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仆心领神会,上前对墨时说该回房就寝了。
墨时玩得正起劲,自然不情愿回去,可祁明昀的钧令不容置喙,很快他便被人抱在手中,瞪着腿高喊阿娘。
兰芙扔下手中的雪团,慌忙起身去追,才迈出几碎步,便被一只长臂拦住去路。
“我让你去问他可曾用膳,你倒是在外头玩起雪来了。”
祁明昀拦住她的去路,玩雪本是他默认,只为哄得她开心,可不知为何,在被先后无视后,他的心底涌上一丝酸沉,就好比有人拿了他给予之物,却待他漠然置之,从不挂心。
故而,他偏要挑出她的错处,抚平心头狂躁跳动的不适之感。
他望着那只张牙舞爪的笨拙雪人,那两颗圆润的玉珠子真如眼睛般盯着他看,他移转视线,冷嗤一声:“谁准你拿我为你备的衣裳上的东西去做这种幼稚之物?”
兰芙攥紧手中的雪团,雪被掐得融化,堆积在一处,成了厚实的冰,冰水顺着指缝徐徐淌下。
她愤愤盯着他,面露几分愠色,眼底泛起燎人般的灼热,郁郁不平之感堵塞心头,他凭什么不让她与墨时相见,凭什么总以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世上怎会有他这等恩将仇报、冷酷无情、自私自利之人。
“还不快进来。”祁明昀率先转身,走在前头催促。
兰芙盯着他的背影,对他的怨念化为无数双手在心头翻涌搅荡,驱使她弯腰捧了一把厚雪,随意揉成一团,抬起双臂,朝他狠狠抛去。
微微揉得结实的雪团在空中便散成冰冷的雪沫,如雨点子一般袭向祁明昀袒露的脊背与后颈。
他只觉脖颈一凉,宛如迎了一记冰冷的雨,融化的雪粒化成寒冷刺骨的水,缓缓流入他衣领中。
这还是初次,有人拿雪这种幼稚之物来捉弄他。
他眉目浓沉如墨,手骨寸寸收紧,冷然回眸。便见她立在雪地,用那双杏眸在瞪自己,眸中不俱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他还窥见一丝一如从前的嗔怪。
这样的神色,他了解,很好哄的。
顺带还可以做些愈发过分之事,连带着一起哄。
他松开收拢的掌心,眉宇间的郁气通通疏散,伸手掸落衣襟上沾着的雪粒。走到她身前,暂时轻轻揭过被她戏弄之事,只兴师问罪地朝她伸出手:“珠子拿过来,你好大的胆子。”
兰芙愤愤垂眸,去寻那两颗珠子,可雪人凹陷的眼窝间只镶嵌着一颗玉珠,还有一只俨然不见,许是不曾压紧实,掉到了雪里。
她埋头在周遭逡巡,却仍不见踪迹,这般厚的积雪,一颗小指般大小的珠子,一旦被雪掩盖,便如大海捞针。
她抠下其中一颗,放在他手掌心:“还你一颗。”
“还有一颗呢?”祁明昀明知故问。
她吸了吸鼻子,不轻不淡答:“埋在雪里找不到了。”
“找不到便不找了?”
兰芙倒吸一口冷气,他的不容退却,步步紧逼,令她心生暗怕,怕他又发起疯症,让她在雪地里摸一夜珠子。
她抿唇不语,眼底柔光俱散,又覆上往日那层暗淡的薄雾,等候着他无情的发落。
身旁闪过一阵迅捷冷风,她只觉浑身一轻,随即神思天翻地覆。
原是被他打横抱起,进入房中。
房中檀香缭绕,炉中炭火烧得红旺,熏笼透散出暖气。她甫一触及到温热,四肢的血液便似波澜奔袭般湍急流动,僵麻之感顺着热意浮上全身。
祁明昀将她放入软榻,除去她湿漉的氅衣。
兰芙似乎早已习惯,并未抗拒挪移,在领下扣粒松开之时,便紧阖双眼,暗咬下唇,只期盼他能早些结束。
