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听懂了“见山楼”的暗示,此刻应该和劫后余生的严灼携手奔向自由了。
我推开朝西的木窗,对着窗外横斜的一枝春花,无声祝福:“祝你们一路顺风,也祝我万事亨通。”
呵,上天压根没听我祷告。
刘渊抱我回到苍梧园后,我就挣扎着下地,红着脸告退,转身回了群芳楼。
群芳楼在苍梧园后院,是刘渊藏娇的金屋,目前养着十来个美人。
一踏入楼中,二楼便落下银铃般的笑声:“瞧,阿灼回来了。我赢了,愿赌服输,你们快把彩头给我。”
我抬头一看,四个风格各异的美人趴在扶手上,伸着脖子往下看,看清是我,有三个微沉了脸,轻哼一声,撸镯子的撸镯子,褪臂钏的褪臂钏,摘戒指的摘戒指,接连把手中的珠宝首饰拍到那个嬉笑的女子手中,转身散开了。
我提着裙子走上楼,问喜笑颜开的孙妙仪:“你们做什么呢?”
孙妙仪原是歌女,三年前跟了刘渊,年纪不大,却是楼中资历最老的姑娘,她热情活泼,又恰好住我隔壁,算得上最相熟。
她将赢来的首饰收好,笑眯眯挽上我的臂弯:“我和她们打赌,你侍寝后是被赶出去呢,还是能留下来。”
我皱眉:“你们可真无聊。”
她咯咯笑起来:“闲来无事,小赌怡情。”
说着,她拉我进了闺房,按着我双肩让我坐在绣墩上,自己在对面坐下,又斟了两盏热茶,迫不及待问:“阿灼,你快说,昨夜侍寝如何,世子看上你什么了?”
妙仪之前就告诉我,据她多年收集的消息分析,世子的喜好大相径庭,看上一个姑娘都是只看上了她的一部分,或是眉眼,或是声音,或是嘴唇。
喜欢的是眉眼,就要戴着面纱,不许出声。
喜欢的是声音,就要熄了灯,不许露脸。
喜欢的是嘴唇,就要闭着眼,只许亲吻。
我那时问:“这么说,世子是被你悠扬婉转的歌声吸引的?”
她翻了个白眼。
此刻我看着她盛满好奇的凤眸,回忆了昨晚的点点滴滴,开口:“他熄灯,说我好香。”
“啊,”妙仪挑眉,“原来是喜欢你的体香。”
说着,她凑上来趴在我怀中,小狗似的嗅来嗅去,皱眉嘀咕:“蜜合香,没什么特别的呀。”
我心头一动,对呀,一般人不该闻到那味道。
不过转念一想,男人在床榻上的情话,根本不值得深思。
我很快将妙仪的话扔到脑后,推说累了,回了自己的屋子,思索起入夜后该去哪里探查碧苍丹的下落。
暮色四合,半野堂的嬷嬷提灯而来,敲响了我的屋门。
我指指自己:“找我?”
嬷嬷浅笑:“姑娘有福。”
妙仪探头看看我们,扑哧笑了:“哟,难得世子一连两夜召幸同一个人,看来,他挺喜欢你呀。”
压下计划被无故打乱的烦躁,我乖乖随着嬷嬷去了半野堂。
谁也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日复一日,接连半月,我每晚都要去半野堂侍寝,累得够呛不说,都没空去找碧苍丹。
忍无可忍,我压着怒气问:“世子为何转了性,撇下后院诸多美人,只要我一人侍寝?”
刘渊默了默,道:“我说过,会对你负责。”
我咬着后槽牙:“原来,这就是您说的负责的意思啊。”
他一怔:“不止。”
我听不懂他没头没脑的话,也没心思揣摩他背后的意思,只木着脸说:“不管什么意思,妾身这几日不能侍寝了。”
他皱眉:“为何?”
“我来癸水了。”我面无表情道。
他脱口:“那也不是不可以……”
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把嘴边的“畜生”二字咽了回去,委婉道:“世子,你做个人吧。”
他反应过来,移开视线,有点僵硬地点了点头。
当晚,半野堂的司寝嬷嬷没来找我,也没找旁的美人。
戌初一过,群芳楼的姑娘们陆续闭门就寝。
我也早早熄灯上床,小睡了两个时辰,再醒来,恰是子正时分,耳边万籁俱寂,窗外暗影幢幢,整个王府就如陷入沉眠的巨兽。
我施施然起身,披了件外袍,穿好了绣鞋。
一拉开门,与妙仪大眼瞪小眼。
她一惊:“阿灼,你也睡不着?”
