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都动了手,本是该一同责罚,可这位嬷嬷心眼多,不敢擅自处罚,故意将消息放了出去,只盼能传到主子耳中。
祁明昀回府后,流水般的珍馐菜肴已摆上了桌,他淡淡看了几眼,一道翡翠虾球赫然入目,倏然忆起她曾经说这道菜好吃,也给他夹过一筷子。
她就只认识那道虾,其余的菜都叫不出名字,每次看她用膳都跟逼她吃毒药似的,温吞拖延,半日都咽不下一口。
山珍海味端到她面前她不吃,一碗米粥,一个馒头,一碟咸菜倒能吃得津津有味。
上不得台面的村妇。
他暗嗤,拂袖夹了一只虾球入口。
给她台阶她不要,那便让她吃几日苦头。
今夜本欲传她来磨墨,可转念一想,她笨手笨脚只会碍事,且若今夜再唤她,还真惯得她恃宠而骄。
她以为他就非她一介愚妇不可?
她既能忍,那便看看她能忍到几时。
烛火摇曳昏漾,地上唯映着他孤寂的黑影,清冷稀疏,随光浅移。他浅用了几筷子,便命人撤膳,满桌菜肴唯有那道翡翠虾球堪了一角,其余的菜原封不动,怎么端进来怎么端出去。
批阅奏折时,一道低矮的身影闯了进来。
墨时穿着绒毛厚袄,径直进了门,站到桌案前。
光影被他的身形遮挡,奏疏上的字迹黯淡了几分,祁明昀抬眸,与他清凌的双眼四目相对。
“做什么?”他浅浅掀开眼皮,淡淡问。
墨时对他的厌恶与疏离无以复加,垂着眸子瞪他,板着小脸:“我阿娘呢?”
他分明说好每日下了学准许他来找阿娘说一个时辰的话,可这两日突然又不允了。
言而无信的小人。
祁明昀翻动文书,轻合纸张,视线仍落在乌黑字墨上,不曾应他。
“我阿娘呢?”
墨时继续问,直至重复三五遍,祁明昀才将文书搁置一旁,正眼望着他。那双圆润的眼中透出的一股倔劲真是像极了兰芙,同她一样心蛮性犟,不逞多让。
他好整以暇道:“你想见她?”
墨时在他面前惜字如金,只深深点头。
祁明昀立即吩咐下人,睨了眼墨时:“去,将她带过来,就说他要见她,她若耍性不肯来,无需多言,直接捆了带过来。”
孙嬷嬷正拿不定该如何惩戒兰芙与采莲二人,这下见前院的小厮来传兰芙过去,当即全然明了,为了讨好主子,狠狠打了采莲二十板子。
此时,兰芙与人厮打一事也已传入祁明昀耳中。
他对她一日做了什么,甚至用了几口饭都了然于心。
他将她赶去偏院,特意命人苛待排挤她,她倒好,床榻浸水便在地上睡了一夜,叫她干活她便打了一上午的盹,没饭吃还有力气同人打架。
还真是只要有一口气在,在哪都能苟延残喘得下去。
兰芙听说是去见墨时,跑得裙角飞浮,身如掠影。
迈入房中,墨时扑到她怀中,她搂紧怀中的幼小身躯,眼底再容不下旁人,任凭祁明昀坐在一旁,她也不惊不惧,视若无睹。
墨时摸到阿娘冰冷似铁的手,欲解下身上的厚袄给她披上,兰芙怕他着凉,摇头不允,一番哄骗安慰倾倒,将身上的伤勉强诓瞒过去,暂时稳住了他。
祁明昀对这幅母子重逢的情形并无一丝动容,他的目光落到兰芙身上,从脖颈寸寸向上,她原本光洁的脸上被划出一道血痕,红痕映在细腻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晃眼刺目。
“时辰不早了。”他唤了贴身伺候墨时的小厮进来,“带走。”
墨时被牵走,兰芙举目遥探,目光随他的身影融与夜色,直至不见踪迹,才收回殷切的视线,欲转身离开。
她一句话都未留给祁明昀,从头到尾也不曾正眼看他。
祁明昀见她这副冷淡疏离之态,顿时面露不虞,躁怒又密密麻麻在心头跳动。她对那个孩子关切异常,嘘寒问暖,恨不得两颗眼珠都黏在他身上,对他便是淡漠冰冷,甚至连余光都不曾给予他一眼。
他牙关细微阖动,拉着她的手往后拽,将她甩到墙根,砰地一声带上房门。
兰芙被抵在墙角,素淡的衣摆晃成浪影,紧咬着下唇,望着他缓缓逼近。
他宽厚的胸膛逼得她动弹不得,她不看他,他便按着她的双额,迫使她的视线只能落在他身上。用指腹在她脸上肆意婆娑,滑过那道伤痕,问她:“脸上的伤是打架添上的?”
