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元柔并没有向皇帝解释的打算:“是么,长皇子想来高兴极了。”
“自然,”温崇明毫不掩饰笑意,颇为亲密地半搂着她的肩,“思凉本也是喜欢热闹,偏生闹着要去春猎,这些时还学了骑术。”
她看着沈元柔没有半分动容的面容,终是没忍住:“绝舟,你年纪也不小了,还不肯成亲吗?”
沈元柔拍了拍她的手,示意皇帝松开:“缘分未至——”
“强求不得。”
这话亦是在说温思凉。
皇帝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怎会听不懂,闻言收回了手无奈摇头。
“哪里有人敢强求你,你放心,待你有了心意的公子,朕要亲自为你们赐婚。”
沈元柔对此不置可否。
前世温思凉不顾礼法纲常、师生关系,偏要强求,皇帝劝说无果,也多次干预,沈元柔对此头疼不已。
“郝琼的事,你处置的如何了?”皇帝扯出正事来。
郝琼属于原氏一党的边缘人物,这些时日胆子大了,手也伸得长了,皇帝将人单拎出来处置,故而原氏一党近些时安分不少。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陛下何必单拎出来。”沈元柔不甚在意。
“顺便敲打一下原谦,”皇帝微笑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些日子,原谦过得太顺心了吗?”
沈元柔认可地微微颔首。
确实如此,刑部若是足够忙碌,原谦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来恶心她?
郝琼为巡盐御史,虽是个五品官,手上过的银子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她贪污的数目之大,足以养活一州百姓了。
原谦将官做到这个位置,就连皇帝也不能轻易将她处置。
这个时候,就要找一只合适的鸡杀掉来儆猴,人选则需好好斟酌。
与原谦关系远了,起不到警告的作用,反倒还显得皇帝忌惮。
关系过近,只怕原谦狗急跳墙,此刻还要继续维持君圣臣贤的模样。
而为了朝堂稳定,沈元柔则与原谦对立,帮她达成了这个平衡。
至于前世沈元柔的死,无异于打破了这个平衡,沈元柔能想象到那时的姜朝会变成什么样子。
姜朝五品以下的官员俸禄并不微薄,前朝的教训如同跗骨之蛆。
过低的俸禄极大加速了官员腐败、王朝灭亡,但高的俸禄却不代表不腐败。
“说来,这位郝大人,我也该去见一见的。”沈元柔抿下一口温茶。
郝琼是徐州人士,当年她做乞儿的时候,没少被此人“关照”。
皇帝自然知晓这些渊源,不过她没有拦沈元柔的打算:“去吧。”
皇帝知晓,沈元柔自有分寸。
牢狱内,阴冷腥甜的味道被阴风送来,叫人作呕。
沈元柔身边的内监为她铺上厚垫子,免得脏了贵人的衣裳:“沈大人,罪臣郝琼此刻受刑呢,您……”
“要紧事。”沈元柔没看她。
内监不敢再问:“嗳,沈大人稍坐。”
众人皆知,这位沈太师向来叫人摸不清脾性,内监不想得罪她,急匆匆为她带来消息,带她前去。
血腥与潮湿愈发浓郁。
内监吞了口口水,却见身边的铁面阎王没有半点变化——也是,沈太师虽为文职,却曾带兵平乱,怎会害怕这些。
“……嗬,”行刑架上的女人蓬头垢面,早已没了往日模样,“沈元、柔,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沈元柔静静地看着她,许久评判道:“看来刑法也不是惨绝人寰。”
还能说得出话。
皇帝这是把对原谦的不满施加在郝琼的身上了,不打算给她个痛快。
沈元柔粗略扫过她身上的伤,而后收回眸光:“原谦的态度,你还不明白吗?”
郝琼在牢里撑了数日,都不肯将原谦的那些事说出来。
真是条忠犬。
不过认错主,可惜了。
“你,专门来见我,”行刑架上的人缓缓抬头,“就为了,问我这个?”
“我以为你会珍惜说话的机会。”沈元柔平淡地道。
郝琼默了一息,咳道:“你不恨我?”
