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长,可是有何要事?”沈元柔微笑着看他。
李遂独扬起眉头:“我不过几日不来,你就又同我生分了,怎么能有你这么狠心的女人,沈元柔,你可真会伤人心啊。”
直领大襟的青色道袍将他衬得清俊,丝毫没有岁月倾轧的痕迹,李遂独同先前好似也没什么不一样。
“好了,莫要打趣了。”沈元柔笑着收回眸光。
李遂独颔首,将方才为她卜的卦摆出来。
“这是何意。”
沈元柔眸光落定在乾卦上。
“这是你那小义子未来的妻主。”
李遂独懒洋洋地舒展开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头看她:“看来,他未来的妻主,是个声望极高、成熟稳重,又较为强硬的女人呢……”
“不过他的姻缘很是坎坷,”李遂独说话尾调仿佛有个小钩子,一下下轻轻挠着人的心,
“想要这位德行高尚、对自己要求极为严苛的女人对他有情,可要付出许多啊。”
沈元柔微微蹙眉:“是吗。”
她原先,为裴寂寻州县的女娘,来做上门妻主。
但听李遂独此言,裴寂未来的妻主,位份只怕不比她低多少。
能被李遂独评为声望高的女人,士农工商中,细数来也没几个。
“是啊,毕竟是人中龙凤,哪儿又能那么容易就接纳他,”李遂独微微撇嘴,“这可是个极有原则的女人,年纪也比他大许多,想要这样一个女人违背自己的原则,去做些有违伦理纲常,打破她心中道义,是很难的。”
见沈元柔思量,李遂独凑近些。
他笑得很是勾人,清风道骨在她面前,瞬间化为勾人的模样:“是不是呀,沈太师。”
沈元柔敛着眸子望向他。
后者毫不畏惧,仍是那副微笑的模样。
“何意?”
沈元柔望着他的眸子,李遂独仿佛是引导她朝着某个方向去想,可当她发问,这人又诧异地道:“天机不可泄露啊,小道也不知何意。”
额角抽痛的有些厉害。
沈元柔迟迟地阖上眼眸,她拇指指腹一下下按压在合谷穴,试图消解突如其来的闷痛。
“怎么,又犯老毛病了吗?”李遂独叹息着问。
良久,沈元柔低声问:“是我吗?”
“我的天尊,沈绝舟,你说什么,”李遂独夸张地制止她,随后笑出声来,“这若是叫旁人听见,她们又会怎么想?”
“当朝太师兼中书令,沈元柔沈大人,居然对自己的义子……”
“李遂独。”
沈元柔掀起眼睫,看向他,李遂独当即悻悻地闭嘴。
前厅静默了一阵儿,李遂独道:“沈元柔,这么些年了,你当真对我一点心思都没有吗?”
“你满心都是为你那义子筹谋,你自己呢,我呢?”
当年朝堂形势严峻,沈元柔无心成婚,可如今又并非那些年,她也已是而立之年,不存在会拖累主君一说了。
水钟的声响格外清晰。
李遂独裹了裹衣领,他的手已然有些冰冷了。
他等待着沈元柔的回答,一如先前无数次般。
时间在这一瞬过得很慢,水钟滴滴答答的声响,莫名就叫人口干舌燥起来。
李遂独抬起薄薄的眼帘,眸光好巧不巧落在角落,那一片不起眼的青白上,他没想到她的小义子这么大胆。
“罢了,我不想听了,”李遂独弯起唇角,无奈地起身,“头痛得厉害,我便为你揉揉吧。”
方才李遂独占卜的卦象,莫名就让沈元柔产生了波动。
那是事态脱离沈元柔掌控的感觉。
见沈元柔蹙着眉,他微笑着探出指尖抚平:“想好什么时日娶我了吗?”
第41章 再不喜欢义母了
角落里的身影稍作停顿, 逃也似的离去了。
他带走一阵秋风,引得竹影婆娑,又仿佛方才无人来过。
看上去慌乱极了。
她的义子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李遂独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
沈元柔淡漠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李遂独保持着面上的笑意, 指尖意味不明地落在她手背上, 细白的指节缓缓按压那个穴位, 他强势地固定着沈元柔的手, 不许她挪开,语气却很是温和:“不要反驳我,我也是说给旁人听的。”
沈元柔扬起一侧眉头, 顺着他方才的方向看去,便见那片竹。
“是裴寂?”沈元柔转过头问他。
李遂独微微叹息, 摇头道:“这我又如何会知道呢,不过绝舟, 你未免太纵着府上的人了, 家主谈事, 也是他们能听的吗?”
“究竟是不是裴寂?”
