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昨日才服的软,今日又耐不住性子里的犟硬。
每回见她神色疏冷,出言相拒,他就恨不得将她绑在一处,捋直她的心。
今日的第二簇火气堵在心底,不再似晨间那般轻轻揭过,他掐着她的下颌,将玉盘抵在她眼底,“是吃不下还是不想吃?”
他又是这样。
兰芙眸底顿覆一层黯淡,稍微松敞的心又跌回谷底。
万幸,她已不曾对他抱有半分希冀。
经过太多疾风骤雨的浇打吹袭,她吃够了教训,也长够了记性,不再对一个疯子软下心肠,不再傻乎乎地沉浸在他给予的虚假幻影中。
气氛冷凝僵滞,马车内倏然变得狭小拥堵,此刻,在这方逼仄的空间中,她别无他法,只能顺着他。
她接过那盘软热的糕点,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塞。
强忍腹中难耐,如数咽下。
第077章 逃脱计
上京城八街九陌, 人语马嘶。
昨夜大雪堆积,掩盖路面,京畿衙门
的衙役正往雪地撒盐, 待积雪融化后逐一清扫水渍, 宽阔平坦的大道又现眼前。
兰芙饮了两杯热茶才压下腹中的胀痛不适, 察觉到马车行驶渐缓, 兀自撩开车帘, 冷风挟着溶溶日影尽数灌进,透过氤氲晨雾, 她窥见一派熙攘市井。
外头的天幕壮阔蔚蓝, 失了瓦舍的围砌, 冷风畅快地缠上她的衣角,她真的有许久, 不曾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致了。
这条街车马骈阗,处处重楼飞阁,男女老少擦肩接踵,带出一片鬓影衣香。今日西市举办今冬第一场市集,南来北往的商贩游子齐聚在此, 锣鼓喧闹响彻半座京城。
兰芙向来喜爱热闹, 往日镇上的灯会庙会,她定要早早地去凑热闹, 如今坐在马车上,只能竖耳聆听远处的笑语轻歌。
祁明昀知晓她爱闹腾的性子, 观她频频掀帘子往人流处探望,便也猜出她的念想。
西市的市集向来凌杂无序, 人群散乱,是那些布衣百姓消遣之所, 他本是欲带兰芙去东市的悦聆阁听折子戏的,记得那年他陪她在杜陵县镇上听过一回。
那年河灯会,岸旁搭了一架简陋草台,两身打了补丁的戏服,唱戏的两人学艺不精,一看便是奔着赏钱而来,唱的咿咿呀呀不知所云。
她却听得欢呼喝彩,掌声如鸣,甚至慷慨掏出几文钱抛入木箱中。事后他问她可曾听懂了在唱什么,她道,没听懂,只是觉得热闹好玩。
那时,他在她身后暗自皱眉,不知为何会有这般愚昧之人。
东市的悦聆阁奢华清贵,非寻常百姓能去的起,里头的戏班子乃是宫廷大宴御用,戏腔声动梁尘,堪称珠落玉盘。
她若是喜欢听折子戏,定会喜欢那里。
可看她的样子,她似乎更想去西市。
“今日西市开市集,想去?”他将车帘掀下,抵御往她身上吹洒的冷风。
锦帘隔挡光影,车内顿暗三分,她被日光照得柔软颤动的眼睫也蓦然顿滞,犹豫半晌,才试探地点点头。
动作毕,怕他会打她,身子微微靠向车壁。
祁明昀将她闪躲的动作尽收眼底,扯过她外敞的兜帽,将她带到身前,紧扣住她不安乱绞的手,“依你。”
兰芙被兜帽的前领勒得脖子胀痛,极力抑住那阵干呕,靠倒在他身旁。
她闻到他身上幽淡的冷香,只觉阵阵寒意涌入鼻中,浸透满心,他的气息霸道得侵人心神,予人无限冷冽之感。分明从前她也曾沉溺在他怀中,可如今,这丝气息已经陌生得很了。
马车在西市中最大的楼阁前停下,这座楼名为江畔亭,其中最出名的便是那几出脍炙人口的变文,虽不及悦聆阁那般名声在外,但在西市的各处戏楼中,算得上是独树一帜了。
祁明昀牵她下车时,楼内的变文已然在唱了,透过几道珠帘,可见里头高朋满座,宾客满盈。
兰芙听到帘后传来几道抑扬顿挫的洪亮之声,倒不像是在唱戏,高亢生动的语调与锣鼓应和,连虎狼的叫声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戏,眼前一亮,意趣盎然,不消祁明昀牵引,自己便拨开珠帘走了进去。