她身上刚结的痂,在胸腔震动下再度开裂,汩汩流下鲜血。
沈元柔没有看她,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言毕,郝琼冷哼一声闭上了眼。
沈元柔脾气古怪,她当时百般欺辱,最后她被徐州首富嫡女,裴君英带回了府,沈元柔没准不很她,还会感激她。
她此刻这幅尊荣,没了半分体面,也不再值得沈元柔恨。
高高在上的沈太师,为何要恨阶下囚。
“……反贼进裴府,”郝琼哑声道,“是我的授意,裴君英什么都不知,只当顺手做了好事,将人安置在郊外的宅子。”
她断断续续讲述着当时的情景。
沈元柔没有打断,虽然这些消息前世她已得知,但从郝琼口中说出,她仿佛看到了故作沉稳,却害怕地指尖发颤的裴寂。
“徐州知州正得眼,我便做顺水人情,将裴家嫡子推给她。”她缓了许久,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我也不知裴家嫡子去哪了……”
“至于原谦,那是个老狐狸,她不会真正的信任谁。”
原谦谨慎,就连她身边的谋士、同党,都不能全然知晓她的计划,她们只是服从原谦的吩咐,具体并不能知晓多少。
“原谦,这些时日同虞人走得近……”
言毕,郝琼看着她:“我没有可交代的了。”
她数日受刑不肯开口,沈元柔想,郝琼当是有话要说的。
不过基于前世的经验,政事公务倒没有先前繁忙了,她才得以来见这人。
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这可是大罪,寻常官员进了大牢都是免不了脱一层皮的,更何况郝琼,她早料到自己的结局。
她等了许久,没有听到沈元柔的声音,强忍着剧痛抬起头:“……沈元柔,求你。”
“你的女儿和主君,会没事的。”她轻飘飘的留下一句。
望着沈元柔离去的背影,郝琼扯了扯唇角。
她已然是弃子了,原谦不会保她,她便想尽办法护住夫女。
郝琼不会怀疑沈元柔,她不会对男子和孩子下手,这是她的承诺。
“主子。”月痕见她出来,忙为她递过去鹤氅。
沈元柔的身上满是血腥气,她最是干净,此刻也只得换一袭外氅。
“去查一下那些虞人。”沈元柔换上宝蓝鹤氅,吩咐道。
姜朝管那些看守皇家猎场的仆从婆子叫虞人。
想要形成土石流这样的灾祸,以掩人耳目,有足够人手便不是问题。
直至踩着轿凳下车时,沈元柔蹙了蹙眉:“今日是什么日子?”
月痕也一怔,琢磨道:“三月十八,什么日子也不是啊,主子,您……”
三月十八。
沈元柔偏头,正巧见远处的货摊。
天已全黑了,灯笼的暖光将她笼住,沈元柔便瞧见卖货娘那红艳艳,晶莹剔透的红果:“月痕,去买两串。”
玉帘居。
裴寂低落地垂着头,鼻头酸涩不已。
老太君的话犹在耳畔:
“既是借住的公子,便当尊礼守礼,哪里能日日叨扰家主?”
“既然住下了,便安心养伤,一个男子,怎么直往外跑,家主看重你,一来便金奴银婢的伺候着,比我这老头子还……”
可他是老太君,是沈元柔的长辈,裴寂只能垂首聆听。
孟氏字字句句无不在提醒他,他只是来投奔沈元柔的义子,更打扰了她们的生活。
他不该继续打扰沈元柔了,早些嫁出去,也让母亲安心。
“公子!”
曲水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他一瞬。
裴寂将玉佩攥得很紧:“什么?”
“家主来看您了。”曲水高兴道。
沈元柔来看他。
裴寂有些恍惚,他知晓义母还有许多朝堂上的政事需要处理,居然这么早便回来了吗?
他规矩地站在那处,在嗅到属于沈元柔的香气后,他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兴许因着对沈元柔的愧疚、心虚,或者被曲水惊吓,还没能缓过来,这种感觉很奇怪,裴寂无法控制。
好急切的心跳。
裴寂有些害怕,怕沈元柔听到他这样响的心跳声。
“义母。”
在沈元柔没有开口的间断,裴寂的心里过了很多念头。
是有人诬陷了他的母亲吗,义母又会不会相信他,还是义母得知今日他与皇子赌约一事?
沈元柔是生他的气了吗……
“有好好用晚膳吗?”沈元柔温和地注视着他。
她不过离开了一小会儿,裴寂又回到了初见的谨慎、拘束,很害怕她一般,似乎下一刻,这孩子就要躲起来了。
他垂着长睫,一副温驯的模样,只叫人愈发怜爱。
裴寂心头闪过短促的情绪,突然被关切,鼻头居然更酸涩了。
“多谢义母关心,”裴寂喉结仓促了滚了滚,“裴寂有好好听话。”
他等待着沈元柔的审判、问责。
然下一刻,一串红亮饱满的,裹着晶莹糖霜的果子被递到他的面前。
她说:“生辰吉乐,裴寂。”
第18章 坏心思
没有想象中的诘问。
那句温和的“生辰吉乐”,像是一股春风,将他轻飘飘地送上了青云端。
在裴寂的灵魂被包裹,充斥着煦暖时,沈元柔看着他轻笑道:
“裴寂,怎么了,你与我生分了吗?”
她看着少年瓷白的耳廓开始变粉,泛红,满意地收回视线:“好孩子,是义母思虑不周,竟忘了今日是你生辰。”
“裴寂惶恐。”他慌忙接过那串糖葫芦。
分明燃着地龙,他的指尖却格外冰凉。
“惶恐什么?”