我眸光亮了亮,盯着她幽幽道:“妙仪,你做梦呢,快回去睡。”
她的眼神慢慢涣散,转身梦游似地晃回了屋。
解决了小插曲,我开门闪身出去。
今夜无云无雨,明月高悬天际,洒下一片清冷月光,于我这样擅夜视的人而言,与白日无异。
我熟练避开巡查的侍卫,轻手轻脚往王府西北角行去。
我这几日着重打听了已故祁王妃的生平。
她出自显赫的颍川庾氏,与祁王感情融洽,嫁过来第四年就儿女双全,只可惜,生育世子时不幸难产,虽然最终母子平安,她却伤了根本,再不能生养,身体也大不如前。
王府用天材地宝将养多年,王妃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于三年前撒手人寰。
她亲生的儿女中,刘渊对碧苍丹一无所知,和慧翁主则在王妃死前半年远嫁去了褚国。
若说王妃把碧苍丹给了翁主做陪嫁,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万一如此,我少不得要去一趟千里之外的褚国了。
脑中思绪万千,脚下步履不停,不多时,玲珑馆已在眼前。
粉墙黛瓦,雕梁画栋,飞檐下垂着的风铎轻晃,传出隐约的铃声,便是夜幕中也透着矜贵秀雅。
我拔下头顶发簪,插入锁孔中鼓捣两下,便开了锁,轻轻一推,门就悄无声息开了。
院中修竹青翠,草地平整,花树枝丫错落有致,一路搜来,门扉合页顺滑,窗棂一尘不染,闺房中暗香浮动,陈设如新,似乎有人日日用心打理。
若非知情,我还当和慧翁主依然长住于此。
也不知这些是思念女儿的祁王,还是挂心阿姊的刘渊所为。
我先去了库房,只找到碧苍丹的入库记录,却不见出库记录,也不见翁主的嫁妆单子。
我虽有所预料,还是难掩失望。
翁主及笄后便遇上了国丧,等到三年期满,自己又病了,好容易病愈,王妃跟着一病不起。
许是担心妻子挺不过去,又要耽误女儿三年,故而祁王亲自送翁主出嫁,直送到褚国境内才折返。
翁主的婚礼繁琐,时间又仓促,文书小事上难免有疏漏。
我叹口气,转而从闺房开始,一寸寸找,一点点搜。
四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仔细将所有东西归位后,回了群芳楼。
第3章逢场作戏如人生
七日后,司寝嬷嬷又来了,找我的。
这下,群芳楼的姑娘们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起来,连妙仪都不再调笑。
我去了,一开口就是告罪:“世子,妾身的癸水还未走,这几日不便服侍。”
刘渊看了一眼嬷嬷,扯扯嘴角,没什么笑意:“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我老实跪着,心中腹诽:可恶,最烦多疑的人。
大夫来得很快,一搭我的脉,就回禀刘渊,我经脉已动,确有天癸水至。
诶嘿,没想到吧,这回是真的。
刘渊沉默片刻,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回去吧。”
我福了福,正要跨出半野堂,身后传来刘渊的声音:“对了,既然你不愿服侍,让你邻屋的姑娘来。”
我轻快的脚步陡然顿住。
掐指一算,刘渊这个淫贼一旬未近女色了,今晚怕是要遭罪。
挣扎了片刻,到底不忍让妙仪受无妄之灾,我转过身,走到他脚边跪下:“还是让妾身服侍吧。”
“你不是来癸水了么?”
“那也不是不可以……”
他失笑,伸手勾起我的下巴,轻轻摩挲了一下:“怎么,怕失宠?”
我点点头。
他沉下脸,语气阴恻恻的:“第一晚自荐枕席时那般主动,后来却愈发惫懒敷衍,是不满意本世子?”
我摇摇头,自下而上看他:“世子英武,妾身喜欢得紧。”
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一重,随即松了手,轻哼:“巧言令色。”
我眨眨眼,眸底含情:“非也,是妾身的肺腑之言。不侍寝并非不愿,而是不敢,唯恐败了世子的兴,遭您厌弃。”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半晌后抬抬下巴:“去洗干净。”
我磨磨蹭蹭洗漱完,换上纯白的寝衣回屋时,刘渊已半躺着等候多时了。
我爬上床,将床幔从金钩里放下。
罗帐内,一点点昏暗下来,暧昧丛生。
有灼烫的人影靠近,刘渊从身后抱住我,将我压倒在床,自己也跟着躺下来。
闭目等待良久,他都没有下一步行动。
我忍不住动了动:“世子?”
“睡吧,”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不碰你。”
心头蓦然闪过一丝怪异,我脱口而出:“为什么?”
他嗤笑:“不是你让我做个人么。”
虽然怪异,不过是好事,我不再多想,闭眼沉沉睡去。
睡了几晚素觉,引得半野堂众人议论纷纷。
有人说世子逼着月信在身的姑娘服侍,愈发变态了,也有人说世子一反常态,专宠于我,莫不是遇上真爱了?
