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细雨霏霏,陆云起被三五官场友人邀至茶馆看戏吃茶,坐了大半日,见时辰不早,起身朝众人揖了一礼,歉意道:“尚味楼的席面,我便不去了,倘若诸位肯赏脸,届时但将花销记在小弟账上。”
众人那肯放过陆云起,纷纷起身拦他。
其中一人为昔日翰林院同僚,笑道:“你们有所不知,行之自娶妻后,再不肯在外头与我们厮混了,他呀,要回去陪爱妻用膳,你们别自讨没趣。”
陆云起但笑不语,冲众人再次拱手,终于脱身出来,到了楼下茶馆门前,还没上去马车,就被太子身边的禄安拦住去路。
“陆御使,太子殿下有请。”
陆云起见他皮笑肉不笑,心知不妙,面上却如往常般恭谨应承下来,抬眸向身侧的陆庭看去,见他微一点头,这才登上东宫来接的马车。
已是酉末时分,陆云起于斜风细雨中,独自入了宫。
宫门外,陆庭一脸冷肃,调转马车,往城北镖局方向驶去。
东宫端敬殿,太子背门而立,耳朵动了动,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自从眼盲后,听力变得极为灵敏,这一点也令他该死的恼火。
脚步声越来越近,太子牙根紧咬,恨不能将陆云起立时斩杀。
不多时,身后传来请安声,“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缓缓转身,听音辨位,将脸面朝来人。
陆云起抬首,便看到太子一张森寒的脸和眼睛上覆着的厚厚纱布。
大殿内,两人沉默对峙,彼此间隔一丈有余。
寂静之中,沉重压抑的气息弥漫于每一寸角落,未有只言片语,却已是剑拔弩张。
良久,太子冷冷哼了一声,阴鸷道:“南烟是你送到孤身边的?”
陆云起面色如常,一双凤眸波澜不惊地望着太子,不疾不徐道:“殿下说什么,臣听不懂。”
太子的笑声猝然响起,似夜枭啼叫,尖锐刺耳,令人毛骨悚然。蓦地,他提高声量,“别装了,你我心知肚明!”
陆云起知他看不见,但还是恭敬一拱手,轻飘飘道:“殿下息怒。”
这装傻充愣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太子,他迈步上前,顺着禄安谨慎的牵引,步到陆云起身前。
“信不信,孤今日便将你留在这里。”太子神色一沉,语调冰冷彻骨。
刹那间,只闻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涌来,一群侍卫如鬼魅般现身,利刃出鞘之声划破空气,清脆而又森然,他们迅速散开,呈扇形将陆云起围困其中。
已到入夜时分,殿内烛火黯淡,陆云起侧首,目光聚焦在身后寒光闪烁的刀锋上。
在一片冷凝窒息的氛围中,陆云起唇边现出一抹冷笑,他缓缓开口,声量虽不高,却如利箭般穿透寂静,“殿下,留下微臣无妨,只是贵妃娘娘和安阳公主,您总得顾念,陆家,可不止微臣一人。”
言罢,目光坦然地直视太子,面上毫无惧色。
太子屏息,面孔森寒,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过了许久许久,才极缓地抬起手,冷冷地吐出几个字:“让他走。”
侍卫持刀缓缓后退,陆云起微微昂首,于一片利刃寒芒中,迈步向殿外走去。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却仿佛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坚毅与从容,直至最终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天色已然黑透,陆庭焦急地等在宫门外,身后几人默默立在马车旁,霏霏雨丝此刻变成了大雨,倾倒在众人身上。
好在又等了不多时,陆庭终于看见自家公子的身影,他忙撑开油伞迎上去,待到近前,小声道:“公子,您没事吧?”
陆云起淡淡颔首,望了一眼马车边上那六七个做护院打扮的镖局里的人,侧首问陆庭,“可有回去告诉少夫人不必等我用晚膳?”
陆庭傻眼,临入宫前公子那个眼神难道不是要他去镖局请人,而是仅仅让他回去知会少夫人晚膳的事?