“您,您是朝堂官员,身上自然有要紧事,哪里能,能将时间浪费在我这里……”浓密的羽睫颤得明显,像振翅欲飞的蝶,“您不必……”
沈元柔微微眯起眼眸:“抬起头来。”
上位者的语气向来不容置喙。
裴寂心头猛然一沉,抬眸对上她。
“您别生气。”他轻声道。
沈元柔声音平平:“裴寂,你还是害怕我。”
她或许不是那样了解这个孩子,但在一起生活三年,有一点她还是很清楚的,裴寂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才会无意识咬着下唇。
裴寂总一副将她拒之以千里的模样。
沈元柔细细审阅者眼前的人。
他的耳尖红的不像话,脸上也染了薄粉,可指尖儿却那样凉。
沈元柔只手捧起他的面颊,指腹摩挲了一瞬,却在他惊愕、慌乱的眸光下,蹙了蹙眉头,叫裴寂一阵又一阵心惊。
果然很烫。
“你发热了,裴寂。”她如此道。
裴寂心中种种不可告人的想法,在此刻伴随着一声脆响,碎了一地。
他有些迟钝地喃喃:“……什么?”
可沈元柔那样坦荡,将他方才的心思衬得那样肮脏不堪。
裴寂想要瑟缩,却又眷恋她的温暖柔软,就这么僵持着,直挺挺的站着,任由她摩挲了瞬面颊,对她抱之以复杂的眸光。
“是屋里不够暖和吗,你的手冷得厉害。”她嗓音温和。
沈元柔是诚心关切他,裴寂看得出来,可他的思绪还是不由得飞很远。
他直勾勾的看着沈元柔,她太温和了,裴寂看不透她眸中的情绪究竟是关切、无奈、宠溺,还是别的什么,但对上她的眼眸,裴寂总是招架不住。
他刚刚又在想什么呢?
真是恶劣,裴寂羞愧地垂下头:“我自幼体寒,初春泛冷是常事,不妨事。”
“裴寂,你害怕我什么呢?”沈元柔坐到一旁。
害怕什么。
裴寂也不知道,但沈元柔态度亲和,待他也很温柔。
可在她踏入玉帘居,捧起他的脸后,带着寒露的血气便丝丝缕缕萦来,叫他想起那日,她持着剑将山贼杀得人头滚滚。
血很烫,溅到他的脸上。
沈元柔是朝廷命官,他,他是胆小又可怜的故友之子。
她们本来没有任何牵扯,也正如老太君所说,他不该过多打扰沈元柔的生活。
裴寂喉头干涩:“您,您身上有血味。”
沈元柔罕见地一怔,而后笑了笑:“抱歉,我去见了一位……朋友,时间有些长,想来是方才不慎染上的。”
“义母遇刺了吗?”裴寂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沈元柔笑着微微摇头。
她本想安抚一下他,可看到他这幅紧张兮兮的模样,沈元柔还是道:“是啊,这次对方来势汹汹,很是危险的。”
裴寂却坐不住了,快走几步至她跟前:“您可有受伤?”
兴许因为她的神情太淡然,裴寂更放心不下,慌乱之余也不敢冒犯她,只细细嗅着,试图找到血气的来源。
“你是小猫,还是小狗,怎么闻来闻去?”
女人轻柔的声音叫他停在原地。
寻常被称作小猫小狗,大都是带有侮辱性的,可在沈元柔口中就莫名变了味道。
沈元柔温和地看着他:“这种事情,哪里是天天有的,毕竟是皇城脚下,若真是如此,京城岂不乱了套?”
他的眸光从方才的急切,渐渐变得迷茫。
裴寂后知后觉,方才沈元柔还为他解释了血腥气的来源。
义母没有必要同他这样一个暂且住在这里,并且要借用她关系嫁人的义子解释的。
裴寂轻蹙起了眉头:“那您刚刚是,在骗我吗?”
“是逗你,”沈元柔听到他用“骗”字来定义,无奈又好笑道,“好孩子,屋里头暖和,要是再不吃,糖霜要化了。”
裴寂抿了一下唇,那串泛着酸甜味道的红果贴近唇齿。
外层糖霜还带着冰冷的温度,在裴寂的舌尖触及时渐渐融化,渡给他丝丝甜意。
他默不作声地吃下两个,沈元柔读懂了他的情绪。
“是要哭了吗,”她平淡地问,“你的眼角又红了……”
“才没有,”裴寂捺住鼻尖的酸涩,闷闷道,“您,您好像很希望我哭……”
沈元柔扬起眉头:“有吗,你怎么会这样想?”
裴寂总觉得,沈元柔是有些坏心思的,不过这里的坏心思是褒义,她是想看他出糗吗,可是,看他失态是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吗?
裴寂默默地想,虽然他不是很明白,但如果沈元柔喜欢,或许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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