沈元柔微微蹙眉。
李遂独这人说话总喜欢兜圈子,要么就打太极,将话原封不动的圆回来,再推给她, 极少会直言同她说些什么。
“是谁很重要吗, 绝舟怎么还追问起我来了, ”李遂独面露纠结,收回了手撑着头道,“哎呀, 到底我也上了年纪,瞧不清, 万一是下人呢?”
“不过为何会觉得是你那小义子,他不是很知轻重、懂礼节的吗?”
他笑眯眯地看着沈元柔,指尖轻轻点在她的心口:“你究竟怎么想的?”
“我府上的下人不会嚼舌根,先前裴寂却从他们口中听闻,我要娶你过门,”沈元柔将手收回来,头痛也经李遂独方才为她揉捏,好了许多,“是你有意为之?”
“天尊啊,绝舟,怎能如此污蔑我?”李遂独大感震惊,“我在你心中就是,就是这般男子吗?”
沈元柔不置可否。
李遂独静默了一会,端起手畔的茶盏,抿了一口:“这茶,不如你当年泡得好喝。”
“十年前的味道,你还记得吗?”沈元柔看着仆从上前为他斟茶,氤氲的茶气为秋日镀了层暖意,“看来你记性极好。”
“是呀,我虽等你十年,如今也有些年纪了,记性可好着呢,”李遂独掰着指头给她数,“算起来,前前后后,我为你算了有三十多卦呢。”
他着重咬重了“十几年”。
绒绒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喵呜一声跳到她的膝上,沈元柔揉捏着猫脖颈,道:“是吗,你的卦,我可记得只问过三次。”
“三次,也是不少钱了,”李遂独就又凑近些,居心不良地看着她:“沈太师,小道要那么多银子也没有用,只是上了年纪,想过些安稳的日子。”
沈元柔语气无波无澜:“如今还不安稳吗。”
李遂独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非要小道说得那么明白吗,沈太师是何等聪慧之人。”
“男子还是得嫁人生子啊,”李遂独总结道,“我的道行也就到这儿了,若是能嫁给一个疼我的女子,这一生才算圆满。”
秋风打着旋儿,将地上的叶片卷起,那些落叶在角落里被风耍得团团转。
沈元柔今日是打定主意油盐不进一般:“李道长若想嫁人,招个上门妻主就是,家财万贯,名声也响当当,还能有人委屈了你不成。”
“……你。”李遂独咬着牙关。
沈元柔看着他,还是由衷地担心李遂独:“这个年岁生女,只怕有些困难,也比寻常儿郎危险些。”
作为友人,她是很关心李遂独的。
“沈元柔,你存心的是不是!”
李遂独猛然起身,胸膛起伏地看着她。
沈元柔眼眸平静地看着他,道:“你分明知晓的。”
他分明知晓的。
知晓沈元柔不会娶他,不论他等多久,她们也都只会是友人的关系,知晓沈元柔对他没有旁的意思,可李遂独还要强求。
他自以为再多等一等,再熬一熬,熬到吴真棠嫁人、生子,熬到沈元柔位极人臣,她待他都是那副模样,没有半分爱人情意。
“啊,是我越界了,”
李遂独有些苦恼地低头,揉了揉眼睛,啧道,“……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秋日的,刚刚灰还迷了我的眼睛。”
沈元柔静默了一会,递给他一方新的帕子,不论颜色味道都是那么平淡。
“擦擦。”她道。
李遂独嗤笑一声,抬起有些泛红的眼眸,低低道:“哪儿能用太师大人的呢,你啊,就会招我们男子们的眼泪。”
“明日小道可不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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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帘居。
裴寂坐于院外凉亭内,望着桌案上冷掉的糕点,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
沈元柔真的很坏,裴寂不明白,他分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不喜欢她了,可偏偏沈元柔要来招惹,等他满怀希望,重新燃起斗志,想要嫁给她时,却得知她要娶别人了。
沈元柔有太多选择了,裴寂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做,才能从众多男子中脱颖而出。
秋日有些冷,他只着了一件青白竹叶纹样的薄衫,不能很好的抵御风寒。
“公子,我们回去吧。”曲水劝道。
裴寂咬着唇瓣,想要抑制住将要溢出的难过,可眼前越来越模糊:“我不回去,曲水,为我带一坛酒来。”
“公子?”曲水为他擦了擦眼角,“公子怎么哭了,您方才去哪儿了,叫曲水好找。”
“我没事,我没有怎么,”裴寂喉头越发的紧,他维持着嗓音,不许自己失态,“去吧,曲水,为我寻一坛酒来……”
曲水虽是太师府的下人,却被安排到裴寂的身边,不论如何,他还是要先考虑裴寂的。
秋风萧瑟,曲水将温好的烈酒端上来,担忧地看着裴寂。
“公子,您究竟怎么了,同曲水说说吧。”
他实在不清楚裴寂方才是看见、或者是听到了什么。
方才裴寂做好了糕,因为昨夜家主答应了公子,会吃他做的糕。
前段时间也不是有意冷落他,只是因为太忙了,公子今日天还不亮就起来做花糕了。
“我以为,义母会吃我做的菊花糕的。”裴寂嗓音干涩。
随着他出声,眼泪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
沈元柔不会吃他做的糕了。
裴寂虽然站得远,可他看得清楚,沈元柔面前有一碟精细的糕点,看起来不是出自太师府厨娘之手,而是李遂独特意带来的。
曲水顿了顿:“家主拒绝了吗?”
