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繁朝灶前望了眼,对荀子微道:“您早就算到会这样了吧。”
荀子微回道:“当然。”
赵锦繁别开头不看他,望向映照着月亮的池水,问:“为什么?”
荀子微抬头望月,千言万语隐在心头化作一句:“今夜月色极美,我只想同你一道看。”
第55章
微风撩动平静池面,吹开层层涟漪。赵锦繁盯着池中映月,眼睫颤个不停,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微微握紧。
只是赏月而已,她告诉自己。
可思绪却不知怎么飘到年初那晚,幔帐之中,她跟孩子父亲吻在一起,身上难解的衣衫不知何时都掉在了地上。他的视线一点一点下移,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他的目光很烫人,烫得她整个人泛起一层薄红。她抬手去遮,他却先一步吻住了她想遮的地方。
“很美。”他说。
她颤颤地开口:“什么?”
他答说:“月色极美。”
那晚有雨,分明看不见半点月色,他却吻遍了月亮。
思绪回笼,赵锦繁的心没来由地砰砰跳。
楚昂和言怀真收拾完碗筷,从灶前走到小池旁。
楚昂见两人坐在一起似乎正说着话,凑过来问了句:“陛下与表兄聊什么呢?”
赵锦繁蓦地一惊,转过头想要回他话,冷不防触到荀子微投来的目光,喉头一噎:“在聊、聊……”
她结巴了半天,蹦不出“月亮”两个字,思绪纷乱,含糊了半天,拉了个挡箭牌出来,道:“在聊沈谏。”
远离皇城的丞相府内,沈谏连打了两个喷嚏。
刘管事关切道:“相爷,看来今晚有很多人记挂你。”
沈谏:“……”
长阳殿内,楚昂莫名其妙:“你们聊他做什么?”
赵锦繁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想找挡箭牌之时,脑中突然蹦出一句话——
沈谏沈谏,拿来挡剑。
由于过分顺口,她下意识就把沈谏的名字说出了口。但问题来了,关于沈谏有什么可聊的?
好在荀子微看出她为难,善解人意地替她解释道:“陛下是在问我,沈谏是怎么从心系天下的清贫士子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
赵锦繁轻瞥了荀子微一眼:“啊……嗯,对。”
楚昂见他们两人坐得很近,插不进一个人,只好坐到了一旁。
他抱着只酒坛,加入两人的话题,道:“其实我也挺好奇这事的,从前听我父……咳那个老头还夸说沈谏是难得一见的仁臣,也不知怎么的,没过几年这人就成了百姓口中人人喊打的奸臣?我同徐副将几个一道去酒楼喝酒,每次都能听见有人骂他。”
荀子微道:“一个人的改变并非一蹴而就,但我想那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
赵锦繁问:“哪件事?”
荀子微道:“说来话长,当年他因‘污蔑’永安侯世子剽窃他策论,而被冯文打压,导致迟迟未能授官。原本一个小小进士有没有被授官根本无人在意,但沈谏不愿意放弃自己,抛弃自尊放下骄傲,跪在冯文府门前认错,恳求他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楚昂惊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这说跪就跪啊?”
这若是换做他,是打死也不可能对冯文那种人低头的。
荀子微只是说:“沈谏是个有勇有谋之人。”
楚昂道:“那后来呢?冯文给他机会了没有?”
荀子微道:“当然没有,不过他本来也没指望冯文会搭理他。”
楚昂不解:“那他还去跪?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荀子微却道:“未必。”
赵锦繁思考片刻,了悟道:“是因为冯府附近住了太傅?”
荀子微朝她笑道:“猜得不错。”
京城地界,官做得越大,住得离皇城越近,高官和高官通常住在一个地
。那会儿冯文被赐封为太师,与身为太傅的薛霁府邸相邻。
荀子微道:“太傅是个惜才之人,见沈谏跪在冯文府门前苦求无果,实在看不过眼去,一道折子把冯文给告了,狠骂他辱没进士和无德。你父皇看不惯冯文已久,借着这道折子,敲打了冯文一二,迫于形势冯文只好认栽,沈谏也得以有了官位。”
楚昂愈发不解:“既然如此,为何沈谏不一开始就去找太傅?”
