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沈元柔不必如此紧张他。
沈元柔步伐不曾停顿,饶是如此,她周身属于上位者的气息仍是那般凌冽,仿佛她永远不会失态:“暗卫这些时不曾禀报?”
她为了裴寂的安危,在先前他曾透露自己有心仪的女子后,沈元柔便派了三名暗卫护着他。
但这些时日暗卫也不曾汇报裴寂的情况。
“……是我不让她们去的。”在沈元柔的视线扫来时,花影低下了头,“您忙于政事,属下察觉到,涉及到裴公子,您便有些烦躁,故而,擅作主张。”
沈元柔道:“不必跟着我了,去领罚。”
花影应是,脚尖点地借力,跃上屋檐离开了。
沈元柔心头莫名闷着,只要想到裴寂的所作为,对她说的话,便很难将情绪压下,她对于政事、党羽都不会如此,因为沈元柔总有解决的办法,不论如何,这些事情都不曾脱离她的掌控。
但裴寂不同,在沈元柔的规划里,他作为故友之子,前来投奔她,便该好生选一位如意娘子,过了明路,届时让皇帝为她们赐婚,只待裴寂嫁过去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可裴寂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沈元柔没有养过孩子,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对他才好,才能叫裴寂打消这样的念头。
所以她同裴寂拉开了距离,想要他冷静下来。
但裴寂居然用绝食来证明,她的决策是错误的。
如此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他虽不像前世那般孱弱,却也不能如此。
花影是她身边的亲卫,知晓她的某些动作代表什么,但花影都看出了一些不对,她不是一个会被事情、情绪左右的人。
不论发生了什么,沈元柔永远都能保持冷静、自持,但自从裴寂住在太师府后,这半年过去,沈元柔也渐渐有些不同了。
她仍是那个温和平静、手段果决、不容置喙的上位者,只是多了一些寻常人该有的,她适应这个角色,以此来关心裴寂,理解他。
裴寂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来此,在看到那一抹蓝白后,裴寂乖顺地朝着她行礼,瞧上去愈发单薄了:“义母。”
他静默了一瞬,刚想要问沈元柔为何来此,却听沈元柔开门见山地道:“裴寂,为何不用膳。”
裴寂先是抬起眼眸,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在撞进那双没有明确情绪的桃花眸后,忽而想明白了什么:“我以为,义母不会管我……”
屋内的下人们纷纷退出去。
“你在同我闹脾气?”沈元柔蹙着眉尖,语气有些严厉,“你还是小孩子吗,你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是孩子,却又做出如此幼稚的行径。”
“我没有。”他平静地道。
“义母,我没有闹脾气,”裴寂清凌凌的眼眸对上她,可说出的话莫名能叫人腾升起火气,“只是不饿,我没事的……”
沈元柔看着他,裴寂也丝毫没有退让,在两人眸光对峙之时,她便蓦然想起周芸欢先前曾对她过说的,厌食症。
周芸欢是个渊博的人才,她总能说出许多奇怪的话,譬如厌食症,周芸欢说,那是极为可怕的病症。
“是心理病症导致的进食障碍,得此病者,大都是节食、拒食、甚至绝食。”
“病发原因极其复杂,药石无医,还要患者自己克服。”
“若不能克服,将会在一定时间内瘦削不堪,久而久之便……”
姜朝有过这样的先例。
是一个男子,产子后被妻主厌弃,自此便日渐瘦削致死。
看着沈元柔肃丽的面容,裴寂袖中的手攥紧衣袖。
“你怎能如此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做一回事,裴寂。”
沈元柔凝视着他,裴寂微微抿唇,而后侧身为她斟了盏茶:“我知晓了,我,这就吃,您别生我的气了。”
他听话地拿起一块糕,可因着饿得过了头,并不想吃下。
这副模样在沈元柔眼中,便印证了周芸欢的话。
待看到陈太医至玉帘居,裴寂便有些慌乱了。
“太师大人。”陈太医道。
他不想喝那些乱七八糟的苦药,可他下意识带着求助的目光投向沈元柔时,后者却没有理会他。
“陈太医,我家公子这些时日没有胃口,您瞧瞧。”
月痕早在路上便给陈太医叙述了裴寂的情况,如今当着裴寂的面,再次复述了一遍才离去。
“我没有生病,”裴寂偏头看向沈元柔,有些急切、害怕:“义母,我没有生病的。”
沈元柔不为所动:“让陈太医为你看看。”
陈太医仍是那副和善的模样:“公子,手伸出来。”
裴寂的呼吸都跟着急促了,但沈元柔没有出声,他也不敢违背,只好白着脸,探出了自己的腕子。
人在害怕时,感官比寻常还要敏锐。
沈元柔方才目光无波,也不曾说很重的话,且此事分明就是裴寂做得不对,可是在陈太医来此,沈元柔没有站在他这边时,他还是委屈了。
其实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但这近三个月来,沈元柔对他的态度,叫他的心从慌张到渐渐冷寂。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可因着沈元柔的态度,叫他什么都不敢再问。
裴寂无数次回想,他表现的很明显吗,其实没有,沈元柔不会发现的,因为她的心思并不在他这儿,她的心里是效忠君主,是天下百姓,是朝堂政务,唯独没有他。
她的心里是装不下情情爱爱的,裴寂觉得,自己产生这样的情绪都是在亵渎她。
“公子思虑过重,再这般下去,只怕郁结于心。”
陈太医收回手,将垫在他腕子上的帔帛也收起。
沈元柔微微颔首,淡然道:“劳烦陈太医为他开些药。”
陈太医便蘸墨,书写药方。
裴寂咬着下唇,不论如何都不能想出对策来,他低垂眼睫,睫毛根部渐渐湿润了起来:“我,我没有病的,可以不喝药吗?”
