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过去时,高烧不退,他再次请了太医来看诊,太医说她身子太虚,这几日切不可再吹风受寒,需用药滋补,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另外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着重提点了一句,身子未好,腿伤未愈前,绝不可再行房事。
他烦躁地赶了人走。
那日事后,他望着她虚弱的睡颜,眼前才略微恍惚。
他那般辱她,不过是想惩罚她的胆大包天,让她下次再不敢说这种话。
她的腿,在她每次自作聪明想着逃离他时,他的确想过索性打断了一了百了,可他如何也下不了这个令。
而他内心深处,或许也是希望她的腿伤能早日痊愈。
他在她身旁坐了两日她也没醒,直到第三日清晨,他要入宫理政时,下人来报说她醒了。
“喝完药再睡一觉,醒来后便把下一卷书背了,晚上我会来查。”
兰芙弱弱哼了一声,顺着他掀开的被角往里钻,双手平整叠放在胸前,乖乖闭上了眼皮。
祁明昀走时,替她合上了房门,最后透过缝隙看了一眼,她平稳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才放心撤目离去。
兰芙竖耳聆听,待脚步声渐渐湮没在雨中,确认他走远了,她才缓缓睁开眼,口中还残留着汤药浓重的苦涩。
午后,一大批人围在床前伺候她用膳,她大病初愈,身子娇弱,腹中克化不了那些油腻的荤腥,只堪堪用了半碗咸肉粥与两个素春卷便再也吃不下其他东西。
祁明昀走时发了话不准她出去,她如今还记得那日的疼,是如何也不敢出去的。一卷厚书堆在床前,她浅浅翻了几页,陌生的字迹映在眼中,她虽认识,却读不懂这些晦涩复杂的古文。
她不喜欢读这些看不懂的书。
从始至终,她读书都是为了识字过日子,为了不受人诓骗欺瞒,故而多认得几个字便能多几分心眼。
而身旁的这些书,她心不在此,读了也没用。
可祁明昀非要她读透记透,稍有懈怠,便严加苛责。
她才从他深重的折磨中死里脱身,眼下便如惊弓之鸟,再不情愿也不敢反抗分毫。万幸她记性好,几个时辰便将那卷书背得大差不差,虽吃不透是何意,但他若问起,她兴许也能回忆起字面之意,随意诌几句应付他。
她再也不敢惹得这头随时会癫狂暴怒的猛兽竖起一丝毛发。
闲暇之时,她忽然忆起他送了她一只狗。
他曾告诉她,他着人抱去了后院悉心养着。
她懒懒吩咐人去抱来这只还没有名字的狗。
这只狗一看便被娇养着,短小的身子比抱来的那日胖了许多,茸毛光洁细腻,眼珠子似两颗黑葡萄,几乎是从婢女手中纵到她怀里,伸出红嫩的小舌舔舐她的手。
她舒展眉头,嘴角终于绽开一丝浅淡笑意。
她不过也才与这小家伙见过一面,它为何这般欢喜黏着她。摸着它全身柔软温热的茸毛,不知是想到了何事,她鼻尖涩痛,视线又逐渐模糊。
今日,她终于给这只狗取了名字,叫它月桂。
既然它这般喜欢她,这次,她定会保护好它。
她读书时,月桂趴在床榻边睡得很沉,听到窗边轻快的脚步声,耳朵便会时不时细微抽动。有它陪伴,午后的几个时辰过得极快,她大致背会了这半本厚重的东西,只等着他回来查。
湿寒细雨落了一日,傍晚天色黯淡,院中孤灯点点,雨脚带起的阴冷薄雾在昏黄光影中飘荡游弋。
她抬眸探窗,只能望见满庭积水浮动着幽黄的光泽,因风皱面,一树花枝挂满了晶莹湿润雨珠,绿肥红瘦。
天色再暗几分,窗景便被夜色彻底覆盖,再也看不清什么,疾风骤雨拍打着窗棂,婢女怕灌进寒风令她受凉,擅作主张合上了窗,端来一盆烧的通红的炭。
兰芙再也窥不见外头的一丝光景,低头望着月桂肚皮起伏,肉爪微缩,它这一觉还未醒。
她也滑入温热的被窝中,周遭暖黄光影摇晃,四肢如淌过热水般舒坦,她喜欢这种感觉,闭上眼尽享安眠。
墨时进来时,先是惊醒了月桂,月桂摇尾舔爪,发出细软的呜鸣,才惊醒了兰芙。
兰芙睁开眼,便见一团裹得厚重的矮小身影堵在眼前,今日天冷,墨时穿起了月白狐裘小袄,脖颈被一簇绒毛环绕,一张圆脸被冻得通红。
她张开双臂想去抱他,墨时却后退一步:“阿娘还病着,我身上很冷,怕冷到阿娘了。”
兰芙只能揉了揉他白嫩似糯团子般的脸:“他准你来的?”
