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目光仍落在她脸上。
她却将视线移开了,手心下意识攥紧。
回去的路,漫长又煎熬,从黄昏到华灯初上,窗外是流光溢彩的街景,极速后退时是那样不真实。
费南舟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他还是让司机把暖气开了。
然后,费南舟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许栀如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一阵不知道过去多久的沉默,他终于转过脸来看她,眼中的情感复杂到让她根本不敢直视。
一开始多少是带着几分质问的,后来在她躲闪的目光里,他的眼神渐渐软化下来,有懊恼、后悔、苦笑,也有对自己的自嘲。
许栀那一刻觉得他快要碎了。
她不敢再待了,几乎是在车停下的那一刻就猛地掰开车门,逃也似的奔上了楼。
可她知道,他一直在她身后望着她。
-
许栀连着好几天都没有睡好,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她的控制了。
可这会儿可不像是之前在华克那时候的自由身了,她没办法拍拍屁股走路,还有钱在康达呢,她不可能跑路。
而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费南舟什么人?她怀疑什么都不能怀疑他的能量。
只要她还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混,他总有办法把她揪出来的。
其实她也很惊讶,为什么那天他没有把话说破。
是不是也觉得尴尬?
许栀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乍一看很诡异甚至头皮发麻,但已经那样了,想要忘记,但很难。
过两天有个高峰论坛,许栀和同事夏桐一道去了趟A市,没想到入场就遇到了熟人。
“费总。”夏桐客气地跟他打招呼,语气难免有些不稳,是激动的。
“你们好。”费南舟原本在看行程表,闻言抬头朝她们望来,目光只在她身上略作停顿,尔后笑了一下,像拨开阴霾从云缝里透出的一道阳光。
他笑起来是个很爽朗的男人,浓眉俊颜,典型的北京爷们儿,和不笑时那副倨傲冷淡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似乎是在等人,过一会儿看了下腕表便提起自己的西装大跨步离开了座位。
远远望去,他和贴身的秘书已经在和几个便衣说话了,看着像是市政府的人。许栀想起最近听到的业内消息,说中信要和这边政府合作,搞一个什么生物医药基地,作为引进的强有力的外来资金,中信自然分量不轻。
面对省厅的大领导他也泰然自若,不卑不亢,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
夏桐悄悄扯她的衣袖,小声说:“我们的投资人还挺和气的啊。”
许栀只笑了一下,没作答。
身边另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同事冯柔说:“一看就是条大鲨鱼。”
“什么是‘大鲨鱼’?”不懂。
冯柔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给她解惑:“仪表堂堂彬彬有礼,看着好像挺和气的,但待人泾渭分明,做事高效,骨子里又冷漠又傲慢根本没什么多余的同情心。这种男人眼界都很高,攻击性很强,喜欢统治、征服、驾驭别人,除非他对你感兴趣,否则很难上手。”又瞟她一眼,“所以你就不要发花痴了。”
“我哪有?”
“你刚刚眼睛都快黏人家身上了,我都替你丢人,落人家眼里不知道怎么想我们康达的员工的。”
“我哪有……”
许栀当听故事,却一点儿也没有轻松的感觉。
回京后,天气急剧降温,她连忙把衣柜里的毛衣和大衣都拿了出来。
礼拜天晚上有个聚会,是个不太大的同学聚会。
许栀本来不想去,商修平特地邀了她,她只好前往。
地方在温榆河东岸那边的一栋私人别墅里。
二楼大厅连接露台,门推开出去便是挑空的高台,夜色下,深蓝色的泳池波光粼粼,随着微风泛起浅浅涟漪。
这种聚会都有小圈子,有边缘化的人比如许栀,自然也有处处受捧的,比如费南希和谷雅。
“她怎么也来啊?”声音不算大,但也没刻意避讳。
是个许栀根本不熟的女生。
“谁知道,你问商师兄,干嘛非要喊她?”
“听说她最近和商师兄一起办了个什么机械科技公司,真的假的?她哪来的钱?”
“肯定是商修平出呗。不过,她长成这样,大腿一张还不是手到擒来。”
“还是这么漂亮,是男人都把持不住的绝色。她怎么不去混演艺圈呢?日入百万轻轻松松啊。”
“你们男人就是肤浅,只看脸!”气呼呼的声音,“长得跟狐狸精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你以为演艺圈很好混啊?长得漂亮有什么用,没背景没资源,算个屁?”
