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娘看了看她的笑脸:“也罢,就当陪你玩。”
说罢就坐了下来,坐下后又用指尖捏着杯盏,很是不满:“这是什么瓷?看着不是太白太薄。”
叶盏赶紧解释:“客人多体谅,小店小本经营,餐具不过是粗鄙之物。”
沈娥赶紧解释:“二姐,我这姐姐人不坏的。”
只是杜月娘公婆难缠,儿子死后又要用着儿媳又担心儿媳有外心,早些年看见儿媳妇在外面逛街总要在家里大闹一通,因此日子久了杜月娘越来越封闭,等闲不在外面商铺里闲逛,更别提在外面吃饭了。
当初沈娥第一次怂恿杜月娘上街,杜月娘简直吓坏了,旁人咳嗽一声她都疑心会感染痨病,要么就是觉得外面灰尘大,不如家里干净。要是在外面逗留的时间长些,更是充满负罪感,坐立难安,沈娥戏称“就像被人栓了个马笼头。”
也就是跟着沈娥半年她才好一点。
杜月娘对外人倒挺有礼貌:“店家莫怪,我也只是跟亲友抱怨几句,没有旁的意思。”
可等叶盏走了,杜月娘还是掏出巾帕,挑剔四下打量:“到处都是油灰,谁稀罕?”
说完话正好将帕子伸到眼前,看着巾帕仍旧干净无暇,便一句话说不出来。
沈娥笑道:“这些天家里常吃店里的点心都是她家的,索性带你来吃吃她家饭菜,刚才我点了几道菜都是你肯定爱吃的口味。”
两人都是青年守寡,当初沈娥生意遇到难处时是杜月娘处处帮忙,事后还不要任何利益,因此两人成了结拜姐妹,关系比亲姐妹还要亲近几分。
杜月娘摇摇头,很固执:“市井陋巷能有什么好店?”她倒不是对这家店有意见,实在是平日里吃穿住用都在家里,用上等之物,很是挑剔,心里自然看不上外面的小店。
“姐姐信我一回。”沈娥还是笑,知道这位结拜姐姐看似挑剔,可实际内里最是随和好说话的性格,并不以为怪。
叶盏做菜速度很快,云梦把儿肉腊②、五味杏酪鹅、醋炙白鱼三道菜摆了一桌。
沈娥得意:“瞧吧,这家店掌柜做事最麻利。”
“便是旁的酒楼养七八个厨子,上菜速度也不逊色。”杜月娘虽然眉宇间流露出些许满意,但嘴上仍旧不认输。
“姐姐尝尝。”沈娥给她夹了一筷子云梦把儿肉腊。
杜月娘道过谢便看了看:这云梦把儿肉腊看上去不错,切得很薄的腊肉,上面微红的瘦肉与微黄透明的肥肉相间,
厨子还用了嫩绿的蒜苗来炒,色彩上很是和谐。
她勉为其难,送进了嘴里。
吃进嘴里后惊了一惊,腊肉质鲜美,汁水四溢,蒜苗的嫩和鲜美正好衬托腊肉本身的柴火气息。
这道菜倒是很下饭。
杜月娘想了想,却没说要添一份米饭的事。
还是沈娥一排脑壳:“店家,来两碗米饭,我忘点了。”
一边问杜月娘:“姐姐,这腊肉炒蒜苗倒是很配米饭,一口下去我能吃掉好几口米饭,你也尝尝吧。”
杜月娘端着架子,含糊应了一声:“勉强一试。”
沈娥吃着米饭,还惦记着给杜月娘夹菜:“姐姐,试一试这五味杏酪鹅。”
五味杏酪鹅表面一层橘黄色的杏子酱,带着微微发酸的口感,却正好能解腻。
鹅块经过蒸煮,细嫩可口,鹅皮很是紧致,吃一口带着上面的肉,一起送进组里,鲜美无比。
杜月娘吃了一块,又忍不住夹了一块。
沈娥眼看着她又吃了一块,便笑问:“如何?我就说这家店好吃吧。”
“尚可。”杜月娘还是绷着。
沈娥笑嘻嘻看着姐姐,开开心心道:“常常这个,醋炙白鱼。”
这是叶盏按《齐民要术》上的做法做的醋炙白鱼。
一开始店里客人抱怨过鸭子虽然好吃,却只有第一口最美味,再吃就腻味了,因此叶盏想起了这道菜。
将肥鸭肉和葱姜蒜橘皮、鱼酱汁、酱瓜一起拌匀,做成填鱼的馅料。
她取来大白鱼,从后背挖一点小小口子,用小勺一点点将馅料塞进去,再在炭火上炙烤。
外皮刷的酱料是以醋为主,还调制了鱼酱和豉油等多种调料。
烤好的白鱼夹在铁制烧烤架中,烤架给鱼皮烙下了整齐的格子,让沈娥的食欲再也按捺不住了
鱼皮在火焰上炙烤过之后,外面鱼皮已经变成了褐色,还起了小小的泡泡,“滋滋”发出了让人心旷神怡的声响。
沈娥凑近去闻,还能闻到淡淡的醋味,无端觉得很开胃。
杜月娘用筷头拨了拨,焦脆的外皮碎裂,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一股乳白色的热气从外皮断裂口散发出来,冲到脸上热热的。
外皮断裂开,下面露出的鱼肉带着浅浅粉褐色,一看就熟透了。
杜月娘加一块放进嘴里,脆脆的鱼皮带着炭火独有的香气,外脆里嫩,里面的鱼肉绵软,蒜瓣肉几乎能分离开来,是能吃出来的新鲜,还能吃出这鱼肉经过各种酱料涂抹,很是入味。
这道菜简直惊艳至极。这回连杜月娘都说不出口了,只顾着吃菜。
一顿饭吃完,沈娥摸了摸肚子,很是满足:“好吃吧?姐姐,明天我们再来这家店来吃一顿如何?”