这何尝不是一种拒绝。
裴寂流着眼泪,却笑着摇头:“曲水,我是不是太傻了,我一直表现得很明显,对不对?”
“……公子,您怎么了?”
曲水实在是不清楚,裴寂方才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原本裴寂好好的,可回来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是,是因为老太君吗?”曲水想了想,并不能想起别的什么,只好试探着问。
他实在不能想到,除了老太君,还有谁能欺负了裴寂。
今晨老太君还曾来过,却也不是说什么,没有李采祠李公公,孟氏整个人都温和多了,只是规劝公子,不要打扰家主。
只是公子听完老太君的话,便有些不大高兴,却还是恭恭敬敬将人送了出去。
“别哭了,公子。”看着裴寂无声地落泪,曲水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哽咽着劝他。
裴寂今日面上扑了一层淡淡的粉,那是沈元柔送给他的珍珠粉,他很是宝贝,几乎不会动用的。
平时也是摸一摸、看一看,今日淡淡扑了一层。
可如今珍珠粉被泪痕浸湿,在面上划出了一道清浅的痕迹来。
莹润的眼泪大滴大滴顺着痕迹往下落,划过他的面颊,最终汇集到裴寂尖尖的下巴,大滴泪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碎。
这些时日他思虑过多,又不好好吃饭,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瘦了许多。
裴寂微微仰头,试图把眼泪收回去,可他一旦流泪便收不住了。
这让他觉得更委屈了。
裴寂端起酒盏,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因着他灌得太猛,那口温热的烈酒顺着少年的唇角,流至白皙的颈子,料峭的锁骨,最后消失在衣领的最深处。
“我讨厌她了。”
裴寂闷闷地道:“我真的要开始讨厌她了。”
而方入宫的沈元柔丝毫不知自己即将要被裴寂讨厌。
“你先前提过的女娘,那位武英殿大学士,的确是位有才干的。”
殿内龙涎香袅袅。
沈元柔道:“是,陛下可是有了打算?”
温崇明也不隐瞒,直言道:“户部侍郎那个位置还空着,薛忌做武英殿大学士也有许多年了,如今让她到这个位置上来,兼任史官一职。”
户部侍郎,从四品的官位,对于薛忌来说已是极好。
“陛下英明,”沈元柔将香粉压实,接过男官递来的线香,点燃了打好的香篆,“薛忌有抱负,会不负陛下的。”
精细的小笼挂在了温崇明的手畔。
笼中的金丝雀啾啾地叫着,温崇明为它添了一匙小米。
“郝琼被处以极刑、左茂被革职后,原谦的动作收敛些了。”
皇帝逗弄着那只黄毛小鸟:“左茂的请罪书朕看了,只是没想到,她当真会将原谦供出来。”
只是这些罪证远远不够。
但左茂能有此举,她实在想不到,沈元柔同她说了什么。
沈元柔道:“臣手中有原谦的罪证,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想要将原谦拉下马,并不是那般容易之事。
原谦为官二十多余年,在朝积累了自己的党羽势力,再加上原氏宗族如蛛网般密不可分的姻亲关系,士族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此时将她拉下来,朝堂会大乱。
“民间百姓们为了维护名声,以小博大的事还少吗。”
百姓尚且如此,遑论世家大族。
一旦矛头指向原谦,她的党羽、世家姻亲必会为之求情、为之争论,只怕那时的奏折,要压塌皇帝的桌案。
想要打破如此密实的关系网,便要再等。
温崇明从手畔众多奏折中,抽出一本册子:“你查到了什么?”
“我的人顺着原谦的关系去查,在原氏宗亲一个极不起眼的分支里,查到了大量银钱田产。”
原谦并不只是将钱产转移到了旁支的名下。
这位旁支名下有几间当铺,说来,同左茂的手段有些相似。
有专人以及高的价格,买下当铺不值钱的物件,是以,这些个当铺开至今日,同原谦也没有什么关系,亦不曾被人查出来。
温崇明将册子递给她,欣赏地看着沈元柔:“朕想着,这段时日绝舟也辛苦了,朕批准你休沐,前几日,太医院传来消息,听闻裴寂那孩子病了。”
温崇明耳聪目明,寻常臣公家里发生些什么,她都是能够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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