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此刻见到她们二人的面孔时,在安州的日夜如狂风携浪般卷入脑海,她沉寂枯败的心又在隐隐挣动,仿佛还有值得期待之物在前方等她。
不知不觉,鼻腔如遭针刺,泛起细密酸胀。
“夫人。”下人纷纷让出道来,朝她屈膝行礼。
姜憬蓦然心悸,呼吸暂滞,望着她淡白消瘦的容颜,愈发单薄的身躯,恨不得冲上去与她相拥。
那夜在安州分别,几日后,她们送走了伤醒的高晏,并未听兰芙的话,动身去往别处,而是毅然踏上了来京城之路。
三人一车,先是一路颠簸辗转,到了上京后,四处奔波安顿,再通过多方门路打听,终于得知了兰芙许会在之处。
苦等到今日之机,几经风波,终于见到了她。
她看起来瘦了许多,肩头的厚重披风几乎是拖在她身上,若非眉眼未变,话音如初,她都不敢再认。
兰瑶见到她,屏息凝视,鼻尖也是一酸。
兰芙虽是穿得好些,脸上还不如从前好看呢,颈间瘦得只剩几根骨头,这府上看着清贵气派,该不会连口饱饭都不给她吃罢?
松青自是不知内情,福了福身,指着兰瑶:“夫人,此人原是府外来送炭的伙计,趁人不备,溜到了前头的空厢房,偷了一只绿檀夔凤狼毫笔,还敢口出狂言,大放厥词,奴婢正要教训这贼人。”
兰瑶机灵得很,一听这些人喊兰芙夫人,便知她才是主子,愈发有恃无恐,扬眉提音:“你们府上这般大,我跟在后头,稍不留神便不知闯到何处去了。四下都转不出去,方才那小娘子非抓住我,污蔑我是贼,高门显贵就了不得了?真假全凭你们一张嘴,欺人太甚!”
松青哼声:“夫人,不若搜身罢,人赃并获,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兰芙此时就是再知兰瑶的心性也只能向着她,否则事情闹大,被那些下人传到祁明昀耳中,她不敢去想后果。
“行了。”她佯装神色浓倦,略扶额头,“我在后花园浅眠,此处却好生聒噪。我瞧着此人老实敦厚,应是不曾行窃。误闯到此,也只是一时迷路罢了,都散了罢,休要再吵了。”
丹桂与松青同时出声:“夫人……”
兰芙淡淡开口,话音一声比一声弱:“着实吵得我心烦,莫要再提此事了,都退下。”
“夫人,那些人冤枉好人,不由分说便打伤了小的!”兰瑶不肯罢休,撸起衣袖,露出一片渗出血渍的擦伤,“望夫人替小人做主。”
丹桂指着她,怒气冲冲:“谁打你了,我瞧见了,分明是你自己方才溜走时跌的!”
兰芙眸光黯淡,似是被这些杂事搅得心中生烦,面露不悦,兀自吩咐身后的菡儿去取一瓶伤药来。
松青敢怒不敢言,料定这泼皮就是吃定夫人心善,才敢在夫人面前颠倒黑白。
夫人如今病着,尚且神志不清,她们做下人的是如何也不敢同她顶撞的,若惹得人一时激愤,出了什么岔子,主子回来定会扒她们的皮。
“奴婢告退。”她拉着丹桂,作罢此事,转身便走。
兰瑶还记着方才丹桂推搡他之事,摸了摸身上的装束,目闪微光,朝她的背影调侃:“你这小娘子,好生没皮没脸,方才一上手便扯我的衣裳。”
“你!”丹桂急红了眼,气得跺脚。
“快走罢。”松青无奈
,拉着她远去。
兰芙环顾四周,如今四下只剩马山带来的一行伙计,她方才看出些端倪,猜到这些人既带了她们二人进来,便算得上是自己人。
只是她身后还远远跟着一排下人,虽是隔得远了些,听不清话音,可一眼便可观到她的神态举止。
当着那些人的面,她只得拘泥谨慎,朝姜憬与兰瑶微微摇头,示意她行动受限,让她们莫要上前。
墨时突然松开她的手,优哉游哉地朝立在拱门前的那行下人走去,摊开手心,露出一颗颗剔透晶莹的宝蓝色湖石,吩咐她们:“我要这种石头,与我阿娘打石子玩,就在这四周,你们去替我找来。”
众人也知晓公子不同夫人良善,脾气那是像极了主子的,一听就在这四周找,亦可守着夫人,便纷纷蹲下身,替公子找石头。
姜憬站在原地,红了眼眶,不能肆意相拥以解云树之思,只能握紧双拳,隔着一条道,压低声色开口:“阿芙,你瘦了。”
“我生了一场病。”
兰芙眉眼舒缓,笑意清浅,哽咽之音断断续续,“不过已经好了,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啊?”