陆云起瞧他这样,面孔一沉,大步往前走去,雨水浇在他身上,想到洛芙肯定还在等他回去用晚膳,想到她此时肯定饿了,脚步便愈发快速。
陆庭赶紧追上去,连声唤:“公子,公子……”
陆云起到了马车边,这几个都是镖局里的好手,此刻在雨中抱拳行礼,“公子。”
陆云起颔首,只对陆庭道:“快回府。”
夜雨如注,仿若天漏,长街之上寂寥空荡。一辆马车如离弦之箭,在积水上平地飞掠,溅起层层水花,其后数人跟着马车飞跑,衣袂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转瞬之间,便行至永安街。拉车的骏马毫无征兆地引颈嘶鸣,声震雨夜,随后猛然扬蹄,致使车厢猝然后仰。
陆云起神色冷峻,眸若寒星,他迅速掀开软榻,从中稳稳抽出一柄长剑。
外头赶车的陆庭疾跃而下,双手拽住缰绳,口中轻声抚慰着受惊的马匹,一面从腰间掏出一支火信,天空中蓦地绽开一朵烟花。
与此同时,马车后方的护卫迅速从车厢底部抽出长刀,身影闪动间将马车护在中心,眼神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刹那间,一群人头戴黑面罩、身着夜行衣,如鬼魅般涌出。他们一言不发,手中长刀寒光闪烁,一句话也不说,朝前砍杀而来。
刀剑相交,在细密的夜雨中擦出一簇簇耀眼的火花。对方人数众多,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前一批倒下,后一批即刻补上,攻势源源不断。
护卫们虽奋力抵抗,但在敌方的车轮强攻下,渐渐体力不支。
此时,一把长刀如毒蛇般从斜刺里穿过车帘,直刺车厢内的陆云起。
陆云起神色镇定,手中长剑一挥,寒光闪过之处,竟将那来袭的长刀齐齐斩断。随后,他毅然掀开车帘,踏出车厢。
在陆庭与护卫们焦急的呼喊:“公子,还请回车厢!” 声中,陆云起面色冷峻,毫无惧意,决然挥剑,展开厮杀。
黑衣人见陆云起现身,瞬间转换策略,所有的攻势全部往他身上招呼过去。
护卫们见状,顿时大惊失色,纷纷朝着陆云起聚拢而来,一时间,此地刀光剑影,兵器碰撞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而在街边铺面的二楼,悄然探出一柄弓箭,隐在后头的持箭人目光冰寒,正透过窗牖冷冷地瞄准陆云起的胸口,只待发出致命一击。
在激烈的厮杀中,陆云起身手矫健,长剑如蛟龙出海,精准地穿透一名黑衣人的心腔。正当他抽剑之际,忽然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凛冽的杀意朝着自己疾速射来。
他身形陡然一转,只见利箭划破虚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逼而来。
此时,陆庭在他身后几步之遥,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紧张而扭曲变形,声嘶力竭地大吼:“公子小心!”
利箭来速极快,他来不及挥剑,只能偏身躲过心脏位置,身旁护卫听到陆庭的吼声,步伐一转,迅速展臂挡在陆云起身前。
“噗嗤”利箭入体,其力道之强,竟透体而过。
陆云起揽住倒下去的护卫,喊道:“吴霖。”
那叫吴霖的护卫口中涌出鲜血,只道:“公、公子,我娘……”
“我明白,我自会好生安置她。”陆云起焦急道。
吴霖喘息沉重,口中再喷出几口鲜血,脖子一歪,倒了下去。
只是这两句话的空档,黑衣人瞅准时机,长刀刁钻砍来,饶是陆云起见机躲闪,还是被刀刃划到了手臂。
陆云起望着手臂上深长的刀口,道了声:“该死!”想到回去后,芙儿又要哭了。
他猛地将手中的剑弃于地上,顺势抄起脚边吴霖的长刀。
再次抬首时,眸光已然彻底变换,平日里的温润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冷冽与凶狠。
他已许久未曾用刀,只因每次握住刀柄,他心底潜藏的那股戾气便会被唤醒,进而化作一头只知杀戮的凶兽,失去所有的理智与克制。
血腥的杀戮仍在持续,陆云起这边本就势单力薄,此时又有两名护卫相继倒下,形势愈发危急。
所幸黑衣人这方亦没有援兵加入。陆云起被四五名黑衣人围杀,他手中长刀仿若灵动的蛟龙,寒光闪烁间,又一名黑衣人惨叫着被斩于刀下。然而,就在这激烈交锋的瞬间,他一个躲闪不及,腿上被利刃划过。