楼内锣鼓牙板响遏行云,座下人流沸腾鼓舞。
台上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青鬼正与一武夫扮相的汉子厮打缠斗,汉子眼看气力渐弱,却趁那青鬼得意之时,取出一只银圈,微呼一口气,银圈顿时火光乍现。
阴暗的幕布骤明,周遭扑起炽热火浪,众人身临其境,如沉浸在那橘红火焰中。
兰芙瞳孔震缩,为躲避逼真的火浪,下意识后退,却冷不防撞上祁明昀的胸膛。
祁明昀见她似是来了兴致,正目不转睛盯着台上那出拙劣的把戏,便让人去二楼开了一间雅室,领着她上去。
二楼宽敞舒适,倒不用挤在那些人堆里,倚栏便能将台上的戏尽收眼底。兰芙跟随他在二楼坐下,双眼便未曾离开过台上,两颗眼珠睁圆,眨也不曾眨一下,四周的聒噪喝彩之声更能挑起她欢腾的心性。
那青鬼被火圈打得满地翻滚,眼看便要魂飞魄散,却见四周蓦然阴暗,全场静了几息。
兰芙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楼下众人也都识趣地闭上口舌,静得仿若无人。
祁明昀厌烦这些故弄玄虚的把戏,忽明忽暗的灯火晃得他目眩,借着微弱烛光,见她白皙恬静的面容紧绷,眼珠咕噜转动,死死盯着幽暗之处。
她还是钟爱这些幼稚愚昧之物。
却听铜鼓一声大震,依稀有五六道白影牵着白绸从楼顶飘下,恰好飘至二楼时便火光大亮。
兰芙一抬眸,便与一神情狰狞的鬼面对视,她吓得弹跳起身,衣摆拂倒了桌旁一杯刚送上来的热牛乳,沸腾奶白的饮子尽数打在手背,剧烈灼烧感袭来,她抿唇痛呼,手背已烫红一片。
祁明昀牵起她被烫红的手,眼底滑过一丝揶揄:“胆子这般小,还敢盯着看。”
他的冷漠嘲讽令兰芙极为不悦,她不自在地抽回手,用另一只冰冷的掌心覆上镇痛,将将压下去跳动的烧灼感,又坐回了原位。
这出戏还没唱完,武夫一人对上五只鬼,招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人眼花缭乱,欲罢不能。
祁明昀的目光在她红肿的手背上逡巡,随即拖开长椅起身,催促她该走了。兰芙不情愿,坐立不动,想再看完这出戏。
祁明昀先道了几句好话,可她一心扑在戏台上,几乎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的耐心耗尽,朝她投下一片阴翳,彻底冷了眸,沉下声:“你是自己走,还是我用旁的法子帮你走?”
兰芙别无他法,只能被他拉上车。
“手还疼不疼?”他问。
可她在生闷气,下颌抵在兜帽柔软的绒毛上,睫羽上下轻扫,不答他。
她这副爱答不理之态惹得祁明昀眉心微跳,他本该对她用些强硬手段来惩戒她又一次同自己撂脸,可他欲扬起的手竟被一道无形的力压回。
那两个月,他被她这副样子扰得心烦难耐,他知晓她性子倔强,不肯服一丝软,一次次的折磨羞辱便好似为她镀上一层层坚壳,更是令她窝缩其间,瞪着那清润的眸子与他对峙。
如今她好不容易愿意开口同他讲几句话,他若让她吃了痛,她便又会被打回原形,变成那副哑巴样。
他收拢的拳心微张,揽过她的腰身,话音还充斥着未散的怒气,沉哑低敛,“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这出戏在上京都演烂了,今日再搬上台来演,无非是市集中来了许多外地人,唬一唬如她这般没见过市面,眼皮子短浅的乡巴佬罢了。
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因这一出戏又同他撂脸置气。
兰芙的确沉浸在喧嚣锣鼓的余韵中抽不出心神,反过头问他,“连火圈也锁不住那几只鬼吗?”
