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带着雨水潮湿味道的沉香,随着锦帕的动作,萦在裴寂鼻尖。
他似乎有一瞬的挣扎,极力蜷紧了袖中的指骨,才未将情绪外泄。
“我已然知晓徐州颠覆,无需再看。”沈元柔收回帕子,“裴寂,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裴寂似乎纠结了好一阵,坦白道:“我母亲被人诬陷,她们说,母亲藏匿了反贼,可我以性命担保,母亲是清白的,这是子虚乌有的罪名。”
她颔首,对此不置可否:“重要的是旁人怎么看。”
重要的是掌权者的想法,如果皇帝也这么想,裴氏便势必要被抄家灭族的。
“那义母呢,您也这么认为吗?”裴寂清凌凌的眸子与她陡然相迎。
那双眼眸中的提防与戒备几乎要藏不住——是只很有攻击性的小猫。
沈元柔静静地凝望着他。
但这样的眸光落在久经尘世的权臣身上,没有半分攻击性,倒显得他愈发孩子气。
“我怎么想,很重要吗。”沈元柔问他。
如果她不相信裴寂,便不会让他踏足太师府。
裴寂后知后觉,他方才鲁莽,只好低声道:“抱歉,是裴寂言行有失,冲撞了尊长……”
“无妨。”沈元柔并不会苛责孩子。
她与裴寂前世交谈并不多,亦不曾见过这般鲜活的裴寂,在她的记忆里,裴寂一贯垂首立于一旁,寡言少语。
“花影,”随着沈元柔出声,方才飒爽的女卫前来领命,“为公子将玉帘居收拾出来,再吩咐小厨房,熬煮些驱寒的姜汤。”
她沉静的眸光落在裴寂身上:“若是有什么缺了短了,吩咐人去库房拿就是。”
裴寂轻声道:“多谢义母。”
这已然是极大的优待。
裴寂很快被人带了下去,他身子骨弱,前世初到府上便大病了一场。
沈元柔屈指抵着额角,看着手畔堆积成山的卷宗、折子,便听月痕道:“主子,要属下去探查这位公子的身份吗?”
“不必了。”沈元柔道。
她又怎会认错呢,那双倔强的眼睛,实在太像他的母亲了。
屋内静谧下来,穿林打叶声渐响,水雾张牙舞爪地要扑向内室。
月痕将一沓请帖放在她的袖旁:“主子,陛下要为长皇子更换伴读,原大人要将嫡次子送入宫,要盯原府的动向吗?”
“盯与不盯,原谦那老狐狸,也是要让幺子入宫的。”
沈元柔对此没有什么很大的兴趣。
原家幺子是个娇蛮的,本性还算纯真,说到底也是个孩子,年纪比裴寂还要小一些,她与原谦的恩怨,委实不该牵扯上孩子。
“可,原大人近些时与储君走得极近。”月痕将近期得知的消息告知她。
原谦一心想做皇亲国戚,皇帝女嗣稀薄,太子德才兼备,储君的人选不会更改,她自然要儿子抓住能嫁去太子府的机会。
“将京城适婚女娘的名单列出来一份。”沈元柔随口道,“家室、门第要与太师府相配,品行需好生探查。”
“是。”月痕领命退了出去。
门口的花影见她这么快出来,皱眉道:“我的人手前不久调去了颍川,探查原氏一事,只怕帮不上你。”
“花影,”月痕将她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主子不曾吩咐追踪原氏,更不要我去探查公子的身份,未免太相信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公子……”
“府上的事交给你,”月痕瞭了一眼玉帘居的方向,“也盯紧些。”
她们跟在沈元柔身边十余年,知晓她最为沉稳谨慎。
花影:“交给我便是。”
心中却暗自思忖,这新来的公子未免太得眼,竟是连身世都不用确认。
要知晓,主子稳居中书令的位置,却从不会在这种事上疏忽。
今日分明是主子第一次见这位公子。
直至砚里的墨有些干涸,沈元柔晾起批注,便听花影急声道:“主子,玉帘居的那位公子发高热了。”
沈元柔放置卷宗的手微顿,随即道:“拿我的令牌去请陈太医。”
雨渐渐有了停歇的趋势。
沈元柔披上鹤氅,立于檐下撑开油纸伞:“去库房取玉痕膏来。”
前世裴寂受冷,寒气入骨,自此落下了病根,就连身上的伤也因耽误太久不能根除,太医断言,女嗣艰难。
而今她提前将裴寂带回,却仍旧没能逃过高热,伤疤却还能用玉痕膏来试。
玉帘居外,仆从们匆忙地换了冷水,好给自家主子降温。
“不是我……”沈元柔看到榻上人面上是不正常的酡红,裴寂的长睫簌簌颤抖着,似是陷入了梦魇,低低道。
她侧眸,问:“他如何了?”
