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说她绝不可再受刺激,可她每回嘶喊尖叫,闹得那般撕心裂肺,毫无疑问,都会扰得她心神愈发激动难控。故而他对她百依百顺,只为不想看到她再摔砸东西、伤自己、痴癫喊叫。
兰芙服了汤药,浅浅点头,面上并无其他神色。
他走,她求之不得。
祁明昀并未带走墨时,留下他白日里与兰芙做个伴。
兰芙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推窗抬眸,视线在清敞雅阔的庭院间穿梭,目送一道游移的颀长身影上了马车。
车轱辘转动,留下一路深浅不一的辙印。
他走后,兰芙闷在胸口的一团气松落大半。
她不愿日日对着他那张脸,他走了,她倒乐得清净。
往日,他白日出府,留她待在府上,她若非是整日呢喃背诵那些复杂拗口的古籍诗文,便是学那些她提不起兴致的琴与画。
所学渗不进心里,一面学得吃力煎熬,度日如年,一面又在逼迫自己强提心神,只因他夜里回来
要查。
若正巧碰上他心情不好,阴着眉宇进来,她稍微错了丝毫,便会引来他无情的训斥。
新伤覆盖旧伤,疤痕都数不清……
从小到大,她都不曾挨过旁人的打,唯独在他手下,受尽了屈辱与折磨。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仅剩的畏惧也被拖得疲乏沉重,从前在他面前信手拈来的装模作样之态,如今也染上浓重的厌倦,无力再施展。
她不愿再同他亲近,哪怕是装,装到眼下也累了。
她因无视他而惹来的鞭笞不计其数,可她疼得多了,便学会了越疼,越忍着。
他偏执极端,疯症入骨,有些事分明就是他错了,可他向来都觉得世间唯他独尊,反过来扭曲她的心,逼她认错,逼她服软。
她能同他虚与委蛇,但她从未对一个狂妄自私之人真正低头。
大不了就将她打死,亦或是她自行了断。
举目四望,庭中残叶翻飞,风清日朗,可这偌大的院落中,总有一角如何也照不亮的阴霾。晨雾消散,旭日垂枝,挤进这高墙大院的日光,不及外头的暖阳万分之一明媚。
外头这时应是流风回雪,煦色韶光。
她若出不去这院墙,也不知还能在反复愈合又迸裂的伤痛中活多久。
若注定困在这一隅之间,她不要长命百岁,宁可明日就死了。最好死的利落干脆,神仙也救不回来她,让她再睁眼,便是春光新景,而不是他那张薄凉的脸。
墨时睁开眼便翻下榻,自己套上小袄,跑来找阿娘。
兰芙披了件霜色素绒萼梅披风,随着溶溶日影,独自踱步到廊庭中。服侍她的婢女得了令,不得近身跟随,只敢在远处看护。
兰芙难得能随心漫步,踩着石阶上稀疏浮动的暖芒,拨开簇簇修长绿竹,转到了后花园。
梅园暗香浮动,白梅玉瘦香浓,红梅娇艳醉日。
她正欲伸手折一枝,忽闻身后清稚响亮的喊声。
“阿娘!阿娘!”
墨时身形矮小,步子迈得浅,却因急躁跑得风火,手里不知捧着何物,紧紧裹在掌心。
待他近身,兰芙微微屈膝,捏了捏他通红白净的脸颊。
不知为何,她似乎仍被何物深深束缚心神,眼眸覆着一面镜,再难漾起涟漪。任凭喜怒哀乐都无法牵动她的言语举止,她心头僵滞,不愿开口。
唯独在面对墨时时,平淡无波的五官会稍染温和。
墨时揭开捧在掌心的油纸,里面包着一块褐黄色的山药糕。
他还记得从前与阿娘住在一起,阿娘从外头回来时,但凡买了糕点,油纸袋里总有几块山药糕。
他不爱吃甜物,却记得阿娘尤其喜欢吃,今早下了床便哄骗下人说想吃山药糕,得了一块热乎的便紧紧包起来,跑来找阿娘。
糕点白软绵糯,掀开油纸,冒出浅浅喧腾白雾,兰芙闻到这丝熟悉的甜香,思绪也不知飘到了何处。
她都快忘记它的滋味了。
那年她初次得了一块,便满心雀跃地拿回家与祁明昀分着吃。只吃了半块,却将那味道记了许多年。
初来时,她同祁明昀提过想吃山药糕,祁明昀忆起那年与她坐在门槛上同分的一块粗糙难咽的糕点,眉头一蹙,果断不允。
可后来,即便她将那些玲珑精致的糕点塞了满腹,也总觉得滋味泛泛,味道远不及当年那半块山药糕。