陈太医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很快收回眸光。
她可记得,这位裴公子没少喝药。
自从他住进太师府后,那段时间便三天两头地寻她拿药,那样苦的药汁子他都不曾叫过苦,陈太医只当他同寻常儿郎有些不同,而今这药,如何就能苦到他呢。
沈元柔道:“听太医的。”
她这段时间曾无数次反思过,究竟是为何,裴寂对她产生了这样不被世俗认可的感情。
不单是他,温思凉、原玉也是如此,真的是她做错了吗,沈元柔不明白,如此教养孩子的方式又有何不对,她也是如此待太子与尚子溪的。
再追溯到从前,她的小爹,孟氏也是如此待她的,只不过孟氏是蒙蔽她,但她作为孩子的时候,在这样的对待中,得到了爱与温暖。
若是如此教养孩子不对,为何她当初没有对自己的小爹,孟氏产生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呢?
回忆先前种种,沈元柔也不能想到,裴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她试图理解裴寂的想法。
当年她的父亲满心都是母亲,虽然也关切她,却不如孟氏殷切些,至少在沈元柔受了委屈后,孟氏会环着她,温声细语地安抚。
她如此安抚,又有何不对。
在陈太医走后,裴寂轻轻吸了吸鼻子:“您会不要我吗?”
这话问得很无厘头,但沈元柔道:“不会。”
“您会,”裴寂艰难地牵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来,“义母,自从您打算娶李道长为主君后,就再也不理我了。”
裴寂几乎是笃定了,沈元柔疏远他是因为这件事。
“你听谁说的?”沈元柔扬起一侧的眉头,问。
她虽不曾明确约束,但太师府的下人不会嚼主子的舌根。
裴寂没有应声。
这些都是他与同窗们交谈得来的,更多的,还是他的猜想。
只是先前他在沈元柔面前提起此事时,她并没有明确的回绝,裴寂只当此事为真。
这些没有影儿的事,大都是裴寂的脑补。
裴寂拇指指腹按在自己的指节上,缓缓施力,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消解自己心头的不安,就能在她面前冷静下来。
“好了,你也听太医说了,莫要胡思乱想。”沈元柔宽慰道,“我也没有不要你,不要委屈了。”
周芸欢先前提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病症,而今正交由太医院收录,陈太医也是听闻过的,既然她不曾提起,就是她多虑了。
裴寂低声否认:“我没有委屈。”
还带着点执拗的模样。
“主子,小周大人来了,此刻在前厅候着。”
月痕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这些时日,周芸欢画了数份图纸呈现给她,而今行军榻已然做了出来,皇帝赞不绝口,奖赏了周芸欢,要她继续画。
年轻人的头脑里总是有很多想法,沈元柔也乐得同她探讨这些。
“沈大人,您瞧。”周芸欢将图纸递给她。
“这是,宫灯?”沈元柔看向她问。
“非也非也,这是电灯,”周芸欢眸光熠熠,有些兴奋地同她道,“届时,无需灯油与灯芯,就能让它保持明亮。”
沈元柔望着图纸上拆分精细的东西,肯定了她的想法:“听起来很不错,只不过,实践起来,只怕要很久了。”
“既然提到了电,想必后面是需要先前你画出的发电机的,”沈元柔支着下颌,思量道,“发电机所需材料很多,陛下与我都会支持你,但你要拿出交代来。”
周芸欢如今名声大噪,皇帝如今提起她来,唇角的笑意都压不住。
但树大好招风。
京中不知多少人想要对她下手。
“我知晓的,太师放心。”周芸欢认真地道。
沈元柔顿了顿,还是出言宽慰她:“京城关于你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官员煽动百姓,说你是妖女,而今流言已经压下了。”
她看着周芸欢,以为这个年轻的女娘会害怕,但她却笑道:“人不遭妒是庸才,这些道理我还是懂的。”
时时刻刻关注着她,不就是嫉妒么,眼红又如何,煽动百姓又如何,不过是变相证明她有才能罢了,这也为她带来了名气。
见她没有被此影响,沈元柔颔首:“听闻你同谈家儿郎订了亲?”