“他说阿娘又病了,让我来看你,不过只能看一个时辰。”墨时低声嘟囔,伸出手指比划。
“阿娘,我想日日都见你,我不想待在这了。”
兰芙知道,墨时只有五岁,但他已经很懂事了,从前生病了也不哭闹,从不让自己操心,这回定是实在委屈难捱,才会同自己诉苦。
兰芙不顾他推搡,将他搂到怀中拥紧,“阿娘会带你走的。”
纵使她再怕他,再惧他,却从未熄过逃离这份心思。
娘俩叽里呱啦说了半晌话,兰芙兴致渐起,面色也生出了几分红润。
墨时临走时,她特意让他将月桂抱走,因为她实在猜不透,等到祁明昀进来,见地上躺着一只狗,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究竟是怒是喜,会平淡无波,还是会大发雷霆。
她既给这只狗取了名字,就想护好这条性命。
房门再次开合,祁明昀穿着一身单薄燕尾青常服走了进来,他似乎不惧冷,眉骨上的雨水不及他眸底的深潭刺骨半分。
他为政事烦忧,面色沉郁,心情似乎不大好。
兰芙已会在须臾间察言观色,她深知今日若不咸不淡滋养着他的火,他的满腔怒意迟早会朝她身上发。
是以,她打好腹稿,率先开了口:“今日很冷,你也要多穿些。”
祁明昀凝眸望了她片刻,竟丝毫抓不住她眼底的战栗,便暗暗料定是那日过后,她学得安分乖顺了。
他淡淡嗯了一声,眸中的浓暗舒散几分,而后坐到她床前。
兰芙顺手递上书册,她的发被简单束绾过,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清凌的眸子眨动:“我会了。”
祁明昀心中的烦闷被她这句话抽走了大半,随意翻开书,眼睛扫过每个字,她皆滚瓜烂熟,对答如流。
他满意放下书,掌心贴上她那日被他深重打过的右脸,带着轻柔的抚慰,声色清朗:“今日午膳吃了什么?”
兰芙感受到他滚烫的指腹在她眼袋上剐蹭,可她怎敢抗拒,纵使再畏惧,也只能垂眸细声:“喝了咸肉粥,吃了两个春卷。”
“怎么不多吃点?”他问。
“吃不下了。”她湿漉的眸子直直望着他。
他知晓她膳食一贯吃的不多,还是异常爱吃那些甜得舌尖发腻的粘牙糕点。掠去她的衣裳时,时时刻刻都能摸到她腹部一排生硬的肋条,瘦得像一只猫。
终归是拿她无法子,进食一事,只能他在她身旁时,尚且能强迫她多吃一些,可就算逼着她吃,她身上也不见长肉。
兰芙本不想同他说话,可他阴着脸实在骇人,骤雨锁在云端坠不下来,她怕自己的呼吸都能惹得他勃然大怒。
相反佯装乖觉同他说几句话,还能窥得清他眼底是何种情绪。
她正欲开口,祁明昀却锐目一抬,反问她:“你今日将那只狗抱进来了?”
第064章 诉衷肠
兰芙凝眸震神, 双手在被褥下微微收拢成拳心。
随即又想,他手眼通天,在这座府邸, 又岂会有他想知道却知道不了的事。与其拙劣掩盖惹得他猜疑愠怒, 倒不如自己主动道出。
“抱了。”她率先满口承认, 抬眸频频观他神色, 嘴唇开了一条缝, 细微嗫喏,“我一人实在是无趣, 便把它抱了进来, 怕你不喜欢, 早已让墨时抱走了。”
怕你不喜欢这几个字腔调格外加重,不同那日咄咄逼人, 不肯退让的语气。她病愈后的嗓音带着几分弱哑低闷,这声轻缓哼啾宛如无数细软的绵针扎在人心头。
祁明昀活脱脱就是只自私狂妄,冷血偏执的猛虎,他素爱听顺耳之言,喜欢旁人做他顺心之事, 任何人逆了他的意, 无一例外都会惹来他的雷霆之怒。
兰芙只是比旁人幸运,能在他手上挣扎残喘, 留住一条命。
他唯一一丝的恻隐,都用在了她身上。
他是不喜欢聒噪碍事的畜生, 费尽心思替她找来那只狗不过是在她乖顺的某一刻突然忆起当年因一只狗死了,她哭得撕心裂肺, 伤心欲绝,故而打算赔给她的补偿罢了。
他也告知过兰芙, 不要将狗抱进房中,可她仍这样做了,又一次逆了他的鳞羽。
但她毫无掩盖的承认,与温软后话的加持,二者协力共同驱散他眉宇间隐隐而出的阴霾。此刻,他并未流露怒意,而是俨然端坐,心平气和:“你可以抱它进来,但我不想撞见它。”
兰芙心知肚明,他这是退了一步。
往后她得小心翼翼,不能让月桂碰上他。
“我知道了。”她垂着眼眸,不敢看他。
暮色四合,墨云拖雨,急躁的雨点拍打窗牗,侵骨的寒意凶猛狂蛮,似要捅破窗纱攫取房中的暖意。
祁明昀吹熄一盏烛台,房内瞬间暗了半边。
兰芙见状,便知晓他今晚怕是不会走了。
果不其然,他褪下厚重的外裳,坐在床榻边缘,望着里头缩在一处的人,话音低沉:“我今晚不走了。”
纵使窗外狂风骤雨,冷意缭绕,可房内的炭火烧的通红旺盛,再加之他身上灼热的气息倾洒,兰芙此刻浑身泛热。
他薄冷的话音将她带回那日无休止的折磨中,她浑身发抖,双手恳求似的攀上他的胳膊,细眉如染苦涩,紧蹙成团,“我身上难受得紧,你能不能……”
她再招架不住他的索求,无论是柔和或是粗暴
,弱不禁风的病躯若再遭受一阵摧残,怕是真会死在他身下。
她突然伸过来的手倒令祁明昀猝不及防,因极度仓皇,她用了些力,往日于他而言轻如牛毛的力道却掐得他手臂内侧的伤口撕裂般刺痛。
他眉心一凛,却并未抽回手,反问她:“我说了要做什么?”
