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从不在他人面前露怯的人,唯一一次险些落泪,是对着
他父亲离去时的背影。
赵锦繁抿唇,只要射中这一箭,就能让楚昂去他父亲的寿宴,如此一来便能笼络定国公,让以他为首的保皇派看见她的诚意。
赵氏衰落至此,皇室宗族需要她这一箭,成败在此一举。
她的目光凝聚在箭靶正中的红心上,心在这一刻无比坚定,松手放箭。
身在校场的所有人呼吸一滞,紧接着众人悬着的心,在箭矢脱靶落地的瞬间有了结果。
赵锦繁看着掉在地上的羽箭,难为情地笑道:“我还以为今日运气不错能中呢,果然还是差了好些火候。”
楚昂盯着她一言不发。
不远处,权臣派诸人捏了把汗,他们就知道,小皇帝还是不行,这下钱袋算是保住了。
保皇派的臣子们说不失落是假的,不过也看得出来小皇帝尽力了,起码也射中过八环了,说出去他们也不算失了面子。
昭王和衍王见最后结果在自己意料之中,满意离去。
所有人中只有沈谏脸色极其难看。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脸色能难看成这副样子,实为罕见。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开什么狗屁的赌局,小皇帝这一箭,把他这两年搜罗的钱全给赔光了。
如意有些意外,走上前替赵锦繁披上披风,悄声在她耳边问:“您不是说要假装不小心射中靶心的吗?为什么……”
赵锦繁回了她一句:“如意,强迫别人去原谅过去带给自己痛苦的人,得不来任何一方的人心。”
箭都射完了,各路人马逐渐散去。
楚昂也不打算多留。他骑着马正要走,赵锦繁忽从身后叫住他:“子野。”
“陛下还有何事?”楚昂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赵锦繁朝他笑了笑:“今晚若有空一起饮酒赏月。”
顺便她还能问问他那晚的事。
楚昂低头拉紧缰绳,嗓音隐忍着某种复杂情绪:“你难道忘了自己对我做了什么吗?怎么还能当做无事发生一样邀我饮酒?”
第8章
赵锦繁对失去记忆的三年里发生过什么,一点线索也无。她实在记不得自己对楚昂做过什么?以至于楚昂此时此刻会用一种极度羞耻和气愤的眼神看着她。
她很想开口询问清楚,但依楚昂自尊心极强的别扭脾气,此刻若是她问了,他非但不会告诉她,还会责怪她从不把他们之间的情谊放心上。
*
回到宫中,沈谏命人送来了一堆折子。
这些折子都是前阵子的了,自赵锦繁登基开始,各地送来的折子都会先给信王过目,等信王批阅过后,才送到她这来,全当走个过场。
即便如此,在其位谋其职,赵锦繁还是坐在书案前,一一仔细翻看。
这一看便看到了掌灯时分,夜幕低垂,紫宸殿内燃起点点灯火。
灯火迷离间,困意席卷,赵锦繁放下折子,揉了揉眉心,正要低头继续看折子,恍惚间脑海中闪过几个陌生的片段——
凌乱的书桌,撒了一地的奏折,忽明忽暗的烛光,她被人抱着仰躺在书案上,被折曲的腿无处安放,乌黑的发丝顺着桌角滑落。
耳畔恍惚传来男人低而沉的呼吸声,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话还未说出口,就被那个男人撞了个稀碎,从嘴里溢出的声音断断续续,语不成调。
砚台自书案上掉落碎裂了一地,墨汁混着别的水迹,融入青石地砖缝隙里……
“陛下!陛下!”
如意的喊声将赵锦繁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回过神来,额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书案上的折子,砚台变得令人不忍直视。
赵锦繁扶额闭眼。
她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些奇奇怪怪的画面,这些画面的每一幕都似真实出现过一般。
且类似的画面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脑海中。
上回是她趴在窗前……每次她都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
“陛下,您怎么了?”如意关切的声音传来。
赵锦繁抬眸:“无事,许是有些累了。”
如意忙道:“尚膳房备了些您喜欢的小点,可要用些?”
赵锦繁应道:“也好。”
不多时,宫人们端着鲜切林檎,油亮的嫩笋,蜜渍香菱马蹄,并撒了干桂花甜香四溢的莲子羹进来,光看着就叫人食欲大增。
如意站在一旁侍菜,夹了片笋到赵锦繁身前的小蝶中。
“初春的笋最是鲜嫩可口,这笋子先用盐腌制过,再用香油一煎,将其中滋味都调了出来,最是开胃,陛下您先尝尝。”
赵锦繁没什么胃口,但不想让如意担心,夹起一片笋。
正要启唇,先嗅到了笋子上的油蒿气,忽觉一阵反胃。
她放下筷子,跑到窗前,推开窗,扶着窗框干呕。
如意忙跑过去扶她,递上擦嘴用的丝帕:“您还好吗?”