赵锦繁道:“一则沈谏是冯文的门生,无缘无故太傅不好手伸太长。二则太傅是个清高的人,如果沈谏背叛自己的老师,主动求上门,他反会因此看低沈谏。”
荀子微又朝她笑道:“正是如此。”
楚昂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赵锦繁,又瞥了眼他扬起不下的唇角,眉心微蹙。怎么从前不觉得他那么爱笑?
荀子微察觉到楚昂微蹙的眉头,笑得更肆无忌惮了。
楚昂皱着眉,顺手从桌上拿了块切好的梨吃。
荀子微看了眼桌上摆着的果切,对一直坐在一旁默默无言的言怀真道:“这果子是适才言卿帮着切的吧?刀工不错。”
言怀真突然被叫到,愣了愣,回道:“臣以前常用刀,刀工还可以。”
楚昂正吃梨,听到这话,想起言怀真常拿刀剖的是什么,两眼一翻脸朝地猛吐了起来。
言怀真心想,今日过后楚昂必定更恨他了。
赵锦繁轻叹一声,看向荀子微,继续接着方才的话头道:“那沈谏被授官之后呢?”
荀子微道:“他虽得了官位,然有冯文在,他也得不了什么好差事。授官旨意下来,毫无意外,他被派去了北方沿边一处荒芜地界任知县。”
赵锦繁问:“去了何地?”
荀子微凝视了她一会儿,道:“浮州。”
浮州位于黄河以西,在十余年前大周位于北狄议和之前,战乱频发。由于连年战乱致使此地人烟稀少,田地荒芜。
明眼人都知道,想在这种地方做出政绩十分艰难,做不出政绩,就无法被调任回城,去了那里几乎等于有去无回。
当然,艰难不代表没可能。
赵锦繁道:“浮州从前因战乱,致使土地荒芜,然胜在地势平坦,由西至北连延数百里皆是平川,土壤肥沃,倘若能加以利用开垦,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荀子微道:“沈谏亦是如此认为的。”
言怀真道:“但此地位于沿边地带,且想要把数百里荒地变成良田,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及时间,想成事恐怕不易。”
荀子微道:“的确。不过沈谏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之人,虽知不易,但他决心要做出一番成绩,将浮州变成富饶之地,让当地百姓富足安居乐业。”
“为此他起早贪黑,穿着单薄旧衣,吃着隔了好几夜的馒头,亲力亲为,顶着烈日挑水、播种,带领当地百姓开垦屯田,日夜耕作,为节省人力物力,想方设法利用地形之便,引水入田。”
“虽然辛苦,但想到当地百姓将来能过上好日子,他觉得再累也值得。几经周折,付出多番心血,好不容易一切有了起色,但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噩耗。”
楚昂刚狠吐了一顿,接过赵锦繁递来的素帕擦了擦嘴后,问:“什么噩耗?”
荀子微盯了他手上那方素帕一眼,回道:“黄河西岸要重修堤坝。”
“这为何算是个噩耗?”楚昂道,“我虽不是文臣,却也知修筑堤坝有利农田灌溉,避免耕地遭受水淹。”
荀子微道:“问题在于此地的堤坝,前年才刚修缮过,坚固异常,没有重修的必要。”
赵锦繁午后才刚看完几篇关于黄河堤坝修建及沿岸百姓徭役相关的策论,立刻想通了其中关节。
浮州位于黄河西岸,倘使修缮堤坝,必定少不得要征召壮丁,前去服堤役。
所谓堤役顾名思义,就是指修筑堤坝所产生的徭役。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上头要你无偿替他们修堤坝。
朝廷大兴土木对百姓而言是沉重负担。
壮丁都被征走去修堤坝了,家中的田地便无人耕作,百姓顾不上农时,农田也就荒废了,沈谏所筹谋的一切也将功亏一篑。
楚昂又道:“既然没有必要,为什么还要重修?岂非浪费人力物力和时间,做无用功?”
这其中的门道正经解答起来有些复杂。
赵锦繁思索片刻后,对楚昂道:“子野你去灶前取块肥肉过来。”
楚昂依她所言,站起身走到院中小厨房里,将摆放在砧板旁的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拿了过来,问:“陛下要这肉做什么?”
赵锦繁看了眼他捧在手上的肥肉,道:“不做什么,你现在再将这肉重新放回原处。”
楚昂照她的话又将这块肉重新放回了砧板旁。
他放好肉,从小厨房回到池旁,莫名其妙道:“好端端的把肉拿过来又拿过去的,这肉不还跟方才一模一样是块普通的肉吗?”