“我……不想来。”杜月娘看了看越来越多的食客,到底还是开口。
沈娥知道她从前被公婆闹怕了,也不勉强她:“那好。不来便是。”时日还长,她总能慢慢帮姐姐把这件事纠正过来。
结果第二天沈娥到了店里,就看见了坐在餐桌前乖乖等待叶盏炒面的杜月娘。
沈娥:……
杜月娘:……
杜月娘也看见了沈娥,四目相对,她脸颊慢慢腾起了微微红云。
随后咳嗽一声,想要解释。
“算了,别解释了,省得浪费口舌。这鱼给我也来一份。”沈娥笑嘻嘻坐到了杜月娘身边。
想了想,她又促狭捏捏姐姐的胳膊,冲叶盏喊:“二姐,给我们这桌上一个烤鸭子嘴!烤得硬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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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叶家人就知道了,原来杜月娘公婆管教她很严格,又拉又打,杜月娘娘家没人了,她嫁过来时没什么嫁妆,再嫁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
加之她又舍不得自己和丈夫曾灌注心血的生意,便只能跟公婆周旋。
因此叶家人对杜月娘也多几分同情,对她一开始那天的怪癖都表示了理解。
自此这两结拜姐妹就常结伴来店里吃饭,有时候吐槽下生意难做,有时候发愁杜月娘公婆又要管着她,还有时候跟宓凤娘拉拉家常,开几句荤话玩笑。
沈娥这几天也不知道有什么心事,常常点一份烤猪蛋,又端着一杯羊酒,看着炙烤鱼烤猪蛋时候腾起的火红的小火苗一个劲发呆。
宓凤娘馋那一缕酒香,凑过去想聊两句蹭一杯酒。
刚想挪步,就听得叶盏咳嗽一声。
宓凤娘抬起头,就看见叶盏严厉的眼神,她无奈笑笑,端起料酒给自己倒了小半盏,一仰头一饮而尽:“解解馋。”
玉姐儿则在调制酱料,她有时间就跟着叶盏学习做菜。只不过不知道在想什么,调配的酱料少了东西。
“刷的酱料怎么不加酱油?”叶盏赶紧提醒她,“这醋炙白鱼外皮刷的蘸料要加酱油才入味。”
“赵小七跟我讲以后不要吃酱油,他说酱油缸上浮着一层虫呢。”玉姐儿小声在叶盏跟前讲,“妹妹,不如我们店里的菜以后都不要加酱油了吧?醋也不要了。”
叶盏好笑:“那是不讲究洁净的人做出来才会那样,我寻常打油打醋的两户人家都是干净的,我特意选了干净的。”
“你若是担心,我们自己家做酱油、酿醋便是。”叶盏想想,以后有空时还真能做酱油酿醋,反正都是粮食发酵,她自己做出来也能保证更香。
想了想又不对:“对了,你怎么又跟赵小七说话?他不是去读书吗?”这孩子当初受了刺激,立誓要读书读出个名堂,上了寄宿制学堂,怎么又来找玉姐儿。
“上次娘不是说赵夫人害喜害得厉害吗,就让把家常腌瓜秸送些过去,碰上赵小七休沐回来说了两句,他叫我不要乱吃酱油,说他见过外面的酱油不干净。”玉姐儿一边调酱一边念念叨叨。
叶盏好笑,这都哪跟哪儿啊?还当赵小七遇见玉姐儿要说什么“等我高中来娶你”之类的甜蜜悄悄话,结果叮嘱一个“不要吃酱油”这类长辈喜欢往“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发的今日头条体新闻。
叶盏背着娘偷偷笑,忽然想起一句:“不对啊,他怎么知道你乱吃酱油?”
她忽然想起上次在家里做三和菜时,玉姐儿馋得受不了先去拿小碗喝酱油的事情。
莫非是赵小七看见了?
“不会吧。谁每日里不吃酱油啊?”玉姐儿压根儿没留意这件事,又问“今日切云梦把儿肉腊时能不能多切一片给我尝尝?”