她本以为,那夜一别,便是永别。
“这可说来话长。”饶是一向心思迟钝的兰瑶嘿嘿一笑后,也面露忧疾,“这里的人表面上喊你什么夫人,可是背地里日日苛待你,不给你饭吃啊?”
兰芙不答,转移话头:“你竟敢偷这里的东西!”
她还是没变,头脑活络机灵,不放过一丝能占的便宜。
同她们见面的短短一瞬,使她身心清朗惬意,无比爽利欢腾,近来笼罩在心头的灰暗薄雾也暂时消散。
兰瑶挤了挤眉眼,果然从袖口掏出一截东西,“这根笔值钱吗?我看那间房中全是一堆酸腐的字画,只有这根笔通身如玉般莹润。”
姜憬朝她后脑勺重重砸了一拳,拧起她的耳朵狠狠翻转,因她冒失之举,差一点便露馅。
她知此地不宜久留,只能长话短说:“阿芙,我们有什么法子能救你出去吗?”
她可不信阿芙在这里日日穿金戴银,享荣华富贵。
她们从前一同挤在简陋屋舍,日日粗茶淡饭都能康健快乐,如今她却整个人形销骨立,昔日无论何时都明媚晶亮的双眸也变得朦暗无神。
高宅深院向来外表光鲜,她猜阿芙定是受了很多苦。
一想到这些,她心尖便涩然抽痛。
她真的很想,回到从前的日子。
兰芙见识过无数次祁明昀阴狠毒辣的手段,她能在此处与她们见上一面,已是这暗无天日的几个月中她最开心的时刻。
她还是想离开他。
从前在急迫中生出的计谋到了祁明昀眼中便漏洞百出,是以,她需得想一个万全之计。
但无论什么计策,最佳时机都不是临时起意的今日。
少顷,菡儿送来了伤药,还从前院带回来一句话:“夫人,主子在前院,说是特意从宫中回来陪您用午膳呢。”
兰芙浑身盘旋起一丝凉意,心口咚咚撞出沉重闷响,牙关磕颤:“知、知道了,墨时还在后花园,你去找到他带过来,我们一同回前院用膳。”
“是。”菡儿温声退下。
人转身后,她指尖僵硬到失去知觉。
若被他发觉,她无非是多受一顿折磨,可他会对姜憬与兰瑶如何,她不敢深想,喉中似哽了一团粗粝的沙。
“你们快走。”她慌乱推搡她们二人,眸中惧色浮动,“即刻便出府。”
姜憬听出时机不对,不能再多留片刻,毫不犹豫拉起兰瑶,“阿芙,你等我们,我们下回再寻时机进来。”
第085章 逃离计
目送她们平安离去后, 兰芙牵着墨时回了前院。
祁明昀往常都是早出晚归,今日还是初次午时回府。
按理来说他这段时日等闲是抽不开身的,可他怕他不在时, 兰芙又去做些他不敢想的事。故而挤出一丝空闲, 便着人出宫回府, 能陪她用顿膳, 多见见她也是好的。
褪下厚重朝服, 他换了件银白色圆领袍衫,听下人来禀夫人带着公子在后院, 他衣摆浮浪, 长身穿过廊亭, 正欲去后院寻她。
兰芙牵着墨时穿过拱门,拨开一片随风摇曳的新绿翠竹, 恰好撞上他颀长挺逸的身影。
他鲜少穿白衣,在她的印象中,他唯有当年穿过几次她替他买的那件月白缎袍,与他重逢后,他便常穿玄色衣裳为主。那缠着金丝纹的玄黑衣角与他那双凛冽阴鸷的眉眼相衬, 多数时都令人望而生畏。
忽见他一袭银白素雅常服加身, 袍角缀上暖黄光芒,斑驳竹影映在他脸庞, 常年透着狠决幽深的眉眼沐着光晖,竟可窥见一丝温软。
兰芙也的确恍了几分心神。
她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他。
而这样的他站在她面前, 她早已觉得恍如隔世。
他走到她身前,兰芙移开眼, 目光一如既往黯淡无波。
“一上午都在后花园?”祁明昀声色轻缓,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包裹。
兰芙点点头, 她不信他。
相反,她坚信,无论是装束亦或是神态,皆掩盖不住他冷漠狠厉的心肠,他早晚会露出属于猛虎的尖牙,可能是这一刻,也可能就在下一刻。
她如今俨然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残破空壳,胸腔强提着一口气,早已不惧他什么。
方才见到姜憬的那一刻,多日闷在心口意图将她吞噬的愁云惨雾骤散,她做梦都想与她们一同出去。