她本就坐在他怀中,这猝不及防的扭转,令二人鼻尖相触。
祁明昀被她的发丝撩过脖颈,低头含|住她微开的唇瓣,细细厮磨舔舐,吻得怀中人气息散乱。
他心底的躁郁也全消,耐心与她解释:“那只火圈连一只鬼都驯服不了,更遑论四五只,同归于尽算得上完满了。”
兰芙面颊红热,抿了抿肿胀的唇瓣,仍是遗憾未亲眼看到那出戏演完。
日影高照,明芒透过锦帘,照得车内光影斑驳,浮动的树影打在她眼皮上,晃得她不适眨眸,清凌眸底泛起潋滟波光。
马车在归安堂前停下,祁明昀牵她进去上药,她手背果然烫起一圈细密的水泡,被冰凉药膏一压,灼痛感顿消。
归安堂对面是一座石桥,石桥两头身影浮动,人潮蜂拥而至。今日出来的晚,去江畔亭听变文时便已过晌午,出来时则是午后,又驶了一段路去归安堂,日光浅移,夕阳西下,湖面金光粼粼。
时辰不早了,祁明昀原本欲带她去澄意楼用膳,听闻澄意楼的厨子做得一手鲜香正宗的永州菜,她若思乡心切,定会喜欢吃。
可她才出了归安堂的门,便被远处熙攘的人流勾去目光,双脚如同黏在地上,轻轻推搡不能使她挪动半步。
“那边是在做什么?”兰芙遥遥一指,只见桥上比肩叠迹,张袂成
阴,桥中央被人群挡得严严实实,她瞧不清一丝动静。
“投壶。”祁明昀淡淡答。
上京每年市集,桥中央便会举办投壶赛,几乎连年不变。
“可以去吗?”兰芙定眸望向他。
她知道投壶,从前安州的灯会上也有过投壶赛,她十发连中,赢得了作为彩头的小花篮。
“你会吗?”祁明昀反问,语气不乏轻蔑。
他竟不知她何时学会了投壶,无论何事她都想去凑热闹,听不懂的折子戏看的痴神入迷,连投壶也跃跃欲试。
“不会就不能去了吗?听不懂就不配看了吗?”
兰芙并非是因他的轻视而愠怒,她深知他的秉性,他不是觉得这些东西无趣才兴致淡淡,他就是看不起这些市井之物。
他觉得这些东西愚昧幼稚,可光耀夺目的玉楼金阙只是一隅之角,无数间瓦舍矮墙相连才能筑成这天地。故而,世间还是平凡之人多,无事身轻的寻常百姓,听一出戏,赢一次投壶,便足以开心一整日。
哪怕到如今,她坐过宝马香车,享过锦衣玉食,可她还是觉得,人之一生,抛却浮名浮利,仍是开心最重要。
可他不懂,他永远也不会懂。
她厌极了这样的他。
祁明昀最终还是由了她,陪她挤进乱糟的人流中。
第一缕夜色降临,石桥上挂满绚丽灯烛,湖心倒映五光十色的彩影,潋滟生波。
兰芙拨开眼前翻飞的衣袂,见已有几位男子耗尽十箭,铜壶中却空空如也,垂头丧气铩羽而归。
有人摇头不甘,还欲再来,留着短须的老板上前道:“二位公子是外地人罢?我们这儿每年的规矩,每人只有十箭,若十箭皆投入壶中,便可赢得今年投壶赛的彩头。”
紧接着,老板捧出今年的彩头,是一盏玉兔模样的琉璃花灯,灯身玲珑小巧,做工却极为繁琐,以细碎亮石点缀成白兔的头,灯底的流苏明亮熠熠,异常精致。
“大伙瞧,今年的彩头便是这盏玉兔花灯,这是我娘子亲手做的,谁能接连投中十箭便能拿走这盏花灯。”
玉兔花灯映入兰芙眼底,她心头微窒,那些陈年旧忆又如洪流般拍打回她心头。眼前的灯,与那年他送她的那盏极为相似,可当年那盏灯是被她亲手打碎的,再也拼不起来了。
她垂首不语,眼底划过一片黯淡。
祁明昀早已回忆不起当年他随手送她的那盏灯是何模样了,他只记得那盏灯支离破碎的样子,她一走了之,却不忘打碎那盏灯,断了与他的旧怨。
二人此刻便宛如赤裸裸地袒露在彼此眼前,视线交织,却又沉默无言。
耳畔再起喧哗人声,低叹一阵接一阵,不少人为场上的姑娘遗憾拍手,垂头丧气。
原是这位姑娘连中九发,只需再投中一支箭便可赢下彩头,可最后一箭却投偏了,与铜壶口擦边而过。
这位姑娘年纪不大,看样子是极为喜爱那盏玉兔花灯,眼看机会用尽,她落寞至极,气馁跺脚。
趁着无人上场,兰芙提起裙裾,挤入场上,高高举起手:“我来试试。”
今年这彩头多得在场的姑娘家喜爱,方才已有几位姑娘败兴而归,老板看出兰芙的殷切之心,逐一拾起十支箭,送到她手中,“姑娘请。”
兰芙距上次在安州的灯会上玩投壶已是三年前了,年岁隔得久,她也不知如今技艺可曾生疏,握紧一支箭,撩开额角的发丝,聚目凝神。
祁明昀伫立一旁静静看着,她偏生要去凑这个热闹,他已做好了等着看她满面失落向他走来的准备了。
只闻一声清脆碰撞,身前爆发出一阵短喝。
他再次定睛一看,箭稳稳落于壶口之中,竟是被她投中了。
他将视线凝到她身上,微冷寒风拂过她的衣角,被她伸手压下。黄昏暮色四合,河岸灯影交错,流光溢彩,犹如星河倒泄,她站在明亮灯火下,半张脸镀上一层橘红,眼底的火热明芒几乎迸乍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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