可他今日的动作格外轻柔,五颗扣粒完好无损地散落,寓意着他有难得的耐心。
她温热的双肩触到冷风,连牙关都在微微颤抖,他便按着,一路细密亲吻,在她耳边说了句她不明所以的话:“不如我来替你找找,看看到底在何处。”
帷帐晃荡浮动,兰芙将脸埋在枕间,从脚底泛起一丝热麻,身躯不住地细颤,这才明白了他口中的珠子是到底何意。
她脖颈绷直,眼尾挤出泪花。
“找到了。”
他的声音清晰泠泠,从她衣摆下探出。
兰芙将脸埋在枕间,话语支离破碎。
祁明昀抱着她,望着她湿漉的双眸,拨开她耳侧的发丝,在她额间落上深深一吻。
“哭什么哭,是你丢了我送你的东西,让你去寻,你却说寻不到,那我只好亲自来寻了。”
第076章 南瓜粥
兰芙如浸在水中, 神智昏蒙。
她身上……哪里有什么珠子啊。
可他偏生说有。
不同往常的粗蛮,这次他贴伏在她耳畔,缠着她的脖颈, 格外轻柔。
与他重逢以来, 每每都是他强迫她做这种事, 起初她反抗不从, 可徒劳挣扎只会引来他愈发深重的钳/制。
后来她心如死灰, 任凭是莫大的羞耻也激不起她心底的波澜,她几乎是无声忍耐, 陈横在他身前, 除了痛, 并无旁的感觉。
他只顾索取,从来看不见她紧蹙的眉头。
如今夜这般耳鬓厮磨已有许久不曾有了。这种感觉, 既熟悉又陌生,宛如一团火在四肢钻绕,她想退却抵抗,却不自觉越陷越深。
祁明昀能听出她唇缝泄出的声音与往常不同,不再是僵硬沙哑的哭腔, 而是起伏断续, 细软的娇吟。
他顿觉腹中空空。
并非是未进食而感到饥馁,而是情|欲忽而张开血盆大口, 仅这丝慰藉已不足以填满心头的虚无,亟待渴望更多。
“下次若再弄丢我给你的东西, 我便从你身上来寻。”
兰芙湿汗涔涔,眼前宛如炸开一团五彩的烟花。
她迷迷糊糊听到他这番言语, 以为如获大释,手搭着床沿欲翻过身。
旋即, 身躯又被覆得严实。
他的声音洒下:“今夜尚早,珠子一事姑且清算,还有你裹雪团扔我这笔账,我们且来好生算算。”
一夜,帷帐浮动。
直到窗外琼枝显出参差虚影,满室低靡之气才尽数退散。
累极之后,兰芙这觉睡的格外踏实,到辰时末还不见醒。
祁明昀辰时醒过一次,望见怀中的人睡得香酣深沉,他不由得拢紧那团绵软的
温热,芙蓉暖帐,引人沉溺,他闭眼与她再眠片刻。
巳时已至,窗外有雪坠落枝头的稀疏滴答声,清凌光影跃上纱窗,满室宣堂明亮,他再次睁开眼,兰芙仍未醒。
她白皙的脸闷在被窝中,两颊泛起清浅绯红,呼吸声绵长低缓,疏软碎发洒在眼尾,扎痒之感惹得她时不时轻抽眼皮。
“该起了。”他拍了拍她拱起的背脊。
沉厚之声甫一入耳,兰芙指节缩张,宛如有一双令她畏惧的手将她从睡梦中抽离,她猛然睁眼,警惕地扯紧被角,对上他漆黑的瞳仁。
祁明昀盯着她局促不安的脸,眉宇阴沉肃然,昨夜的柔情在她促狭的举止间消隐大半。她仍是这样,究竟何时才不会做出这副讨人厌的畏缩之态。
二人对视良久,深长静默中,畏惧与威压相撞,二者皆碰得粉身碎骨。
无论是强迫苛责,还是情动难掩,情/潮褪去后,兰芙无论何时见到他,心底都会不由得荡起巨浪,似乎成了一种本能防御。
她洞悉到那双黑眸中的不悦之色,知晓这一簇火气还不足以让他对她扬起手。她识趣地放下被角,将身躯自然地袒露在他眼前,不再往那团火上浇油。
“冷。”她为方才的举止盖上一张漏洞百出的网。
祁明昀软下神色,不去拆穿她的谎,只因她此刻的乖顺足以粉饰方才的冷淡。
“那今日不去了?”
