白惜时骗至近前再动手,此时再回树上无异于坐以待毙,白惜时果断调转方向,拔腿就跑,朝反方向迅捷而去。
此番人多势众,不可硬拼。
察觉白惜时识破计谋,那群人不再伪装,夜中视线不好,但箭矢和飞镖铺天盖地向前射了过来,这次白惜时运气实在不好,竟在躲避一支长箭的同时,腿被一只飞镖射中。
果断从袖上扯下一截布料,白惜时看准时机躲于了一处石壁之后,紧接着毫不眨眼拔下那枚飞镖,用布料当作捆带将左腿扎紧。
侧首警觉的听着后头追兵的动向,然而没过多久白惜时却发现前方竟也传来了呼喊踩踏之声。
竟被前后夹击了?
白惜时屏气凝神,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很好,后头的追兵提着灯笼从石壁侧边擦过,并没有发现她的栖身之地。但没过一会,前头又突然传来了短兵相接之声。
什么情况?
白惜时来不及细思,这时候又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她从腿侧拔出一把匕首,当那人提着灯笼就要照过来,白惜时顷刻间飞身扑了出去,正待用一把匕首结束对方性命,却在那人唤出两个字后瞪大双眼,匕首也急急回撤,最后划破了对方的衣襟。
那人唤的是“掌印”,与他人没什么不同,但这把熟悉低醇的声线白惜时不会分辨错。
“解衍!”惊诧望向倏然出现之人,白惜时:“你怎么来了?”
连日搜寻未敢合眼,此刻终于找到要找之人,见她正好端端站于自己面前,男子一直紧蹙的眉心在这一刻终于被抚平,“刚到辽东大营便听闻掌印失踪未归,所以同将士一同出来寻找。”
“万幸,掌印没事!”
闻言,白惜时望向正在交战的双方,确认道:“所以前头是营中兵士?”
解衍:“是。”
听到这一声肯定的答复,白惜时深深闭了闭眼,援军,他们终于等到了援军。
心头始终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一半,随之身形也跟着摇晃了下,解衍见此情状立即伸出手,托住对方双臂。
“掌印,可有受伤?”
白惜时一摇头,来不及告知左腿的伤势,而是率先向怀中探去,继而掏出那根烟雾炮,点燃,第一时间射向空中。
解衍:“掌印这是何意?”
白惜时:“我是要告知滕烈,援军已到。”
“指挥使没有与掌印一起?”
双目遥望向夜空,白惜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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