周芸欢面上的笑容微顿,随后清了清嗓:“对,他是个不错的儿郎,我母父也逼得紧,只好订了亲。”
内室静默了一瞬。
她原以为沈元柔要对她说“事业上升期,不要成婚”。
然这也是没有办法,原主的母父催得紧,偏要她快些成婚,周芸欢也拗不过,她没有上演这些先婚后爱戏码的打算,早就同谈又清说好了,届时她们和离。
换成其余男子,早就又哭又闹了,这可是一件极为羞辱之事。
幸而谈又清同她一样,并非是这里的人,两人很快就达成共识。
周芸欢思索着该如何同她解释,便听沈元柔道:“他在城中开了家店?”
周芸欢准备好的解释当即粉碎,她摸不清沈元柔究竟要干什么,点头道:“是,叫甜品屋,近些时日生意不错。”
随后她看着沈元柔,试探地问:“太师要尝尝吗?”
“上次你说,吃些甜的会好,哄男子也是如此。”沈元柔道,“不过谈家的生意太好,每次排到月痕就卖光了。”
原来是为了哄裴寂。
周芸欢了然:“您放心,这事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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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氏皱着眉头,听完了李采祠的话。
“他倒是真拿自己当主子了,怎么,这还要闹脾气。”
孟氏对此嗤之以鼻:“绝舟而今是太师,政务繁忙不说,还要顾着他,他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
“您说的是,”李采祠对裴寂不满极了,“小小年纪倒一副狐媚样子。”
“勾搭自己的义母,忒不检点,呸。”
听身边的下人如此污蔑主子,孟氏非但不制止,唇角还勾起一丝笑意来:“是啊,这孩子好像是有些不对劲,也不知我们沈大人看出来没有。”
李采祠想了想,道:“摸不清沈大人的意思,不过,应当是不知晓的。”
孟氏叹了口气:“是啊,应当是不知晓的吧,否则如此败坏门楣之事,若是传出去,实在是面上无光。”
李采祠:“我的公子,您放宽心就是。”
不单如此,在他看来,倘若沈元柔知晓她的好义子裴寂有了这样的心思,可是要将他赶出去的。
毕竟沈元柔可是皇帝身边的重臣。
这样尊贵的身份,身上又怎能有裴寂这样的污点呢,想必皇帝会极为介意的。
“原谦那边怎么说。”孟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这边不处置完,我如何能安心,天生的操劳命啊……”
“呦,快别说了,”李采祠赶紧制止他,“您啊,天生享福的命。”
“原大人说,只要您将这些安排好,许诺给您的一样都不会少。”
孟氏颔首。
“这些时日怪无聊的,那接下来可就有趣了。”
玉帘居。
裴寂趴伏在桌案上,阖眸小憩,忽而察觉眼前有火光闪过。
他不明所以地睁开眼,那股熟悉的沉香味夹杂着香甜,一块插着蜜烛的糕点就送到了他的面前。
橙黄的火光将女人端肃的眉眼映得明亮,为她的面庞罩上一层色调温暖的薄纱。
“……义母?”裴寂直起身,望着蹲在他面前的沈元柔,迟钝地眨了眨眼,“您这是,做什么?”
他好笨,刚刚怎么睡得那么沉,居然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起来迎接沈元柔,曲水也不提醒他,而且此刻他还散着发。
真是失礼。
裴寂像是忘了自己暗暗想过的,说什么也不要理沈元柔了,此刻懊恼起来,又按捺着心底的期盼,等待着沈元柔的回答。
沈元柔捧着那块奶油蛋糕,烛光跳跃着,火焰的底部留下烛泪,又凝在中间,那股香甜的味道也引诱着他。
一整日都不曾吃过什么的裴寂,此刻肚子咕咕叫起来。
……更失礼了,裴寂只想着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蛋糕,”沈元柔看着他,开口道,“要尝尝吗?”
第40章 我迟早嫁给你
她说, 要尝尝吗。
心跳好似漏了一拍,裴寂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很久才反应过来换气。
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眼眸中再次凝起了水眸。
“要, ”裴寂维持着寻常模样, 不想被她看出来, 他还记得上次沈元柔说他眼泪很多, 还在介意此事,“要尝的。”
沈元柔便将蛋糕放在他的手畔,递给他一只汤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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