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隔衣轻摸小腹,带着几分逗乐,轻声地问:“你想与我有缘啊?”
她孤苦伶仃,或许这个孩子正想来陪她。
这是她的血脉,与旁人无关,等孩子长大,会与她成为最亲的人。
既是缘分,她便也开始期盼。
困意纷扰,她闭上眼,暖意围绕四肢百骸。
吹了灯,今夜安享美梦。
第038章 难入眠
依稀是麦子黄时, 秋声荡漾,青山重峦叠嶂,白墙黑瓦的房屋成排成行, 村口樟树下牛车轱辘不知疲倦地吱呀作响。
他为何又回到了那里, 回到了那方静谧贫瘠的黄土山村。
“表哥, 河里有大鲤鱼, 我们拿上捞网去抓!”
光影打在青衣少女飘扬的衣裙上, 她眉眼带笑,面颊被太阳晒得绯红, 那道飞扬明媚的身影深深嵌在他眼中, 好似别离许久, 又一次相逢。
他听得痴怔,她居然还叫他表哥……
一瞬间, 深沉暗夜吞噬灿阳,简朴素淡的瓦房间充斥着缱绻烛光。房门紧闭,两道身影抵死缠绵,一具温软火热的身子被他紧笼在怀中亲吻,从上到下, 细密热切。
女子无力的手环着他的腰, 剪水双瞳泪光涟涟,歪着脑袋娇嗔:“说好了只是亲一下。”
熟悉的馨香如同长了手般从四面八方勾住他, 他黑眸暗沉无边,哑道:“怎么可能只亲一下。”
说罢, 宽大的手掌捧过她的脸,企图狠狠厮磨那微开的水润红唇。
阒然间, 清幽气息紊乱飘散,怀中的人也不见踪影, 他甚至连她的衣袖都抓不住,只能失神地望着空落落的双手,没有她,什么也没有。
他睁开双眼,外头月照中天,清冷光辉透过窗棂打在乌黑平滑的地板上,宽敞寂寥的厢房空无一人,锦帘上的珠玉晃出嘈杂交错的声响,金丝炉中不知名的熏香烟雾缭绕,气味刺鼻难耐。
他靠在榻上,伸手将身上那件月白色竹纹软缎衫扯得紧了些,身上这件秋衣还是在杜陵时,她偏要拉着他去成衣铺子里挑衣裳,替他买下了这身。
下人备了狐裘冬衣,他不肯穿,将这件单薄的秋衣裹在身上硬捱过了两场大雪。
今夜头疾复发,胀痛不已,他的思绪还在方才那个梦里来回辗转,难以抽身。
一个月了,他回京已有一个月了。
兰芙,不如高门闺秀知书达理、循规蹈矩,也不如绝代佳人长相倾城、花容月貌,一个穷乡僻壤里的无知愚妇,走了便走了,为何总无端入他的梦。
他想驱散也驱散不了。
香炉中浓沉的熏香仍在蔓延,他眉心狠一抽动,朝外唤道:“来人。”
府上一名男仆闻声进来:“主子有何吩咐?”
“炉中点的什么香?撤了。”
男仆战战兢兢应答:“回主子,是安神香,奴才这便撤了。”
祁明昀揉着生痛的额穴,眼袋起了一层淡薄鸦青。
帘子上的珠玉叩得他心神不宁,他逡巡四周,房中的摆设矜贵繁琐,杂乱无章,令他极为不习惯,随即冷冷抬手一指:“将那帘子拆了,换上寻常蓝纹布帘便可,博古架抬走,换一张杉木柜子进来,还有那方软榻即刻搬出去,换成桐木方桌与两只竹凳。”
他脱口而出,竟与他们每每缠绵的房中摆设如出一辙。
府邸初开,这男仆名为庄羽,是总管新买来府上伺候的,因主子吩咐不让手脚愚笨的婢女进房中,他便破天荒地被选入近身伺候。
谁不知墨玄司臭名昭著,墨玄司统领祁明昀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开府这么些日子,从没有下人能猜透他的心。
那日,一位胆大的婢女进去为他更衣,只因碰到了他身上那件素旧的秋衣,当即便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要说主子的性格真是古怪,譬如堂堂重臣,这数九寒天竟宁肯穿裹一件秋衣也不肯换上厚锦大氅,夜半三更竟吩咐要整换房中摆设,舍了满屋子珠光宝气,全换成穷酸朴素的柜椅桌凳。
主子虽怪,他一个做奴才的也等闲不敢妄加揣测,连忙应声吩咐下去。
后半夜府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步履散乱,直至天明时分,才按照吩咐将房中摆设换置齐全。
祁明昀望着眼前还算熟悉的屋子,终于躺下浅眠了片刻。
大清早,宫中传来消息,皇帝驾崩,吴王代为理政,悲痛欲绝,突发急症,随帝而去。
祁明昀在那件软缎衫外添了件墨色狐裘大氅,策马入宫。
皇帝的死倒不令人骇然,自吴王率兵入京,便以皇帝患病为由代理朝政,如今时机已成,新主自当取代昏聩久主。吴王年轻气盛,好色淫逸,身边的宠妃乃墨玄司暗探,他岿然不知,老皇帝一死,他的死期后脚便将至。
吴王死讯突然,消息还未传出前,归顺他麾下的主将皆被暗杀,其余人群龙无首,见吴王大势已去,只好归顺新主。
南齐的新主,一个庶妃所出的五岁小儿。
皇帝驾崩,国丧钟鸣,各方虎视眈眈。
朱红的宫墙映着一道修长挺逸的身影,祁明昀眉眼冷肃,衣摆带起凛冽风霜,一步一步登上玉阶,放眼眺望宫墙,殿宇深宫气势恢宏。
这个地方,那扇深重的天子殿门,他从前卑躬屈膝,如同狗一般匍匐在地上爬进来。
如今,他终于可以将这通天之阶踩在脚下,仰看这世间连天风雪。
宫人垂首打开殿门,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灌入大殿,吹得明帘摇曳,扑灭了一排火烛。
御案底下,躲着一个满脸泪痕的五岁孩童,这便是如今唯一的皇室血脉,来日的南齐天子,李璘。
深沉的脚步声逼近,御案下的孩童看清来人满身凶煞戾气,幼弱的躯体猛然震颤,乌黑明澈的双眼慌张攒动。
“乱臣贼子,你要做什么?”