赵锦繁道:“肉的确没什么变化,不过你看看你手上多了什么?”
楚昂低头去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懵道:“我手上什么也没有啊。”
荀子微道:“你再仔细看看。”
楚昂认真看着自己的双手,月光下他的掌心正泛着油光,那是因为他摸过肥肉沾上了一层猪油。
他愣了愣,恍然道:“你是说……”
“你想得不错。”赵锦繁冲他眨眼,“肉是原来那块肉,你的手上却多了些旁人难以察觉的东西。”
荀子微道:“油水。”
赵锦繁道:“修建堤坝涉及石料采买,人情往来,这一来一去,涉事官员能从中摸到不少好处油水。这便是为什么重修堤坝明明没半点好处,当地官员还乐此不疲每隔几年就翻修一次的缘由。”
荀子微道:“此事让当时的沈谏很愤怒,他厌恶极了那群贪官污吏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在知道,此事幕后主使正是冯文之后,他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楚昂道:“那然后呢?”
荀子微目光一沉,道:“彼时一心为民的他想到了对抗之策。”
第56章
楚昂问:“什么对抗之策?”
荀子微道:“这要从他去浮州上任一事说起。”
当年的沈谏满怀报国之志,爱民之心,前往浮州上任。
那会儿他全身上下盘缠不足十两,这十两还是他厚着脸皮去青楼门前替嫖客代写情诗攒下的。
他带着少得可怜的积蓄,文书官印,风尘仆仆到了浮州。当地百姓看见新任知县穿着一身洗了又洗的旧衣来上任,皆是一惊。
因为以往他们见过的官,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没有像这样浑身上下透着穷酸气的。
县丞和县尉还在面面相觑,沈谏已经放下包袱开始忙碌了起来。暗访查税,平冤明诉,主事农桑,休沐日不忘跑去田间查看开垦近况,不论雨雪风霜,从不停歇。
当地乡绅富豪想笼络他,设宴摆酒,暗地赠金皆被他所拒。他一心为民,当地百姓深受感动,赠其匾额,称其为沈青天。
听到这里,楚昂忍不住道:“您确定这个沈青天跟沈谏真的是同一人?”
如今坊间谈起沈谏,都是一些说他黑心黑肝,奸猾巨贪的话,楚昂一点也想象不出他穿破布烂衫还拒绝人送钱给他的样子。
荀子微道:“确定。”
赵锦繁几乎同时道:“是他不会错。”
她仍然记得,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沈谏,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楚昂更好奇了,问道:“那之后呢。”
荀子微耐心讲道:“有一日他正坐镇公堂审案,有几个农人抬着一位奄奄一息的妇人进了公堂……”
那位妇人在家中上吊,被邻人发现后,给救了下来,可她还是寻死腻活的,大伙劝不住,只好将这名妇人带去见了沈青天。
沈谏询问之下才知,这名妇人家中贫寒,一家五口靠种田勉强维持生计,但因为朝廷要重修堤坝,她的丈夫即将被征召去修堤坝。丈夫一走,她要照顾两个年幼孩子和久病的婆母,家中田地无人操持,没了生
计来源,丈夫也不知回不回得来,全家老小只能等死,绝望之下做了傻事。
妇人在公堂上哭得不能自已,邻人劝她道:“莫要再这样了,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妇人闻言哭得更厉害了,堂上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声叹息。在场众人哪家不是苦于繁重堤役。
自古以来有多少黎民百姓因为沉重徭役,而饿死、病死、累死的,坊间广为流传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便是由于她丈夫被抓去修长城服劳役,结果累死了,埋骨在长城之下而起。
大兴土木背后,是成千上万生民的血和泪。
公堂上众人愁云惨淡,跪在堂中抹泪,谁又在乎一个平头百姓是生是死呢?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一员,如同沧海一粟,想要反抗朝廷便如蚍蜉撼树。
沈谏看着眼前景象,既痛心又义愤填膺,当即表示:“诸位放心,谏绝不会放任不理,定会想办法为大家做主。”
众人破涕为笑,沈青天是他们的天,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荀子微道:“还记得先前江亦行与刘琮为了替陈守义翻案,都做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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