兰芙又闹了个耳根麻热,渐渐松开他的手,一丝腥气飘入鼻中,手心似触上一滩黏腻,借着昏暗光影低头一看,竟是温热鲜红的血。
“你……”她摸了满手心的血,一时手足无措,再仔细观他眉眼,却发觉他的面色比往日要淡白些许,薄唇也散了几丝血色,“你受伤了吗?”
祁明昀知晓她怕血,侧目望她,她如同受了惊的兔子,无处安放的手抵在胸前轻磕细颤。
他叫了盆温水,搁在床前的矮架上,继而拉过她沾了血的手浸入水中,替她揉搓濯洗净指缝间的血渍,霎时,一盆洁净的水变得通红混浊。
“你受伤了吗?”兰芙任他拿着舒适绢布替她擦拭指尖的水珠,又一次锲而不舍问他。她几乎很少看到他受伤流血,不禁陷入沉思,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伤深见血。
再次亲眼看到从他身上淌下的血时,她又意识到,尽管他再强势、再冷漠、再不择手段,他也只是个以血肉之躯撑起的人。
祁明昀将她干燥的手掌塞入被中,提及伤痛,他的话语寻常得如同穿衣用膳,“今日坐在轿中,中了暗箭。”
兰芙陡然屏息:“谁要杀你?”
“不知,想杀我的人很多。”他眼底透着一层浅薄的鸦青,许是因伤痛牵扯,面色也染上几分疲怠,掀开被衾一角,拍了拍里头的空位,“躺进去。”
兰芙即刻挪动身躯,给他腾出一方睡热了的温床,且自觉翻了个身,与他四目相对。
祁明昀一如既往搭上她的腰肢,他今日累极,以至于归途中掉以轻心,中了一支暗箭。此时已是极其困乏,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两具身躯交缠相依,神思也渐渐沉重。
黑暗中,他身上独特的清冽沉香气紧紧依附在兰芙身旁。
兰芙窥不见他已浅浅阖上的眼皮,还以为他睁眼未眠。思及他手臂中了箭伤,她游荡的心绪顺着‘他也只是具会流血的肉体凡胎’开始飘散。
她从不知他的过去,自从五年前,她将他以谎言织成的纱网戳破时,他的虚伪身份便彻底粉身碎骨。
可她与他同床共枕,生下了他的孩子,终是结了这段孽缘,到了这个份上,她也只知他一个名字,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无论九五之尊或是布衣百姓,只要是人,皆会有乡关故地,父母亲眷。
他会有吗?
她微微试探,纵容清浅呼吸铺洒在他胸膛:“你的家,是在上京城吗?”
祁明昀恍然睁眼,她一句话音,将他神思中的困倦抽离大半,他似乎也未曾料到,她会问这个。
殷勤雨丝掷地有声,未闭拢的窗缝溜进来一丝冥顽的风,纱帘簌簌撩动,一窗帘影隔开凛冽寒意。
兰芙话毕,满室俱静,应和她的仿佛只有疏冷雨声。
迟迟未等到他的答复,她瞬间有些后悔问出这句话,她怕自己擅自触及他的私事,他又会狠狠惩戒她。
今夜,是会将她扔到雨里,还是将她绑在床上……
她的手脚开始泛起凉意。
祁明昀一时不曾答她,是因为他顺着她的话,在深挖自己早已破碎的记忆,他被毒压制多年,时常心神恍惚,而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消磨得只剩一点零碎残影。
许久,他缓缓开口:“在江南。”
兰芙被他紧搂,只得贴上他的胸膛,本是竖耳闭眼静待狂澜,却猝不及防被一道沉稳平缓的腔调震动耳膜,她听清了他的话,心中油生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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