于我而言,夜夜被他黏着,无法脱身去搜寻碧苍丹,愈加心浮气躁。
好在仅过了三日,司寝嬷嬷来群芳楼传话,说世子去了相国府上赴宴,届时会留宿相府,不用人侍寝,让姑娘们自便。
终于得了空,我简直大喜过望,早早便熄灯上床。
三更的梆子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披上轻便的外衫。
屋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夜雨,我也不敢打伞,鬼鬼祟祟摸进了玲珑馆。
没空管身上湿漉漉的雨水,我抓紧时间去了绣楼,开始翻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湿透的春衫被夜风一吹,贴在身上冰凉沁骨,我鼻头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时,肩上一重,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找什么呢?”
我手一抖,火折子落地,噗地闪过一丝火光后,熄了。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昏暗,我下意识要跑。
肩上的手陡然用力,将我拖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刘渊将头搁在我肩上,说话时带出的温热气息吹动鬓边碎发,搔过耳廓,痒痒的。
他说:“严灼,问你话呢?”
我一僵,心知无法蒙混过关,果断侧头,二话不说吻上他的唇。
撬开唇齿的刹那,我咬破自己的舌尖,渡了一点血给他。
这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他很快反应过来,仰头避开,却下意识咽下了我的血,身形霎时僵硬。
此时,明月破云而出,照亮了我们对峙的方寸之地,月华之下,我清楚看到他眼中的恍惚。
我拧身,用双手捧住他的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忘皆空。”
全力施展幻术之下,我眼眸里的光影漩涡般流转。
刘渊的眼神在清明和恍惚间摇摆不定。
我又靠近了一些,几乎与他脸贴脸,望进他眼眸深处,再次施术:“刘渊,忘掉今夜见过我。”
他眸光剧烈震颤,陡然甩头,挣脱了我的禁锢,同时脱离了幻境。
反噬之力随即反扑,眉心传来刀劈般的剧痛,我吐出一口血,捂着额头昏死过去。
刻骨铭心的疼痛潮水一般来了又去,痛得我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恍惚中,无数记忆碎片纷至沓来,我看到十七岁的自己抱头呕血的场景。
周围血流成河,全是死人。
不知过了多久,痛楚缓解,意识回笼,我睁眼望见绣着云纹的深青色床幔,好半晌才认出这里是半野堂的寝屋。
此刻是承华七年四月下旬,我十八岁。
此地是祁王府,不是苗疆。
我反复默念,神思渐渐收束,回忆起玲珑馆中的交锋,不由心生挫败。
才一个人,还用了舌尖血,全力施为的情况下居然被他挣脱了,我竟然衰竭成这样,已是强弩之末。
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抬手欲摸,听到一阵金属撞击的叮铃声,循声望去,只见右手上套着一只小巧的银色镣铐,不见锁孔,细细的链子尾端隐没在床尾。
我皱起眉,扯了扯链子,又是一阵叮叮当当。
这时门口传来动静,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刘渊紫袍金冠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他拎着一个红漆食盒,里面隐隐飘出香味,勾得我腹中火烧火燎,咕咕乱叫。
看到我醒了,他放下食盒,走到床边道:“饿了吧,起来吃点?”
我晃晃右手:“你锁着我呢,解开。”
他笑笑:“链子很长,够你走到桌边吃饭。”
“我说要吃饭了吗,我要解手。”我口气很不好。
他双眼一眯,竟然没有生气,反而过来听话地解开了镣铐。
我掀开被子下床,趿着绣鞋走到紫檀木圆桌边坐下。
他挑眉:“你不是要……”
我白了他一眼:“我改主意了,不行么?”
他抱胸看我,语气也冷下来:“你不是严灼。身怀奇技,行事诡谲。我奉劝你有点阶下囚的自觉,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我自顾自打开食盒,把食物摆出来,闻言勾唇一笑:“没错,我不是严灼,不过,你也不是刘渊啊。”
他眸光一闪,陡然幽深起来。
他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沉声:“呵,无稽之谈。”
“我可不是在诈你,”我笑笑,“我确定你不是。”
“哦?说说。”
“我的幻术都快要成功了,结果一叫刘渊这个名字,反而助你破了迷障,可见,你根本不是刘渊本人。”
说到这里,我有些懊恼,就不该为了速成叫他名字,如今弄巧成拙。
我压下心头的悔意,语气平静:“一旦确认你不是刘渊,破绽便越想越多。刘渊那种风流纨绔,可不会因几次欢爱就转了性,就此专宠一人。
“你只要我这个新人侍寝,是怕床笫之间露了破绽,暴露身份。
“我猜,你是在春猎时趁机冒名顶替的,对吧?”
昨夜之前,我还当自己仍有余力,可制造以假乱真的幻境,如今想来,是我托大了。
也是运气好,我面对的是未经人事的假刘渊,若是熟知风月的真刘渊,侍寝第一夜我就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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