兰芙这才想起昨日那个赌注,他答应今日会带她出府。
她无比期盼走出这座深宅,哪怕只是短暂一瞬。
“要去。”她掀开被衾,坐在床沿,两只脚已勾到了鞋。
房中温暖添香,她身着一件单衣倒也不觉得冷,踏着鞋替他穿束好衣裳后,自觉坐在妆镜前,一如既往等着婢女进来替她梳妆。
今日梳的是新髻,靓丽的发髻间插上琳琅珠钗,压得她脖颈酸痛,不敢大动姿态。
他逐她去干脏活累活的这段时日,她只有两件单薄朴素的粗麻长裙换着穿,日日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倒也轻快松泛,行动自如。
如今又添上粉妆玉琢,她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暗自出神。
她不喜欢自己这副装扮,也从未细细欣赏过身上的衣裙与钗环,只能任由这些繁琐沉重之物将她围簇装点,压得她脊背弯沉,不能肆意动弹。
早膳如旧是在房中用的,是南瓜小米粥与烤红薯。
她目露讶然,这两样东西从前是绝不可能在桌上看见的,初来时,她还妄图侍靠他从前虚伪的旧影,与他说早膳想吃南瓜粥与烤红薯,却被他不由分说斥责。
后来,她便习惯往嘴里塞满她不爱吃的糕点与膳食,再也不敢与他提那些稀松平常却甚合她胃口的吃食。
“快吃,时辰不早了。”祁明昀敲了敲碗沿,拉回她神游的思绪。
兰芙不动声色,舀起一勺浓稠的小米粥入口。
米粥温热香甜,滑入腹中,满身舒暖。再掰了一半烤得外皮微微出糖的红薯,深咬一口,红薯绵密甜香,令她拾起了从前的记忆。
这些高门大户的富人不屑一顾之物,她吃着却如同山珍海味,眼眶被粥碗中升上的热气浸得红胀。
她不知,她还能否回家。
她吃了一个最大的红薯,又将一大碗粥喝得见底,才堪堪能填满心头汹涌的思念。
祁明昀一口都未用,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子为何吃着这些东西,便如享珍馐。
他虽也有过一袭布衣,蒸藜炊黍之时,可那是在他最困顿无助时,不得已委身将就,到如今,他再也不曾尝过那等粗茶淡饭。
他并非觉得那些珍馐佳肴入口滋味有多好,相反往日与她在一间瓦舍下吃的那些糙食,也并非难以下咽。
二者虽滋味相似,但却有天壤之别,拥有前者便代表身处玉楼金阙,独揽无上权利,而沦落到后者,他便是东躲西藏的奴隶走狗。
权欲熏心,他高立青云之上,俯瞰众生。
而那段落魄时光,他绝不想再回去,也不愿再回想。
那些瓦肆矮墙,山野风物,全因为有她的身影装饰,才能每每在深夜入他的梦。
故而,他囚禁令那段回忆盘旋心间的罪魁祸首,让她与他同住高墙大院,共享锦衣玉食。
可总感觉,少了什么。
他不知如何做,只能加重缚她身,折她翼,困她心。
待碗勺碰撞,敲出清泠声响,兰芙咽下最后一口米粥,静静望着他在她身上流连的眼眸,示意吃完了。
祁明昀为陪她出府闲逛,今日破例未去上朝理政,等了半晌,见她终于接过婢女递上的锦帕擦拭嘴角,碗中已见了底,最大的一个红薯也入她腹中。
他率先起身,靛青袍角浮动,长身转而便移至门外。
兰芙提裙连忙跟随,才迈出门槛,便被冷风灌了满怀,直打哆嗦。
今日虽雪霁初晴,可雪后次日,冰棱消融,寒风也格外刺骨三分。
她今日穿了件桃红色菱纹对襟短袄,披风上的雪白绒毛聚拢在她颈间,簇拥着她红润的脸颊。
日光高照,昨日堆的雪人早已塌成一堆厚雪沫,看不清原貌,地上的积雪只剩浅薄一层,脚印踏上去,便融成一滩水渍。
马车早已套好多时,天不亮便在府外候着。
因昨夜一夜没消停,兰芙腿脚酸胀难耐,步子迈得浅弱,偏生衣裙又厚长沉重,脚下积雪湿滑,她着实不敢走太快,怕滑一跤跌了满身水。
祁明昀回首探望,见她掳起裙摆,一步一顿,走的吞悠缓慢,怕是乌龟都要比她快上三分。
他倚在门前等了几息,发觉她仍在院子中央挪移,当即折返,打横抱了她上车。
她被他抱着穿越半个前院,一众婢女小厮虽垂首静默,不敢抬头乱瞧,可毕竟是明晃晃的青天白日,她无力反抗,却也压不住心底的不自在,脸上麻热点点。
马车内宽敞洁净,温暖舒适,金珠车帘摇曳作响,里头不必说炭火手炉、糕点瓜果、香茶杯盏一应俱全,甚至大到摆了张软榻。
兰芙张目结舌,头一次见马车内竟也可以装点得这般奢华贵气,俨然同屋舍一般。
“见你喜欢吃这种糕点。”祁明昀与她挨身而坐,端起一只玉瓷盘到她身前,是她爱吃的梅花糕。
糕点温热新鲜,厨房一大早便备着,几个时辰间换了一盘又一盘上来。
兰芙虽是喜欢吃这糕点,可适才方用了一碗米粥,一个红薯,饶是再爱吃的点心也不抵腹中饱胀,食欲减退。
她自从犯了胃疾以来,每日都吃得很少,稍微多喝一口冷汤便会引来胃腹胀气,从而痉挛疼痛。
今晨算是这几个月以来吃的最多的一次。
“我吃不下。”她偏开视线,不掺杂任何情绪,仅仅只是腹中实在无处安放。
她嗓音清淡,加之移开了视线,祁明昀觉得她又是无缘无故同他摆脸子。她总是如此,与他在一处,乖顺之态愈发难见,若非干瞪着眼如死鱼一般,便是语气生冷,同他犯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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