祁明昀身影幽暗沉凛,昏暗的光影杂乱点洒在他本就深利的眼底,眸中愈发泛起冷光。
他用指尖掸落毛领上沾染的雪粒,踱动几步,继而定身,冷眼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子畏缩怯懦地往御案里缩藏。
“臣能做什么?”他嗤笑挑眉,“自然是恭迎殿下,做南齐未来的天子。”
李璘清稚的话音激起怒色,“你这个奸贼,是你杀了父皇,是你杀了我皇兄,是你杀了吴王叔!”
祁明昀微蹲下身,轻而易举地将他拖出来,摔在冰冷的墙边,目光摄人,尾音杀意弥漫:“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一个囚在深宫的五岁孩童,若是未得人教,又怎会说出这番话。
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挑唆。
清亮的话音带着微颤:“没人教我,你本就是乱臣贼子!”
“行。”祁明昀冷笑,“殿下不说,臣也没法子,不过臣有的是法子让殿下听话。”
深殿寂静翻涌,有宫人送来一碗汤药。
“听闻先帝驾崩,殿下悲伤过度,缠绵病榻数日,还不肯喝药?”他修长的手指捏起碗边,手中一碗褐色汤药如刀刃刺目。
“殿下乃南齐未来君主,自当保重尊体,才坐得稳这江山。”他端着药碗,面色疏离冰冷,嘴角那抹嗤笑被薄凉淹没,步步逼近趴坐在地的弱小身躯,“臣亲自服侍您喝药。”
“我不喝,你想毒死我!”李璘踢落了一只鞋,踉跄起身欲夺门出殿。
祁明昀将他拽回,面目森冷,阴鸷之色令人毛骨悚然,恨意带起怒火在心头熊熊燃烧:“是有毒,但毒不死人,你看,臣不也好好地站在这?”
他当年也是被逼着喝下这东西,被折磨了十二年。
十二年,他不像一个人。
这药的滋味,该让不听话的皇室中人也尝尝。
他讥诮一笑,半眯的眸子恍然睁开,乍出一道锋芒:“这毒是先帝,殿
下的父皇命人研制的,殿下合该尝尝的。放心,毒不死人,毕竟先帝怎么舍得害您呢。”
遒劲的手掌掐开稚子的下颌,将褐黄的汤药灌入他口中。
李璘一阵急咳,吐出大半。
“你若是不喝,嘉贵妃、福安公主、静宁公主,就会像你几个皇兄一样,死在你脚下。”
李璘眼底泛起湿热,抖着肩啜泣,为了母妃与两个皇妹的平安,终是放弃挣扎,“我喝,求求你,求求你别伤害我母妃她们。”
他兀自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上京大雪纷飞,江南却空无雪色,连日下着寒冷的阴雨。
兰芙这胎月份还不算大,身上也未有不适,仍照常去绣坊做绣工,她身形瘦小,面显年轻,绣坊里的娘子全然看不出她已怀有身孕,还以为是哪家才及笄的姑娘。
奇怪的是,自从她得知有孕,便再没有过头晕干呕等症,无论吃什么菜都能用上一小碗饭,有时还总馋些酸甜的点心吃。因吃的多也睡得好,日子过得顺心舒适,脸上又长回了几两肉,从前的衣裳穿在身上也紧了不少。
绣坊里有活时便要忙到傍晚回来,无活干时便在家读书写字,姜憬如今也夸她的字写得越发好看,缠着她教自己写名字。
兰芙认完了一本书上的字便又买了些其他书,书上有许多她不曾听过的道理,如今读了之后,才豁然开朗。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窗外连绵大雨,她坐在榻上,烤着炭火,终于在一本书上读到这句话。
那日袅袅香烟下,金钟长鸣,青铃摇曳之声仍回荡耳畔。
那时她不懂,竟还可笑盼望眼前人乃良人。
至此,她才读懂了这句话,眼底晦涩交织,痛楚上涌,心尖泛起连温热炭火也驱不散、化不开的寒凉。
她悲涩苦笑,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幸如今才明白也不算太晚,她与从前的人与事已经再无任何瓜葛了。
这日早上,阴雨霏霏,她在睡梦中被馋醒,突然想吃甜腻软糯的糕点,为了不惊扰到深夜才归的姜憬,她披上厚重寒衣,轻手蹑脚起身出了门。