他虽侵/占她的目光,可她双目无神,眸光如被打散,拼凑不成凝热的一团,仍将唇瓣抿成一条线,不语。
她那夜说恨他时,往日的情意已消融,再也不剩什么了。
羞辱、疼痛、折磨如浪潮般打回她心头,她的心再也不能缝补,若摊开一看,许能看见被他钉得千疮百孔的洞与她自己一次次缝合后留下的细密针脚。
“我在同你说话。”他的催促之声已带着几分不耐烦。
他最烦她这副样子。
兰芙仍面容淡漠,怔神无言。
他忍到极致,扬手在她脸庞落了一记清脆。
每每同她讲话,她便装出这副死鱼般的样子,他对她好,她弃如敝履,甚至口出狂言,不屑一顾。
他对她施以惩戒,不过是想让她服个软,想让她低一次头。
若她对他说,那里很冷,她不想睡在那里,今日有人欺负她,她心中委屈。哪怕一句话,他都能接她回到身边,剁下那人的手。
可她却死要憋着那口气,看都不看他一眼,嘴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觉得她骨头硬,那他便成全她。
打开门,冷风猛烈搜刮,透骨的寒气裹挟身躯。
兰芙再一次被扔到石阶上,脸上的火辣痛意难以消散,扶着墙艰难站起,还是不曾看他。
“寻衅滋事,打她二十板子。”祁明昀的话语不含一丝温度,声凉如水,凛冽似冰。
这声话音随着呼啸冷风一同灌入兰芙耳畔,冻得她五脏六腑凝固,眼底酝酿风霜雨雪。
随后,庭中逐一掌起灯,一条刑凳被拖上来,两人架着她的臂膀,轻而易举将她按在刑凳上。
她抿唇不语,一团灼透心肠的苦涩在腹中猛搅翻滚,泪水似乎流得干涸,是以
这次来的出奇迟钝,滴滴砸到地上,汇成湿重一片。
她从来都没挨过板子,那年受他蒙骗,为替他顶罪,被官差架上刑凳,板子落下的那一刻,是他出现救了她。
如今,也是这个人,亲口下令要打她。
她心神俱断,爱恨皆从破裂的心尖漏走,只剩眼底的温热源源不断乍出。
祁明昀伫立庭前,望见她的身躯还不及那方刑凳宽,瘦得脊骨凸显,如同一张薄纸贴在刑凳上。
三四个人押着她细窄的双肩,那丝微弱的耸/动来自她的呜咽啜泣,地上浸染两团湿影,随着她的泪水遍及肆虐,逐渐晕开一片湿泞。
长棍高扬,又沉重落下,瘦弱躯体承受一记闷响。
兰芙思绪浑噩,断断续续的呻.吟堵在喉间,哽得她欲要窒息,身上的噬骨痛意窜涌至脑海,震起剧烈轰鸣。
第二杖落下,她的指甲深深嵌入刑凳,将冷硬木凳划出道道长痕。
第三杖,血肉如被搅碎撕裂,眼皮虚弱开合,煞白的嘴唇呛出微弱气息,神思骤断,扬起的脖颈蓦然沉坠,似得到解脱般昏了过去。
祁明昀疾步上前,她一动不动趴在凳上,两只手腕搭在边沿,无力地悬在空中。地上两团湿泞映在他眼底,彻底浇熄了他心头那股跃动的火。
她是真的倔,就算今日将她活活打死也不能拧直她的性子。
他眼底晦暗不明,薄唇开合:“住手。”
第069章 作羹汤
兰芙醒来时, 窗外风停雨止,夜色四合。
庭院灯火阑珊,纱帘笼了半分光影, 剩余的半分映在房中, 透洒落地, 斑驳得如一张破碎的纱网。
她睁眼望见一片幽暗, 分不清是躺了几个日夜轮替, 还是那翻滚的墨色本就没有尽头。
眼皮全然张开,那张熟悉的帷帐入眼, 她便知道自己躺在何处。她早已习惯了那样意识全无地昏过去, 又这般浑噩茫然地醒过来, 到底多少次,她也数不清了。
她不敢乱动, 因为皮肉只要稍微轻扯,就不知会带起身上哪块地方撕裂般的痛。
她竟还活着,她心底漾起一丝失落。
他为何不打死她。
眼中的细碎光亮渐渐聚拢,涩苦紧贴在上颚,舌尖一舔, 清苦如长了脚般在口中游走, 一路蔓延至喉间,搭在床沿的手指试探着轻微动弹, 合拢时触到了掌心一团皱肉。
她抬起手臂,静静望着掌心那道经火烧灼后留下的伤疤, 眼角的泪沟湿凉未干,又添一道温热的新痕。
她掌心这道疤, 将伴她一生,永远也消不了。
窗外风声涌起, 明月高悬,朦胧雾气沾湿了她乌黑的鬓发,泠泠月光映得手臂生寒。
房门开合,唯见一道长影错落延伸,衣摆拖带进满身寒露,不沾一丝清晖。
沉闷声响疏冷凛冽,她并未抬眼,便知道是谁,只因他熟悉的步履声入耳,她眼中便不自觉涩痛难耐,沁出一层凝结的湿影。