赵锦繁接过帕子,压了压嘴角:“最近总觉得脾胃不适,本以为休养几日便好,却不想这几日吐得愈发厉害了。”
如意皱起眉,匆匆跑去御药局把江清找了过来。
江清出身名医世家,自小聪颖好学,熟识草药习性。家中父亲兄长因她是女儿身,不看好她学医。
她也硬气,为了学好医术,毅然离家求学。她原先行走在市井替人治病行医,几年前为了更好的钻营医术,女扮男装考入御药局。
她平日里看上去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实则医术高超,精通医治各种疑难杂症。
赵锦繁做废柴皇子之时,机缘巧合之下,救过她一回性命,两人自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自登基以来,赵锦繁的脉案都经由她手,可以说她之所以能不被识破女身,平安做这个傀儡皇帝至今,她有极大一份功劳在。
*
夜色浓稠,江清提着一只大药箱,紧跟如意,风尘仆仆赶到紫宸殿。
她急走了一路,口渴得很,大药箱子往桌子上一放,便道:“水!”
赵锦繁捧了盏她平日里最喜爱的杏子茶给她,挥手屏退身边服侍的宫人。
如意看着屋内宫人陆续出去,随后关上房门,守在门外,只留赵锦繁和江清两人在屋内。
江清咕嘟咕嘟喝完一盏杏子茶。
“我听如意说,您脾胃不适?”
赵锦繁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无意中吃坏了东西,这些日子总觉得想吐又吐不出来。”
“这样啊。”江清抬眼看了看赵锦繁脸上气色,“除了想吐,还有其他症状吗?”
赵锦繁回道:“动不动就困乏得很。”
江清继续问:“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赵锦繁答:“有好一阵子了吧,自失忆起就这样。”
江清眉心微蹙,伸出指尖探向赵锦繁的脉,越摸她的脉,眉头皱得越紧。
“陛下近日可有来过月信?”
赵锦繁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未曾,你知道的,朕的月信一向不大准。”
听到“未曾”两个字,江清心猛地一沉,心底仿佛有了答案,但兹事体大,她也不敢妄断。
赵锦繁见她神情不对,忙问:“这病很严重?”
江清努力让自己先冷静下来:“这……您没病。别的倒无大碍,只是有件十分要紧的事,我需要再回去翻翻医书,仔细确认一下,或许是我哪里弄错了。”
“无大碍便好。”赵锦繁松了口气,全然没留意江清说的后半句话。
江清叹了口气道:“您需好好静养,这几日切莫过度操劳,早些休息为好。多学学您从前的样子,能偷懒时且偷懒。”
“知道了。”赵锦繁笑道。
江清提起身旁的大药箱子,道“若没其他事,我得赶紧回去翻医书了。”
“等等。”赵锦繁叫住她,“还有件事。”
江清:“怎么?”
“我最近脑中总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片段……”
江清好奇:“什么片段?”
赵锦繁一噎,怎么也没办法描述那个画面,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江清推测:“或许是您回想起了失去的那段记忆也不一定。”
*
深夜,赵锦繁辗转反侧。
脑海中时不时浮现起一些关于从前记忆的片段。
这回的片段是她扯着那个男人的衣领,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自己的牙印。
完事还十分不要脸地问他:“喜欢吗?”
第9章
对方没答,回应她的是一场疾风骤雨。
无法阻挡,而又奔腾不息,猛烈侵袭着她身上每一寸皮肉,外的里的,深的浅的,哪都不放过。
他的五指没入她乌黑长发,扣着她后脑勺,埋头深吻。
她目光迷离,余光望见不远处屏风上映着她和那个男人交叠的身影,小腹一阵接一阵发酸发胀,这种冲击煎熬难耐,似浪潮一般在她心海来回激荡,搅得人整夜天旋地转。
赵锦繁蓦地从记忆中清醒,大口喘气。
如意听见动静,匆匆掀开珠帘进来,见她脸色苍白。
“可是魇着了?”