云梦把儿肉腊是闵穆从湖广寄过来的第二波特产,叶大富终于动身前往了湖广,他随身带了些吃食铺盖,跟着闵家管事,又有闵家的旗号在外,一路上传来的信倒是很安全。
“闵公子倒是不错,每回送来的都是吃食。上次送来的白糖薄脆我吃了半盒,都舍不得再吃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续到他下次送吃食来?”玉姐儿念叨。
姐妹俩一边闲聊,手里的活计却没听,很快烤鱼和猪蛋都在炭火上滋滋开烤。
沈娥看着烤架上冒出的袅袅青眼,幽幽叹了口气。
这是她进店以来第五次叹气。
杜月娘也跟着叹了口气。
宓凤娘奇道:“你这两位妹子有什么不痛快的?就说沈妹子,你家里开着两家生药铺子,丈夫不在,坐拥家产,是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的上等赏心悦事,怎么在店里喝闷酒?”
想了想赶紧双手合十对路过神佛祈祷:“漫天神佛,小的不是死老公那个意思,我那口子人不错,还望您保佑他旅途顺利,一帆风顺。”
又尴尬冲大家补充:“相公是不错,不想他有意外,只不过,相公嘛,若是没有还是没有的好。”
沈娥和杜月娘这种有过丈夫的齐齐点头,深以为是。
沈娥将醋炙白鱼夹了又夹,终于吞吞吐吐跟宓凤娘说出了心事:“我,那个,新近瞧中了,一个劁猪匠。”
劁猪匠?大家面面相觑。
叶盏来大宋后觉得猪肉很香,没有想象中的骚膻味,后来才知道大宋的劁猪技术已经推广开来,
劁呢,就是嘎掉公猪和母猪的蛋或卵巢,阉割而不致死讲究的是技术
劁猪匠挑一个担走街串巷,担子里放的是一套尖锐锋利的劁猪刀具,算是他的吃饭家伙事,靠手艺吃百家饭。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劁猪匠有技术在身,作为婚恋对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但对于沈娥这样坐拥两家生药铺子的老板来说,他当真算不得什么。
宓凤娘听完倒有些理解的点点头:“可见他有他的好。”
“有什么好啊?”叶盏与蓬蕊茫然对视一眼。
反而是玉姐儿好奇瞪大眼睛:“是不是也是一身的腱子肉?”
“小孩儿家,去旁边做菜,别听这拉媒说纤的事。”宓凤娘虎着脸驱赶几个小娘子。
玉姐儿噘嘴:“昨天还催我早日成婚,今日却又不让我听男女事,娘是不是当我是象棚杂耍班子里的悬丝傀儡,能忽大忽小?”
宓凤娘没奈何,倒是沈娥笑着打圆场:“也无什么孩儿家不能听得,就让她们听罢。”
原来沈娥赚了钱,索性想要过继个孩子。
如今她有公婆在上,还能帮她暂时压制外面的风言风语,可等两位老人过世后她手里的财产还是会被宗族觊觎,免不了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因此提前抱养个孩子最好,公婆也愿意,沈娥就去乡下挑孩子。
选中的人家不穷,但生养孩子太多也是负担,
沈娥挑选孩子时犹豫,一家大些的孩子看着聪慧些,一家小些的孩子看着更康健些。
这犹豫当口免不了在乡下多住了两天,想选择一个更中意的。
就在这时寄住人家正好赶上劁猪,来了村里的劁猪匠。
乡下没什么男女大妨,全村的人都会来看热闹,一下就让沈娥瞧中了对方。
劁猪匠长得年轻,性子好,沈娥的手帕不小心被风刮到了坡下,劁猪匠冒着被荆棘剐破衣服身体的危险,硬是给她取了来。
劁猪匠将噶下的蛋拿出去在火上炙烤,据说这样方便保存,以后拿去出售给想要滋补的男子。
难免有围观的乡人说荤话,沈娥扇子挡脸赶紧要跑,劁猪匠立刻瞪了乡人一样,义正言辞将话题转开。
等沈娥离开乡下时正好下雨,两波人结伴走山路,劁猪匠跟她和几个仆从在破庙里凑合了一夜,却始终很是有礼,眼睛从不多看一眼。
沈娥从此就惦记上了那个年轻精干的后生。
叶盏将猪蛋剔除白色筋膜,先泡水,再用白酒泡,切了花刀大火爆炒。
加入紫苏、仔姜这样除腥良配,还要在锅边淋一圈白酒。
白酒遇上烈火热锅立刻开始燃烧,火红的火苗一窜老高,
宓凤娘看着火苗恍然大悟:“我说你好好女儿家,怎么想起吃这样壮阳的食材,原来有缘由。”
这也算是另一种“睹物思人”罢?
“那人家,可喜欢你?”蓬蕊忽然发问。
“应当是吧,我遣了婢女去问过。”沈娥一贯风风火火,此时也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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