他不允,她也吃不到,久而久之,竟也不再惦念。
她心头一阵酸楚,眼眶又红了几分。
“阿娘,给你吃。”墨时拉着她两根手指,将油纸袋塞到她另一只手心。
兰芙冰凉的掌心瞬然覆上一团温热的软物,她捏着纸袋,拉着墨时坐到廊亭中的石凳上,山药糕抵上唇角,挨着牙关,轻轻咬下一角。
口中的清苦被甜意掩盖,她的两腮被塞得微胀,这一瞬,好似也短暂填满了她空洞无依的心。
“好吃吗,阿娘?”墨时脚够不着地,晃着两条腿,偏过头问她。
兰芙搂他入怀,肆意揉他红润的脸颊,嘴角弯得清浅:“很好吃。”
墨时虽骨子里像他,但终归做不到同他那般对任何人都冷血无情。
她恍然忆起,五年前怀着这个孩子时,她风餐露宿,颠沛流离。那时支撑她的唯一念想,便是她孤苦伶仃,或许这个孩子正想来陪她。
她拉扯他长大,他也的确与她成为了最亲的人。
暖阳漫过树梢,洒落一地参差枝影,后花园的天幕格外开阔,能将浮云流岚共揽眼中。金黄浅芒肆意缀上裙角,她浑身惬意暖洋,靠在柱上,静听山石间的泠泠水流。
墨时靠在她臂弯,乖巧地随她静坐。
“阿娘想睡觉,你若觉得无趣,便去玩一会,阿娘很快就醒了。”兰芙自是感受到墨时精神十足,只因想陪着自己,才在她身旁坐了这般久。
墨时点点头,滑下石凳,蹲下身捡起一颗宝蓝色漂亮石子,随手丢进水波荡漾的池塘,“咕咚”一声,乍起小片水花。
他百无聊赖,一路捡着石子,蹲身挪移,不知不觉,便走出了拱门。
后花园建在后院,后院僻静幽深,寻常鲜少有人来。
他拨开一片葱绿竹林,望见前方一行送炭的伙计一人搬着一筐炭,正有条不紊随府上的总管婢女步入库房……
兰芙眼睫翕动,半边脸被晒得温热绯红,半梦半醒间,发觉有人在推搡她。
“阿娘,阿娘……”
墨时爬上石凳,拽扯她的衣襟。
兰芙睁开眼,灿阳迎面相照,她浑身爽朗清明,抬眸便见墨时的眉眼蹙成一团。
“怎么了?”她问。
墨时机灵四望,发觉四周的下人都未步入廊亭,才敢俯在她耳侧,低声道:“阿娘,我方才在后院看到小憬姨了。”
兰芙瞬时心如擂鼓,瞪大圆眸,臂弯一颤:“当真?!”
不过仅被这高墙大院困了几个月,她便觉从前的故人旧事,早已恍若隔世。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如今还能听到熟悉的名字。
她激动难抑,鼻尖掀起翻涌的酸涩。
墨时悄声低语:“阿娘,我领你过去。”
库房的门沉重开合,随着一行人影接连迈进,成筐炭火逐一倒入架上的箩中。
一等婢女松青倚在门前,扬声遥指:“都当心些,诶!可莫要堆在地上,受了潮可是会起烟的!”
姜憬盘起发髻,身着男子穿的褐色麻衣,用炭灰涂抹五官,原本清秀淡雅的脸变得灰黑黯淡。
她抱着一筐炭挤在人群最末,眼眸低垂,忧心忡忡,因心不在焉,跟不上前人步伐。她与兰瑶在上京盘桓数月,才终于打听到摄政王府所在。
曾与兰瑶一同在风客来当伙计的许京云看似身无长物,淳朴敦厚,听闻她与兰瑶欲上京寻人,二话不说便也跟了上来。
趁此时机,她们得知了他的家世。
他家中在上京五代经商,门路极广,也算得上是一方富户。只因亲爹宠妾灭妻,纵容妾室害死了他母亲,他一气之下同亲爹断绝关系,毅然离京去了安州,独自闯荡漂泊。
此番随她们回京,用尽人脉助她们寻人,便连今日得此时机混进王府,也是因他家中与为宫中供炭的商户马家交情颇深,才得以塞了她们二人进来。
如此千载难逢之机,兰瑶却不见了人。
数九寒天,姜憬掌心湿漉,薄衣被冷汗浸湿。
她与兰瑶隐在送炭的伙计中一同进来,可这兰瑶方才还老实安分地跟在她身后,待她一转眼,便不见踪迹。
她们连阿芙的面都没见到,却又出了这等岔子。
这大宅院高深蜿蜒,兰瑶独自一人又会撞去何处呢?
若是被人拆穿身份,后果
不堪设想。
她心神不宁,手上力道也轻如棉絮,捏着木筐的指尖略微松散,一筐炭便尽数洒了满地。
“你怎么干活的?难怪躲在后头磨磨蹭蹭,原是个手脚如此蠢笨愚钝的!”