“嗯。”
赵锦繁直起身,抬手伸入被褥,皱眉捂住小腹。
不知为何,小腹隐隐泛起不适,和方才脑海中浮现的片段里那种酸麻全然不同,是一种坠坠的刺痛。
许是月信将至。
窗外晨光微露,卯时便要早朝,如意取来冕服替她换上。
如意一如既往地用束带缠住她饱满的前胸。
“陛下最近似乎丰腴了不少。”
“是吗?”赵锦繁浑然未觉。
“是。”
本就比一般女子玲珑有致,这一下更难束紧了,如意只得用尽全力。
赵锦繁被束带勒紧得闷哼了一声。
穿戴好衣冠,如意扶着赵锦繁乘上御辇,去往宣政殿早朝。
宣政殿内,诸臣依次按照品级站着。
赵锦繁自高台之上向下望去,看清众臣百态。
定国公告假多日,今日依旧不在,保皇派们士气萎靡。
楚昂站姿挺拔,脸上仿佛写了“别招惹我”四个大字,周身透着一股子大周顶级世家子的傲慢骄矜。
言怀真恭谦有度,端方持重,神色一丝不苟。
权臣派的各位风头正盛,各个意气风发,除了沈谏。
沈谏面上血色全无,眼底一片青灰,那副样子活像是赌徒一夜之间输光家财,耗尽了精气。
站在赵锦繁身侧的福贵,一摇拂尘,照例喊一嗓子:“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通常这个时候,身为权臣派之首的沈谏总也不忘要丢几个难题给她。
“臣有事起奏。”沈谏手执象牙笏,上前一步。
赵锦繁瞥他一眼:“沈卿且说。”
沈谏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大朝会,届时周边各国都会派使团前来京城,此次摄政王不在京中,陛下独挑大梁,您少不得要与各国使团周旋,还请陛下早做准备。”
赵锦繁嘴角微微一扯:“这个自然。”
每年八方使团来京,都少不得要给大周带来不少难题。若是处理不好,或有损大周颜面,或引发两国争端。
高祖时,就曾因有外邦使团挑衅大周,而引发过一阵动//乱。
沈谏掩唇轻咳几声:“臣这几日偶感风寒,大夫说需好生静养,恐不能帮到陛下了。”
这是要作壁上观的意思。
赵锦繁:“那沈卿便好生将养着吧。”
行了,也没指望你,你不添乱就算积德了。
下朝之后,身为保皇派中坚力量的薛太傅,带着自己整理好的文稿,求见赵锦繁。
“这是微臣先前整理的一些有关周边各国的概述,陛下只要记牢这些,便能应付各国来使。”
“有劳太傅。”赵锦繁接过文稿,低头一一翻看,眉心紧皱不解。
薛太傅见她神色,忙问:“可是哪里不对?”
“倒也没有。”赵锦繁道,“只不过这些概述太过笼统,沈谏有心为难,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薛太傅:“陛下不如去一趟藏经阁。”
藏经阁内典藏着各类珍贵书籍,其中不乏有详细记载了周边各国风土人情,地貌特征,及商贸特色的册子。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锦繁也是这么打算的。
藏经阁位于皇城西侧,赵锦繁去时,正是午后官员休沐之时,阁内安静得出奇。
她幼时逃课,时常躲在这里看些杂书,因此对这地方还算熟识,哪一块摆了那些书,她都记得。
很快她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
那册书极少有人翻动,被摆在书架的最上层。赵锦繁踮起脚尖去取,只勉强勾到书的一角。
“陛下,要的是这一册?”
清冽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清瘦的身影笼罩在她身后,赵锦繁仰头,正对上言怀真清澈精致的一双眼。
他细长的指尖轻轻一挑,就轻轻松松将最上层的书册取了下来,递给了赵锦繁。
赵锦繁怔愣了一瞬,不禁将他与那些不明记忆片段中,与她做尽不可言说之事的男人身影重合。
那个男人也似言怀真一般,高出她许多。
“陛下是想找关于周边各国的书籍?”言怀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是。”她应道。
言怀真已离开大理寺,如今身为秘书监,掌管大周重要典籍和图册。
他径直走进藏经阁深处,从不同书架上取来了七八册书籍。
“此处书多且杂,眼下留给陛下的时间并不多,与其囫囵看个大概,不如精读这几册。”
“多谢。”赵锦繁接过他手上那几册书,走到窗旁的书案前,静坐着翻阅了起来。
春日午后,柔和的日光透过窗纸,光影斑点般落在赵锦繁身上,如潋滟水光。
她头上只用一支素簪将发简单束起,微风吹起额角细小碎发,指尖落在书页上,时而停顿,时而比划,一双眼沉静而认真。
言怀真自几步开外望去,视角落定在赵锦繁纤长眼睫上,那片不停扑动的羽睫,如蝴蝶振翅般,一颤一颤划开心间层层涟漪。
他低头,随手取了本书籍,坐在离她不远处的书案前,翻开书页,却难静心。
不知不觉间,日落西山,天边霞光绯红。
赵锦繁合上书页,朝言怀真看去,唤了声:“言卿。”
“在。”言怀真抬眸:“需要臣做什么吗?”
赵锦繁直言道:“言卿博闻多识,朕方才翻阅了各册书籍,在里头看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想请教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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