墨时的手指在她掌心抽动,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牢。
她还有墨时,还有人在外面等她,她不想这样死了。
这样死去,躯体会陈腐在这高墙大院内,至死都不见天日。
她也不要被他关在笼中,整日浑噩,忍受他的喜怒哀乐,一辈子都只与他周旋辗转。
他若只是怜惜她尚在病中,才作出这般谦逊温和之态,那么,她或许可以试着把握这个时机。
今日又是三人同桌用膳。
下人摆好了膳,菜色极其简单,不再是一桌子杯盘碗碟,珍馐佳肴。仅有几盘朴素至极的寻常菜肴,一盘香煎豆腐,一盘藜蒿炒肉,一盘松鼠鱼,围着中间一锅山药排骨汤。
今晨出府前,祁明昀亲手落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张菜单扔给厨房,上头都是从前在永州的那几个月,他与兰芙吃过的永州菜。
他着人吩咐厨娘,往后的每一餐便按照菜单上做,无需太繁琐复杂,三菜一汤便可。
兰芙一路无话,步入房中,带着墨时照常坐在她常坐的里侧,望着桌上的四道菜,捏紧筷子的手蓦然顿住,碗碟中散出的氤氲热雾糊上她的眉眼。
这几盘菜中加了青红椒、蒜苗、紫苏叶点缀,闻着香味似是用猪油爆炒出来的,在市井饭桌上最是稀松平常。
祁明昀拂上衣袖,先给她盛了一碗山药排骨汤,汤底淡白味鲜,汤上飘着一簇葱花、几粒枸杞与几颗红枣。而后再拿起一只空碗,破天荒地给墨时也盛了一碗。
墨时不领情,伸手移开他送来的碗,兀自夹了一块豆腐入口,塞得两腮鼓鼓。
祁明昀微愣,不予理会,望向兰芙,为她夹了一块挂满肉的排骨:“阿芙,你尝尝这汤,排骨是煎过了的。”
她的口味向来刁钻独特,排骨炖汤竟嫌弃排骨腥,从前每回喝汤时便说她只吃煎过后的排骨炖的汤。
是以他在菜单上添了这道菜时便缀了个尾,排骨要放姜片,事先煎透才能下锅与山药熬煮。
兰芙望着碗中煎得焦黄的排骨,纹丝不动的眼睫终于眨了眨,仍是不愿回应他的话,舀了勺汤入口。
熟悉的滋味充斥口腔,味道与他当年做的并无二样。
她默默喝了一碗,碗中热气覆上面庞,沁得她苍白的双颊泛起一丝红润。
“午后阴凉,你若还想去后花园逛,需得多披件衣裳。”观她碗底见空,祁明昀又给她夹了一块松鼠鱼,鱼肉炸的酥脆金黄,浇上熬得浓稠酸甜的糖醋汁,这道菜,她从前也是爱吃的。
他替她夹什么,兰芙便低头塞什么,一块松鼠鱼入口,酸甜汁冲淡排骨汤的醇香,胀得她两腮发涩。
祁明昀如今不再会因她对他的无视迁怒她,她病得这般重,他惟愿她心神安稳,哪怕不与他说话,只要能同眼下这般安然坐在他身前,这便足够了。
其他的事,来日方长,待她痊愈,他皆会一一弥补她。
喝了一碗汤,吃了几块鱼,兰芙摇头,示意吃不下,墨时渐渐
也不动筷了。
祁明昀如今格外依她,即刻也放下筷子,命人进来撤膳,又传了太医进来替她把脉。
兰芙自己都觉得神思恹恹,整日无神,猜测这病应是一时恢复不了。为了骗过祁明昀,在太医迈入门槛时,她捧起桌上一只空碗便往地上砸。
太医吓得止住脚步,左右为难。
她弹坐起身,躲在祁明昀身后,开始呢喃胡喊,意思似乎是令那太医出去。
她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祁明昀本就心生愧疚,又怎能不为之动容,以为她是见了生人才心神不宁,当即牵起她的手,缓言缓语安抚。
兰芙一点点挪回凳上,可依旧将手藏在身后,不肯伸出。
祁明昀温声哄了一阵,才终于抽出了她的手。
太医捋须把脉,片刻后,面色哀愁:“禀王爷,贵人心神仍是焦慌不宁,还需静养,不可过激或过愤,臣会再往方子中添几味静心定神的药。”
“知道了,退下罢。”望着兰芙空洞涣散的双眸与瘦削见骨的下颌角,他眉心冷郁,覆上深深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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