许栀跟路过的侍者要了杯青柠汁,起身离开了座位。
她不想再待这了。
身边闪过一道身影,猝不及防撞了她一下。
只听得“噗通”一声,池面上溅起了一大片大水花。
“啊,我不是故意的呀。”撞了人的捂住嘴巴,一副无措的样子。可仔细看,幸灾乐祸的成分更多。
她身边一堆小姐妹还在嘻嘻哈哈,说你还不快下去把人捞上来,万一人家不会游泳呢。
唐玲一点也不带怕的,继续笑道:“不会吧不会吧,这水池才多深啊?”
说完目光和谷雅、费南希对了一眼,三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只是,笑了会儿就笑不出来了。
水面渐渐平息,可没有人浮上来。
三人面面相觑,其余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下意识望过来。
“不会真出事吧?”
恰在此时,更猛烈的一声巨响在池面上轰然炸开,一道人影已经毫不犹豫跳入水里,从露台入口的地方迅速朝对岸钻去,身形矫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只一瞬便沉入水底。
这池子看着不深其实也有两三米,且很长,从露台到北面逐渐加深,这样一口气钻进去都不带停也不换气的,身体素质和爆发力实在惊人。
池边渐渐围了不少人。
过了会儿,池面上猛地钻出一人,甩去发上的水滴便托着怀里的人朝岸边游来。
认出救人的人,池边忙又空出了一大片区域给他让出位置。
费南舟浑身湿漉地把人抱上了岸,平放到地上,没有什么犹豫就给她做起了心脏复苏和人工呼吸。
许栀脸色苍白,感觉鼻腔里都是酸涩苦痛,好像已经快要窒息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猛地吐出一大口水。
“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说,“快抱进去吧,这么冷的天,别感冒了。”
费南舟一言不发地把人抱起来,只是,转身时目光犀利地朝费南希三人望来。暴怒之下,他俊美的脸都有些微微扭曲。
如果不是赶着把人抱进去,那一刻,费南希觉得他可能会抽死自己。
最害怕的还是推人的唐玲,腿肚子不自觉地打起了摆子。
他人都进屋好久了,她才悄悄推搡费南希:“那个许栀,跟你大哥是什么关系啊?我是不是闯祸了?”
“我怎么知道?!”费南希又烦又慌,猛地甩开她。
第21章
乌黑的发丝铺满床头,浓稠乌亮如海藻,他细心地替她梳理好,掌心到底是犹豫着垫起她的后脑,扒开了她的衣领子。
许栀的皮肤很白,透亮的白,妖一样洁白细腻到不可思议。
雪白的右胸靠近腋下内侧赫然有道淡青色的蝴蝶形胎记,边缘处还有些微微发紫。这胎记算不上漂亮,但烙印在这样美丽的皮肤上却奇异地出现了别样艳丽的效果。
他瞳孔骤缩。
虽然一早就知道了,真的看到这枚胎记又是另一种感受。
他记得小时候这枚胎记还没这么大,颜色也有些发红,这些年她长大了,连胎记都有了一些变化。
当年她走的时候只有十岁,圆圆的脸蛋,乌溜溜的大眼睛,满脸稚气和狡黠,喜欢抱着他的大腿喊“哥哥”,要他给她买糖吃。
小南知的脾气算不上好,甚至是很差,刚出生那会儿,经常在家里翻箱倒柜,不让她翻她还要闹,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
熟悉她之后就知道,那都是虚张声势。
她六个月就会喊爸爸妈妈了,然后是“哥哥”。
小时候他经常牵着她出去玩,给她买很多好吃的,姚雁兰每次知道了都很生气,说她这么小不能吃那么多甜食和油腻的。
费南舟嘴里答应,可每次都拗不过她。
记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淹没了他,已说不清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亦或者是窒息般的痛楚
他记得她小时候很骄傲,会骑马,会射箭,英姿飒爽,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光芒之下,谁都要退避三分,不敢触其锋芒。
如今的她变了很多,和小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还是有脾气,被生活磋磨得失去了很多的棱角。
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但他一句都没有问出口。他早就不是毛头小子了,有些东西不用问,问出口是往人心尖上插刀。
“哥哥……”这是许栀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费南舟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有那么一瞬,许栀觉得这个无坚不摧的男人也可以这样脆弱。
他笑了笑:“终于肯认我了?”
许栀有些尴尬,抿着唇没吭声。
她何尝不是饱受折磨?