糖点铺里甜香浓郁,引得人往店里走,她买了最爱吃的山药糕与酸枣糕,路上没忍住偷吃了两块。
走到城门,一队马匹飞驰狂奔,马蹄踏入泥坑,溅起圈圈脏污泥水。她吃过几次教训,朝后挪动步子,离这些纵马之人远远的。
抬眸望去,马上之人个个身着鹤纹黑衣,腰佩长刀,面容沉肃犀利。
这些人……
她瞳孔强震,成片的冰凉翻涌上心头,指尖一颤,包着点心的油纸袋滚落脚边。
怔神片刻,她果断拾起纸袋,捏紧伞骨匆匆回家。
姜憬醒来时没见着人,猜她又是犯了馋瘾去糖点铺买点心吃了,便做了两碗素面等她回来吃早膳。
片刻之后,房门急切开合,兰芙晃去伞上的雨水,一脚迈进了屋,连忙带上门靠在墙壁喘气,因走的急,眼睫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几缕发丝也淋漓打散在额前。
姜憬观她神色慌张,放下碗筷蓦然起身:“阿芙,你怎么了?”
兰芙缓过一丝心神,将油纸袋搁在桌上,转身去收拾包袱,本就慌乱不堪的声色因强装镇定带起沙哑厚重的尾音:“小憬,不吃了,我们快走!”
第039章 遇故人
“怎么了?”姜憬纳罕。
檐下雨水滴答, 仿如槌鼓一声接着一声敲击在兰芙心头,她指尖俱是凉意:“我方才在城门口遇上一队人马,他们追到青州来了。”
那些身着鹤纹黑衣之人, 她此生都忘不了。
他们既能追到青州来, 那找到她安身之所便易如反掌, 再不走, 恐怕都已来不及了。
她花了许久才从惊噩、恐惧与痛苦之中抽身,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里去,与那个人四目相对。
桌上两碗面热气散去, 已变得坨凉冰冷, 两人谁也顾不上理会, 匆匆收整贴身衣物,拎着包袱稍上两把伞去酒肆找东家退租。
因租房不满一月, 房中也来不及收拾,为表歉意,兰芙直接付给了东家一个月的房钱,房中剩下的米粮也通通未曾带走。
东家是个热心肠,虽说惊乍, 却也收了钱同意退租, 还指着天忧心道:“这般大的雨,外头天寒地冻, 二位姑娘如此着急,不知是欲去往何处?”
雨声淋漓嘲哳, 清亮贯耳,空中飘下粗糙的冰粒子, 伸手一接,好似是下起了雪籽, 约莫晚上便会有一场大雪。
驱车商贩与来往行人皆裹着厚衣躲进酒肆要上一壶热酒驱寒,这么冷的天,鲜少有人出去。
兰芙围了一条线织的淡粉色围脖,脖颈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张脸冻得莹润通红,开口时哈出热气:“不瞒您说,家中有点急事,今日一早才收到信,耽搁不得了,这半个月蒙黄老板照顾,赶在下雪前我们还要搭上去幽州的车。”
老板见她们两个弱女子还得冒着风雪千里迢迢赶去幽州,吩咐学徒取了两包热点心送给她们路上吃。
二人接过言谢,道是有缘再见。
兰芙暗叹聚散总是寻常,在青州落脚不过半月有余,便又要去寻下一方安身之所了。
她一介布衣百姓,被他骗也骗了,伤也伤了,如今身上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挂念利用之物,他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
街上随处可见骑马配刀的黑衣暗卫,兰芙买了顶帷帽,既能御寒又能遮挡容貌,与姜憬一路出了城。
她前脚走之后,后脚便有两名暗卫叩开了她们住所的房门。
万幸,早了一步。
城桥江风凛冽,吹刮人三层肌骨,远处青山覆上白茫茫银顶,果真是要下雪了。
“阿芙,我们是要去幽州吗?”城外的长亭清冷萧瑟,姜憬冷得打了个寒颤。
兰芙将指尖伸进袖口,企图贴上肌肤攫取暖意,神色微定:“除了幽州,暂时哪里都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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