“对不住,对不住,小人一时没拿稳,娘子见谅,娘子见谅!”姜憬呼吸沉窒,连忙屈膝弯腰,伸手捡炭。
“没拿稳?这筐炭潮了你赔得起吗?”松青眉毛一拧,不依不饶,欲走到她身旁责备。
姜憬慌忙低头,不敢同她对视,望着地上一团渐渐逼近的阴影,她浑身汗毛倒竖。
松青走近时,库房外陡然传来女子高亢明朗的喊声:“松青姐姐,松青姐姐!快来啊,我抓到个溜进东房行窃的贼!”
第084章 遥相见
后院的东房向来无人居住, 几间房内摆的都是些价值连城的笔墨字画,婢女丹桂负责每日领人洒扫。
今日刚摆完笔架,便见一位瘦矮男子鬼鬼祟祟从另一间房中出来, 看穿着不像是府上的下人, 她立马揪住此人, 来禀了松青。
被两位小厮擒住手臂的男子身形单薄, 长得倒是眉清目秀, 圆脸琼鼻,仔细一瞧, 不是兰瑶又是谁。
“放开我, 放开我, 我没偷东西!”她死死裹住袖中的冷硬之物,一把推开架着她的人, 引颈驳斥。
“你这贼人,还敢说你没偷!”丹桂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那两个小厮,怕被这贼人溜了,上前揪住她的清灰短褂不放,厮扯扭打之下, 将衣领都扯落肩头。
松青听到外头的叫嚷, 连忙赶来察看。
姜憬捂着忐忑乱跳的胸口,才堪堪舒了一口气, 院中越发熟悉的声音入耳,她猛然收拢双拳, 脚底冰凉。趁着捡炭的功夫悄然扒着窗,探目望去, 果然见兰瑶被一行人扣住臂膀,围在中间。
这下坏了。
她贯知兰瑶的心性, 她方才一进府便东张西望说这宅子好生气派,她若行端坐正尚且还能解围,若真一时财迷心窍偷拿了东西,到时必暴露无遗。
她就该寸步不离盯着她。
“怎么回事?”松青步入庭中,见几人厮缠在一处。
丹桂鼓着两腮,细眉蹙成一团,愤愤告状:“松青姐姐,此人方才溜进东房,鬼鬼祟祟地出来,我进房察看,竟少了一支绿檀夔凤狼毫笔,定是被他偷了去,这泼皮还抵死不认!”
“你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兰瑶见丹桂拿她无法,不过是逞嘴皮子,越发不甘,反唇相讥。
“你这无赖,你分明就是拿了!”
松青到底年纪大些,心思也沉稳些,不同丹桂那般死缠着钻尖,瞥了眼地上那人的衣着,便知是那批送炭的伙计,当即冲进库房喊了领头的马山出来。
“马山,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手脚这般不干净的人也敢使来我们府上!”随后又换来四个健壮护卫,着他们抬了板子上来,指着盘坐在地的兰瑶,“给我抓住他,打他二十大板!”
兰瑶不见棺材不落泪,哪里见识过高门里的手段,从前占了旁人的便宜,不过是比谁嘴皮子厉害,对方无凭无据,说也说不过她,自然自认倒霉,暗吃了哑巴亏。
可谁料这大宅院里头竟真能抬板子打人,那两根粗厚的竹棍在她眼前晃荡,她吓得双腿发软,手心冰凉。
“你们、你们凭什么打我,我、我没偷……”
姜憬见状,也不知该如何替她解围,紧咬着唇,心绞成一团,掌心掐出了一圈浅红指甲痕。
“松青娘子,何至于此呢。”马山应故人之托,这趟务必要好生照料她二人,此番只能出来打哈哈圆场,“你我常打照面,我手下的人手脚干不干净,你应是最清楚不过了。”
“那可不一定,你今日莫不是吃醉了酒,带来的人一个笨手笨脚,一个偷鸡摸狗,待我禀了郑管家,你这趟的工钱甭想要了!”
松青丝毫不吃他那套寒暄,厉声招来护卫,“敢在我们府上行窃,也不看看自己长了几个脑袋,给我打!”
“住手。”
一道清越的女声打断火热的争执。
众人纷纷回头,兰芙牵着墨时立在不远处,缓缓走来。
再次见到故人,她愣在原地,僵怔许久,恍惚觉得这是在做梦。
这接天瓦墙重重束缚她的身心,她如今整日混沌倦怠,颓迷消极。
那浇不透、扑不灭的澎湃心火纵使再坚韧倔强,经历数次的风浪掀天后,失望堆叠,再无力燃起微弱火星。她被困在笼中,觉得外头的恣意与自由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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