“太师大人,公子身子骨弱些,还需好生将养,”陈太医道,“这一路上绷紧了神儿,如今一松懈下来,人自然就病了,外加身上还有新伤……”
沈元柔:“可会留疤?”
陈太医将药方递给一旁的仆从:“幸而处理得及时,不至于溃烂,不过这样大面积的伤痕,唯有先帝御赐的玉痕膏,才能让其恢复如初。”
她知晓沈元柔手上有这药,万金难求的东西,当年不少官员都想从她手中买来。
只是如此金贵的东西,寻常人如何舍得给素昧平生的小郎君用。
“公子郁结于心,心结难解,病也难免会受影响。”陈太医叹了口气,心中也不由得可怜眼前这小公子。
他脊背与腹部的伤实在厉害,单看程度,便知晓对他动手的又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
陈太医离去后,裴寂安静了下来。
兴许是因着高热的原因,他唇瓣的颜色格外鲜艳,只是因着缺水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红润的唇肉,瞧着愈发可怜起来。
“家主。”仆从为她斟上清茶。
清苦的药香弥漫整个内室。
因着她在屋内,裴寂身边的仆从都去外头候着了。
沈元柔坐于他的身侧,拿盛着一点水的小汤匙抵住他的唇瓣,干燥的软肉得了糖水滋润。
“嗯……”裴寂模模糊糊地出声。
高热的人不大清醒,此刻得了一点甜味,便迫不及待地想索要更多。
沈元柔撤回了汤匙,为裴寂换了一勺温水喂。
白玉汤匙抵着他的贝齿,从齿关中滴了些水进去,不至于呛到裴寂。
然他却一副没有喝够的样子,在汤匙离开他口腔后,舌尖露了些在贝齿外。
沈元柔凝望着他的睡颜。
裴寂从来都是无需她担心的。
他乖顺听话,礼仪修得极好。
可正因如此,前世她才忽略这孩子许多。
沈氏族亲私下对他的欺辱、针对,裴寂都不曾告诉她。
他甚至办得妥帖,从来不让她操心。
会哭闹的孩子有糖吃,裴寂不哭不闹,她便认为这孩子什么都能处理好,却忘记他还是个孩子。
“别不要我。”他喃喃,眼尾已湿润了一片。
“别抛下我……”
沈元柔放下汤匙,一下下抚着指根处的玉戒。
当初与她一同深入密林的,亦有刑部的人,土石流来袭,那群官员,一个也跑不掉。
能对她下手的,只有原氏的人,但她并不能确定背后之人是谁。
在裴寂嫁去原府,行刺原谦未遂时,却喊的为她报仇,而背后之人是谁,沈元柔无从考究。
裴寂当初从何得知的消息,她并不知晓,但他是很急迫地嫁给原谦,是否被人所利用也不得知,他只想杀死罪孽的根源,为她报仇。
她知晓,裴寂是个至纯至善的孩子。
原谦死后,朝堂是否会动荡,他全然不管,那孩子一心为她复仇,不惜抛下自尊,做原谦的贱侍。
那样有气节的好孩子,就这么惨死在了原府的后宅。
“主子,原大人的人送来拜帖。”
原谦给她送拜帖,她这人向来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沈元柔收回思绪,她方一起身准备离去,便被一只手扯住了袖口。
饶是病着,裴寂也紧紧抓着她的袖口,仿佛她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
她不知道这孩子哪儿来的这样大的力气,却没有挣脱,只回身,摸了摸他微湿的鬓发:“好孩子,松开手。”
“母亲,”少年哽咽着,泪珠大滴大滴的划落,“母亲,别丢下裴寂。”
第3章 求您
他压抑着哭声,只敢大滴大滴的落泪。
少年的呜咽混杂着雨声,格外凄凉,萧瑟。
“没有不要你,”沈元柔耐心地哄他,馨香的锦帕被裴寂的泪滴打湿,“好孩子,乖一些,义母忙完再来看你。”
裴寂却异常固执。
他仿佛认定了,沈元柔就是要抛下他。
“……裴寂错了,”他有些慌乱的,断断续续地道歉,“求您,母亲。”
他害怕极了,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前世清醒的裴寂并不会这样,沈元柔从来没有觉得,裴寂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末了,她坐在榻沿,不再给高热的人讲道理,只沉声道:“花影,送进来吧。”
门开,花影掷地有声道:“属下特来请示主子……”
“悄声些。”沈元柔蹙了蹙眉,眸光扫向她。
因着一些惊诧,花影匆匆抬眸,却见这久居高位,向来威严沉稳的人,袖口被榻上的少年攥紧,她不打算挣脱或怪罪少年的冒犯。
她的主子甚至持着汤匙,在给昏迷的人喂药。
万万人之上的沈元柔,从来都只有旁人侍奉她的道理,此刻她却耐心地给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公子喂药。
“是,”花影压低了声音,“主子,原大人身边的侍郎也送来拜帖,属下收下后,才发觉其中夹杂了东西。”
她将一叠有些厚的请帖递给沈元柔。
