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杜陵县镇上,一排停歇的马车中正好就有一辆要去安州,车夫扩着声到处吆喝:“去安州送货,可稍客,即刻便走!”
兰瑶怕横生枝节,不肯再多逗留,与那车夫议好价,便欲坐这辆马车走。兰芙恳求车夫再稍等片刻,转身跑去路边的食铺买了两个鲜肉烧饼塞给车上的兰瑶。
“你拿着路上吃罢,我就送你到这了。”她沉凝片刻,忽然想到书上的一句话。
书上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她口中呼出的热气化为一团白雾,目光聚成炽热希冀:“一路顺风。”
车轱辘再次转动,这次却是孤身一人,兰瑶掀开车帘,眼泪落在包烧饼的油纸上,与一丝油花相融。
“谢谢,我已经好久没吃过肉馅的烧饼了。”她吸了一声闷气,发丝蓬乱,耳廓冻得通红,突然扬声,“我们今生,还能再见吗?”
问出这句时,她也知希望渺茫,永州与安州,青山相隔,白水环绕,两个最普通的女子匆匆一别,又怎能把山水踩在脚下,不远万里相逢。
“能的。”兰芙踮起脚尖,扒着车窗与她说话。
车缓缓走一步,她慢慢跟一步,直到马车驶出杜陵县长亭,远处是望不到头的连绵古道,她才停下脚步。
车上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含笑带泪招手,清亮之音传的老远:“再见!”
“再见。”
“驾!”
马车扬起尘土,略过长亭官道驰骋远去,少女的轮廓终化为虚黑一点,被万重山水隔绝,再无踪影。
几日后,有樵夫从松云山打柴下山,途经山腰深河,掬水洗脸时发现一具女子的尸身,吓得即刻报了官。
兰木严夫妇苦寻女儿多日却不见踪迹,听闻消息还以为溺毙河中的是兰瑶,一路哭得昏天黑地,踉跄跑过去认尸。
万幸虚惊一场,投河自尽的女子乃是莲花村马三的女儿,因不堪家父打骂,夜半跑到松云山投河。
兰木严越想越怕,也不知女儿如今在何方,气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怒扇了崔彩云几耳光:“你这贱人!都是你把瑶瑶逼死了,若非你贪图孙家几个臭钱,怎会把我养了十五年的女儿逼得一走了之!”
崔彩云摔倒在地,怒极反笑,无情拆穿他虚伪的面皮:“你当着大伙的面装什么清高,这门亲事当初你不是也同意了?是谁跟那孙瘸子推杯换盏,还收了他的银子,拍了胸脯保证的。那死丫头敢跑,好啊,她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倒省了
我家一口饭吃。”
兰芙每每经过他们家门前,只见一片昏灯闪烁,砸碗摔凳的争吵声不绝于耳。
她脚步沉重,蓦然抬头,远望夕阳背后的山峦。
兰瑶为自己选的这条路,也许真是对的。
不知她如今,过得可好。
小雪过后,万物凋敝,江南虽不见雪花,但一连半月阴雨连绵,寒冷的冬日,灿烂骄阳弥足珍贵。
今日一早,许多人赶着太阳去镇上,听闻是峰阳山成元寺建成,永州各地的百姓都赶着去添香祈福。到了晚上还有庙会,火树银花,凤箫声动,要一夜敲锣打鼓,好生热闹。
兰芙得知祁明昀盘旋在镇上的仇家已散,从昨晚开始便缠着他去街上玩一日。
两人来到镇上时,才逢初日照高林,天色还早得很。
兰芙捧着两个素包子啃食,鼻尖耳廓冻得粉红,雪白的绒毛围脖将她的脖颈裹藏的密不透风,唯有一双清亮的眸子明灵攒动。
“你要吃吗?当真不饿?”她紧紧挽着祁明昀的手,两指捏着油纸袋送到他嘴边。
“我不饿,你吃罢。”
祁明昀眼下没工夫与她纠缠,淡淡应了她几句。
他的目光落在各处摊铺前布衣扮相的男子身上,清风撩动形形色色之人的衣襟,那些人手上讨碗茶水,口头与人寒暄,眼底却蕴着冷色。没曾想这一隅之地竟卧虎藏龙,有吴王的人、朝廷的人还有他安插的探子。
陈照的人盯了铁匠铺几月有余,并未发现他的踪迹后,便以为安然无异,早已撤了人。如今街上这群朝廷的探子皆是老皇帝派来洞察吴王动向的些鼠雀之辈,等闲认不出来他。