她是蠢,否则也不会每次折磨加身心头都这般痛。
“醒了?”她昏迷的这几日,祁明昀气郁尽散,已默认饶她这一回,他向来倨傲挺直的身段首次为一个人放低,话音舒柔了不少。
他打死了那个同她争执的贱婢,将与她同住的那些婢女通通杖责三十,欲等她醒来告知她,让她出一口恶气。
堪堪挨了三板子便不省人事的无用之躯,还敢厚脸冷眼同他叫板,她不过是认定了他不会打死她,才硬着性子横下去。
一个弱女子,愚昧无知,身如无根浮萍,弱不禁风,骨头却硬得坚如顽石,棍棒都敲不碎。
一连几日,她昏迷不醒,他也为头疾所缠,辗转反侧,心如裹了一团痴念,如何也攻不下,浇不熄。
至此,他才想,倔强也好,同床异梦也罢,只要她在他身旁,哪怕她同往常那般装模作样,哄骗诓瞒,只要不同他装聋作哑,冷眼撂脸,他仍愿意让她穿金戴银,锦衣玉食。
可兰芙拾不起那滩烧成灰烬的心,便做不到对着他的脸说一句连贯的话,哪怕是装,她眼下也疲乏无力。
祁明昀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庞,发觉她那两只眸子虚无空洞,一刻也容不下他的身影,哪怕是分毫,哪怕是片刻。
“说话。”他舒缓的嗓音添上几分粗沉。
不知好歹的女人,她还想怎么样。
他最恨背叛与谎言,她背着他与旁的男人谈笑风生,与他在一起时,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她拼凑好的谎言,每一个眼神中都装着万分惊惧惶恐,若换做旁人,他早将人扒皮拆骨,碎尸万段。
他只对她略施惩戒,欲迫使她服个软,可哪怕棍棒加身,她也抵死不从。他无可奈何,尽数作罢,如今主动抛台阶给她走,她却仍怄气甩脸,舍了眼前的宽阔大道,非要去爬那方独桥。
她这种人,就算是死了,说不出话,睁不开眼,躺在那一动不动,也好比一块坚硬臭石,膈得人心肠作痛,辗转不适。
他掰过她偏向里侧的脸,在她的下颌留下深重红痕,齿缝挤出狠厉冰冷的话语:“你想死是吗,我没打死你,你很失望?”
兰芙任他摆弄,视线始终不肯聚焦在他脸上,余光瞥见他薄情阴鸷的目光。
她眼睑上下轻扫,带出一片淋漓水泽,终于微弱开口:“我死后,到了阴曹地府,身旁没有你,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清静。”
从前意识清明舒朗,每日一睁开眼便开始洞悉四周,寻找出逃之机,可近来心神恍惚,每逢在伤痛中醒过来,便盯着一处久久怔神,心中反复流转跳动着一个念头:若她死了,便真正清静了。
祁明昀的冷笑中掺了几分沉涩,刺骨的阴翳寸寸爬上眸底。
死?她宁愿死也不想待在他身边?
既如此,他绝不会给她清静,如她所愿。
他伸出五指插.进她柔顺的发丝间,目光朝她扑落逼近,极力想在她脸上窥见一丝当年的影子。
初见她时,她笨拙地拿着他的令牌啃咬,说那是块金子,可以拿去换吃食,他不允,她还同他置气,怨他小气。
日光穿透树梢,狭窄泥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浓重乡音,她搬来竹凳坐在院中绣花,与一只狗也能玩得那般起劲。
菜园里的果蔬压弯了篱架,她背着竹筐四处奔跑,拨开额前被汗打湿的碎发,永远也不会累。
明亮的眼眸宛如两颗圆葡萄,嘴角点漾深深笑涡,喊他表哥时,声音那般清亮甜腻。
将她惹生气时,她会伸手张牙舞爪捶打他。连哄带骗求得欢爱后,她累得摇着脑袋埋在他胸膛,一声声娇/吟轻咛化了他的心肠。
可如今,那双圆眸疲怠微阖,里头藏着的是深不可测的黯淡,嘴角平顺无波,再也不会对着他笑得那般欢畅酣然。
往日的幻影碎了一道裂缝,棱镜炸得四分五裂,捡起拼凑,也只是徒劳,她如今的面容,苍白清冷地令他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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