沈元柔掀开,见其里夹了一张飞钱。
飞钱上数额不小,盖了天乾钱庄的章,随时都能兑换,此事的问题却在于,这不是一个上任不久的侍郎所能得到的俸禄。
沈元柔将手中的拜帖,连带着飞钱丢进不远处的炭盆中,纸张被火舌舔舐,化为了齑粉,随后她缓声道:“你在我身边多年了,知晓什么该收,什么不该收。”
“属下领罚。”花影当即跪下请罪。
“悄声,”她按压着额角,此时的裴寂手中卸了力气,沈元柔起身道,
“你去徐州,将裴寂的母亲安葬,再于京城为她立下衣冠冢。”
“主子仁慈,”花影道,“那徐州新任知州……”
“新任知州到底是原谦的人,”沈元柔不急不缓,
“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们扳倒裴氏,想吞下裴家私产,却不想自己的肚皮是否会被其撑破。”
“你不必管,原谦自会收拾她的鹰犬。”
在花影抵达徐州,悄悄安葬了裴寂母亲后,京城的衣冠冢也被立于北郊。
不同于前世的缠绵病榻数月,裴寂病了两日,便能打起精神来为她请安。
沈元柔刚下朝,那身绛紫色的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不是说过,不用来晨昏定省吗,我这里不讲那些规矩。”
裴寂瞧上去好多了,只是面色还有些白:“裴寂做了些糕给义母。”
似乎怕她拒绝,少年轻声道:“是徐州的口味。”
这是裴寂第三次这个时辰来等她,他是个有些固执的孩子,偏要起很早来等她下朝。
而在她昨日提起此事后,裴寂便不再等在府门口,而是在她前脚刚迈进内室,后脚便让月痕禀报。
裴寂很是不安,似乎要为她做些什么,才能算作他存在的价值。
沈元柔面上的神情未变:“你书读得如何?”
“四书五经略读一些。”他莹润的耳垂因着紧张,泛了些薄粉。
男子读书太多不是好事,但裴寂莫名的不想在她面前说谎,她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
“噢,那算是颇有才学了。”沈元柔颔首,“早前我曾听你母亲提起,说你写得一手好字。”
她转而道,“既如此,我这里有些活,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沉浮官场十余年,沈元柔最擅看破并拿捏人心。
她知晓能有一件事做会让裴寂很高兴。
她看着裴寂清凌凌的眼眸:“朝堂公务繁忙,我抽不开身,你往后每日来此,为我将这些誊抄一份。”
她几乎没有给裴寂推却的余地。
“我为尽快为义母誊抄,”他似乎是松了口气,而后像是领了一项神圣的使命,青涩稚嫩的面上满是坚定,“义母放心交予我便好。”
他的身子还是很单薄,那双眼眸却迸出明亮神采。
“义母何时需要?”裴寂还故作沉稳。
她看着裴寂这副暗自高兴的模样,不由得想要打击一下他。
沈元柔随意叩了叩桌案,她的手侧摞了小山一般的卷宗:“你觉得这些要抄到什么时候?”
在他的眸光顺着沈元柔指尖,落在一摞卷宗上后,裴寂面上的坚定就这么僵住了。
他似乎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喜形于色,懊恼自己过于天真,将这些事想得太简单了,在沈元柔面前丢了人。
他心中谴责自己一点也不镇定,竟忘了世家公子的礼仪。
方才刚有了一点儿高兴模样的人,就这么颓然了下去。
裴寂努力收敛着情绪,却仍被沈元柔发觉了那点失落和低沉:“我……”
这副模样很惹人怜爱,沈元柔也不忍心再逗他,笑着拍了拍他单薄的肩:“好孩子,这些卷宗不打紧的,你慢慢儿抄。”
像母亲一样的温和安抚,她的温度好似涌遍了全身。
沈元柔的力道不重,但裴寂莫名感觉自己肩负着重担。
这样的重担方才被沈元柔以安抚的方式交付与他,令他整个人也沉稳下来。
那张有些孩子气的脸也格外严肃,裴寂缓缓点头:“好。”
一旁的月痕已在沈元柔说话的间隙,为他在一旁安置好了一张书案。
沈元柔吩咐好了相关事宜,便继续处理面前文书。
她并不担心裴寂是否能将这些事务做好,这本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府上要多少有多少。
裴寂很重视沈元柔交付于他的事。
他严肃对待这些卷宗,在他看来,这小山一般的卷宗关系着国祚,关系着万民福祉,不可玩笑对待。
并非他将其看得太大,实在是因着沈元柔的官衔——当朝太师兼中书令,这样的高位,又是圣上身边的重臣,说她能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裴寂认认真真誊抄着,后面才渐渐反应过来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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