他看了眼身旁埋头吃包子的女子。
这段时日,多亏了她替他传信。
他拉过兰芙的手,拽回她欲随人流而去的脚步,“阿芙,我们先不去成元寺,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兰芙眼眸晶亮,自然满口答应:“好,那可要快一些,今日进香的人可多了,我怕晚了挤不进去。”
祁明昀拉着她往另一条街巷中拐,去了她常替他送信的铁匠铺。
兰芙惊道:“原是来此处。”
这处铺子为掩人耳目,平日里也是做起了正经生意的。
一进门,便见两位健硕的学徒满头大汗,正卖力钉打刮磨烧得通红的铁块,铁刃相击,火星四溅。
兰芙觉得喧嚣刺耳,来过几次便轻车熟路地捂起耳朵。
断臂掌柜听闻一阵杂乱脚步声,目光一凛,神色警觉。
只见进店的男子高束墨发,身姿劲瘦干练,眉宇虽淡漠寻常,却难掩从眸底迸发出的薄冷与阴冽。
掌柜在墨玄司代号风客,四门出身。
所谓四门,则是墨玄司设十扇无影门,被扔下去从第一二扇门内爬出来的人视为废子,这些人留着无用,可扔进高门喂凶兽。
从三至五门出来之人,受伤者则要被斩去一臂,再派去各州县暗所充当暗探。
从六至八门出来之人,留在墨玄司任墨玄卫。
九门与十门内,凶兽机关无数,血色弥天,从这里出来的人浑身上下沾满鲜血,无疑成了血中恶鬼,九门出身任副使,十门出身任正使,共统墨玄司。
墨玄司建立十五年来,副使有三位,正使始终只有祁明昀一人。
而风客正是四门出身,被割去一条臂膀来永州当暗探。
他见到祁明昀,厉眸一震,血液凝冷至全身,连忙关上门,单膝跪地:“参见主上。”
两位学徒也乃墨玄司四门暗探,撤下铁具匆忙拜下:“参见主上。”
风中气息骤然凝结,一股阴风积聚在狭隘屋内。
兰芙肩膀微缩,迈着碎步往祁明昀身后靠,眼前这些人个个眉目狰冷,与她寻常送信时见到的面貌截然不同。
他们为何要朝表哥下跪,喊他什么主上。
祁明昀察觉她僵冷的指尖正紧紧扯住他的衣摆,宛如胆小的猫撞见生人,只知收起爪子往后躲,可见此番定是吓着她了。
他眼底暴戾盘绕,暗色遍及。
他早已同风客这些人说过不可在兰芙面前暴露他的身份,这些自寻死路的蠢货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风客似乎预料到头顶悬着一把随时要落下的刀,浑身一冷,抖若筛糠,迅速带着那两人起身,匆匆改口:“恩公,恩公的伤可好了?鄙人眼拙,方才认错了人,唐突了恩公,恩公勿怪。”
“早已好了,多谢挂念。”祁明昀生冷浅笑,笑中却暗藏柔刀。
兰芙听原是场误会,才慢悠悠探出脑袋,眼睑眨动,局促地轻扫四周,在这些人身上细细逡巡。
“阿芙。”祁明昀回首望她,轻拍她的手,“别怕,你帮了我大忙,他们还要深谢你呢。”
风客早已看出这三番两次来送信的女子与主上关系匪浅,上前熟络僵笑:“姑娘,我还记得您,上次留您喝茶,您说家中有事匆忙离开。这次可万勿推脱,好让在下深谢您救了我家恩公。”
兰芙虚受此礼,客气相应:“举手之劳,您别客气。”
两名学徒心领神会,从耳房领来一位与兰芙一般大的女子,这女子上一瞬还绷缩着身子,怯得不敢抬头,出了门槛瞬然换上一副明媚热情之态,一见兰芙便视如故友般缠着她说话。
“小女顽劣,在家中实在孤单,见着同龄姑娘便爱缠着人家玩闹。”风客佯装无奈。
祁明昀嘴角泛起清隽笑意:“阿芙,我与故友有事相商,不若你先同这位姑娘去后院玩,走时我再来接你。”
那女子瞧着面善,谈笑也颇为风趣,逗得兰芙眉开眼笑,心绪大敞,她毫不起疑跟着玩伴去了后院。
待人走后,风客等人跪下请罪:“主上恕罪,属下愚钝。”
祁明昀一脚将人踹翻在地,人抵在门上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又伏着身子跪回他脚下。
祁明昀撩开衣摆慢条斯理坐下品茗,狭长的眼眸一剜,“你差点坏了我的事。”
好险,差一点,就让她察觉出了端倪。
“主上饶命,主上饶命!”