迈出这一步,有些东西必然要舍弃,有些东西必然要暴露于阳光下。
比如她不能诉之于口的自卑,在他面前,在这份云泥之别的地位下,过去装作陌路人那般的粉饰太平终究是荡然无存。
“对不起,之前那么对你。你恨我吗?”他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郑重跟她道歉。
许栀笑了,双手反握住他:“知知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
此后便不知道说什么了。
有那么会儿,两个人都挺沉默。
明明有千言万语,却偏偏说不出一句。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费南舟揉了揉她的脑袋,离开了房间。
许栀躺在宽大的床上,一夜无眠。
窗外风雨潇潇,雨下了一夜。
-
已经到了半夜,客厅里的灯光仍是亮如白昼。
费南希在沙发里如坐针毡,如一尊石雕,时而看一看楼梯口,时而焦躁地站起来。可每当她转身想要离开时,两个便衣便会伸手拦住她。
“你什么意思?”费南希愤怒地瞪着沈谦。
沈谦不在意地笑:“小姐,费先生让你在这里等,你觉得你能擅自离开?你这不是打他的脸,跟我们做下人的过不去吗?”
费南希脸色苍白如纸。
她对费南舟的畏惧在骨子里。
虽然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哥哥,但是在十岁以前,他们根本没有见过,她打心底里对他感到陌生而畏惧。她从小生活在一个贫困的山村,衣不果腹生活困苦,十岁那年乍然回到这样的权贵家庭,虽是鲤鱼跃龙门,也是骤然跻身上流社会的暴发户,根本无所适从。
费南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云端上的太子爷,父兄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从小耳濡目染见谁都八风不动。初见时,他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的冷淡一瞥,似乎就注定了两人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兄妹。
就像她不能理解他永远那么自信,他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唯唯诺诺一样。初到新家庭的她是无比狼狈的,她极力想要褪去过去卑微卑贱的外壳,努力融入这个尊贵的家庭,在费家她努力讨好,在外她却狐假虎威极力地想要彰显自己新得的身份地位,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一颗心早就腐烂腐朽。
费南舟从骨子里看不起她。
他这个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不喜欢一个人根本不屑于隐藏。
就连姚雁兰,对她也是小心翼翼居多,物质上无尽补偿,却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她相处,每每独处都极为尴尬,像两个陌生人。
夜深人静时她有时路过走廊时在她门口驻足,还能听到她的啜泣声,跟费南舟抱怨,说自己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南希相处,她好想知知,真的好想,问他能不能把她带回来,就养在外面的小院子里也好,只要让她时常能见到她就行了。
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从骨子里感到阴风阵阵。
过了一个多小时,费南舟才从楼梯上下来。
在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一刻开始,费南希已经不自觉地发抖。他的手段她是知道的,他折磨人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要整死一个人实在太简单了。
费璞存常年在东安福胡同那边的官邸鲜少回来,姚雁兰卧病在床,去了玉泉山那边静养,这个家就是费南舟说了算。
“……哥。”费南希还是决定主动服软。
费南舟没答,只是绕过茶几坐在了最南面的单人沙发里。他比她想象中要平静,一根烟抽完才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费南希牙齿打颤:“我……我之前说过的,因为她勾引家泽。”
费南舟笑了,只是,这个笑容落在费南希眼里实在阴森。下一秒就见他就敛了情绪,“哐当”一声,面无表情地将那个金属壳子的打火机甩到了桌角:“费南希,你以为我是傻子吗?这么好糊弄?”
她嘴唇失血,哆嗦着没敢吭声。
她很久没见他这么暴怒过了。他年轻时脾气大,得罪的人不少,这些年历练有成,变得世故又深沉,很少这么情绪外露了。
气氛不可转圜了,沈谦忙上前替他拨烟、打圆场:“小姐应该早就知道南知小姐的事儿了,为了巩固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也能理解。”
费南希眼皮直跳。
这话明面上是在替她说话,实则把她的老底都掀了,暗指她阳奉阴违忤逆他,早就知道费南知的事情却还骗他。
费南希几乎摇摇欲坠。
好在费南舟这时接到个电话,有紧急公务要处理,他实在没这个闲工夫跟她浪费时间,阴着脸起身离开。只是,出门前驻足斜睨了她一眼:“我回头再跟你算账。”
费南希哪里能等他回头收拾自己,连夜买了机票飞了洛杉矶。
据说谷雅和唐玲都被他整得很惨,尤其是唐玲,听说被人扔到后海沉了两次,捞上来就剩半条命了。唐家人都跟死了一样,吱都不敢吱一声。
不过她俩都没她惨,到了洛杉矶她才发现费南舟把她所有的卡都停了。
“哥——你快让我哥听电话啊!”她火急火燎地借了钱打长途回去,接起来的却是他的秘书沈谦。
沈谦很遗憾地说费先生在忙,有什么跟他说也一样。
费南希却清楚,没有他的授意,沈谦哪里敢越俎代庖。
这个男人是真狠心,完全不顾念兄妹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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