他饶有兴致捏着杯盏,冷道:“回上京,自己进无影门。”
风客头磕得血肉模糊,哀声求饶。
墨玄司素有规训,办事不利者,重回来门,若出的来便再予复用之机,若出不来,正好以肉身饲兽,倒也不算浪费。无影十门,无论哪一门,皆是皮开肉绽,生不如死,若是再进一回,倒不如死了更痛快。
“属下愿以死谢罪。”他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开鞘后直刺胸腹,胸膛炸出淋漓血花,人顷刻倒地呜咽。
气绝后,迅速有人抬走尸体,下一个风客换上装束,跪地待命。
记不住事的人,就该死。
祁明昀瞥了眼地上那滩温热的血,风轻云淡地吹散杯中茶沫,指节敲了敲桌沿。
“擦干净,可别吓着人。”
第030章 兔儿灯
清水泼洒, 扫帚一扫,木板洁净如新,全然窥不见半点血迹, 一具肉身以死留下的痕迹几下便被抹得无影无迹。
风客单膝跪地, 面容沉肃如雕, 恭敬道:“主上, 严副使来信, 问您何时归京?”
这个风客倒听话多了。
祁明昀自袖中拿出一笺密令置于桌上,这也正是他今日来这一趟的目的, 语气安之若素:“将这东西速传回京, 交给严展, 他会知道该如何做。另外,叫他不该问的别问, 我自会回京,但不是这几日。”
“是。”
他折了折袖口,缓缓起身,好整以暇地察看身上是否沾染血迹,确认周身洁净时, 换上一副温良之态, 朝院内扬声:“阿芙,我们该走了。”
兰芙嘴里还塞了块点心, 招手与那位姑娘告别。
出来时,抬眼四望, 两位学徒又光着膀子弓着腰烧炉打铁,祁明昀则负手站在门前等她, 却不见从前相熟的那位掌柜。
“表
哥。”她欣然上前,凑到祁明昀身前弯唇一笑, 问他,“方才那位掌柜呢,怎么不见人,我吃了他家的点心,还没谢他呢。”
祁明昀耐下性子,嗓音放缓:“谈完了事,他欲留我们吃饭,此番去了酒肆买酒招待我们,我们无故叨扰,还是先走罢,否则要赶不上进香了。”
兰芙也从不爱欠人人情,点头跟着祁明昀走了,她不曾注意,方才的玩伴在她走后,又故态复萌,失神怯懦,被人强行带回了后院。
成元寺是朝廷新建的国寺,这个时辰香客众多,前往上香拜佛的百姓摩肩接踵。
富贵人家坐轿乘车走大路上山,一路畅通无阻,寻常百姓只能靠双足登山。山腰台阶陡峭,怪石阻路,走了半个时辰,兰芙实在走不动,便跟在后面拽着祁明昀的衣角,他走一步,她慢慢跟一步,同乌龟一般挪移。
终于走到山顶,一座辉煌大寺映入眼帘。
两人点上香挤在人群中又排了半个时辰才得以进寺。
悠沉古钟撞出圈圈回荡的声纹,梵音袅袅,檀烟缭绕。僧人手执木鱼吟唱念诵清心经,钟经声相融,佛音嘹亮响彻耳畔,却勾起了祁明昀的不耐之色。
他从不信神佛,焚香祷告,求神拜佛,不过是糊弄愚人的把戏罢了。若非是兰芙要来,他连看也不会看一眼这所谓的成元寺。
兰芙已虔诚插上香,欲拉过他随她一同跪在蒲团上。
祁明昀不为所动,仍身挺如竹:“我不信佛,也不信它能替我渡厄消灾。”
清亮钟声辽远阔复,震得燕鸟展翅高飞。
他恍惚记得起七岁那年,他随那些灾民一路上京,途中不知睡过多少破寺旧庙,他跟着那些人恭敬磕头,求佛祖护佑他们平安无难。
那时,他以为拜了佛便能少受些苦难,至少能顺利入京,住进官府的接待所。
可越拜,死的人越多。
渴死的、饿死的、冻死的人不知凡几。
那一路灾民,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活着爬到了上京。
可他并未去到接待所,而是进了墨玄司,被扔进了无影门。他开始为那些死在路上的人庆幸,他们是幸运的,能一死了之。
至此,他深信,世间神佛形同虚设,从不渡人。
“你说什么呢?”兰芙幽幽望他一眼,今日成元寺人来人往,都是上香祈愿的百姓,他就算不信佛也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渎神,万一招来了麻烦可如何是好。
她看出祁明昀是等闲不肯随她同拜了,挥手驱赶他,“那你去外面等我。”
祁明昀阔步走开,兀自倚在门前的石柱上等她。
兰芙摊开裙袂,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岿然不动,轻白檀烟如雾般凝在她眼前,汇成眼底化不开的热切:“愿眼前乃良人,今岁长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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