夜雨中,双方艰难厮杀,陆庭也被砍伤了,尽管无力支撑,可还是咬牙机械挥刀,一面望着长街尽头,焦急等待援兵。
黑衣人眼见占了上风,手上动作愈发狠戾,已然是最后一波攻势。
陆云起侧腰再受一刀,他孤身伫立雨中,身上脸上,俱是血水,他沉沉喘息,体内气力被掏空,四肢渐渐沉重无力,几名黑衣人脚下步伐交错,快速穿梭移动,瞬间形成了一个专门针对他的绞杀阵势,将他困在其中,脱身不得。
陆庭心急如焚,望眼欲穿之际,长街尽头终于奔来一群护院打扮的人,他们如离弦之箭般疾奔而来,毫不犹豫地迅速投入战斗。
战斗形势急转直下,然而,陆云起却似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缓缓倒在那满是血污与雨水混合的冰冷地面上。
陆庭见状,只觉肝胆俱裂,嘶吼声划破雨夜长空:“公子……”
听竹院里,洛芙站在长廊下,望着外头大雨倾盆,眉角不时抽搐,抬手抚上狂跳的心口,转身又在廊下焦虑踱步。
往日他若不回来用晚膳,都会派人回家禀报,可今日都到戍时了,他不但没回来,连个信儿也没有。
望着漆黑的雨夜,洛芙回身唤晴天,“拿伞来,我去寻公子。”
第67章 佯装
晴天将伞拿来, 却道:“雨这样大,还是让奴婢到书房使小厮去寻公子罢,您且在屋里等一等, 说不定公子就在回来的路上了。”
不知为何,洛芙此刻心慌得厉害,若再这样漫无头绪的等下去,她指不定要发疯, 劈手夺过晴天手中的伞,自顾撑开, 提裙步入雨中。
晴天在廊下急唤,“小姐、小姐……”
小雨和杏子忙回屋拿伞追上去。
大雨滂沱,密集的雨丝落在伞面上,炸开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雨水顺着伞沿奔涌而下,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帘,将洛芙娉婷的身姿裹在其中。脚下的绣鞋眨眼间便被雨水浸透,精致的裙裾也被打湿了, 沉甸甸地黏附在修长的双腿上,令她的步履维艰。
小雨和杏子追上来, 手中风灯被雨水打湿, 光线明灭黯淡。
纤薄的玉肩也被淋湿,在这夏夜里, 洛芙竟觉冷意彻骨,她抬眸, 凝视前方深黑雨幕, 心中一片惊惶。
道路两旁的气死风灯大多都灭了, 前方幽微的橙光在风雨中飘摇,洛芙凭记忆走在去书房的路上。
还未走到书房, 前方道路尽头有一人疾奔而来,伞也未撑,浑身湿透。
待走近了,才看清来人是陆延,隔着哗哗雨声,洛芙忙唤他,“陆延,公子呢?”
陆延只顾垂头猛奔,这会子忽然被人拦下,抬头一看,见是少夫人,面上的惊慌一时没收敛住,被洛芙瞧见,她心中一慌,蓦地上前,大声质问:“公子呢,公子在哪里!”
陆延呼吸沉滞,雨水顺着脸庞淌下来,他顿了良久,结巴道:“少、少夫人,您别担心,公子他没事,一会儿就回了,让您先用晚膳。”
洛芙本就心绪不宁,这时候瞧他神色闪躲,心中更是焦急,肃声追问:“快说,公子到底在哪里?”
陆延一时呐呐,被逼得没法,加之心中也惊惧不定,扑通跪在雨地上,惶然道:“公子回、回来了,他没事,才过影壁,这会子,只怕到内仪门了。”
洛芙听闻,抬脚往前奔去,陆延忙站起身,在后头喊:“少夫人,您别去,别去……”
他的话淹没在大雨中,洛芙步伐愈发快速,一股劲风吹来,伞柄从她手中飞脱,大雨瞬息浇了她满头满脸,口中喘息沉重,雨水灌进嘴里,她咬牙,提裙往内仪门方向飞奔而去。
距离内仪门还有很远,洛芙远远就听到哭声,人影憧憧,灯火煌煌,她突然就不敢往前。
这时,小雨她们追上来,将伞迅速撑到洛芙头顶,晴天抖开用油布包裹的碧清色披风,将其披在洛芙玲珑的娇躯上。
前方哭声愈重,洛芙木然举步上前,仆妇们看到洛芙,纷纷小声道:“少夫人来了……”说着,让开一条道。
在闪烁不定的灯火中,洛芙直直望见担架上的人,他脚上穿的鞋是她绣的竹枝缂丝靴,身上的衣裳是她裁制的竹叶蜀锦长衫,可那人,她却好像不认识,她的夫君总是干干净净的,这个人满脸血污,身上衣裳割裂,这、不是他……
身旁撑伞的小雨低声抽气,拖着洛芙的手也颤抖起来,“小、小姐……”
小厮们在一旁,撑着巨伞,将如注的大雨严严实实挡在外面。
洛芙不敢相信,今晨出去时,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此刻却无声无息的躺在担架上,她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目光直直落在他紧闭的双眸上,那双眼,往昔或含情或带笑,总是凝在她身上,如今却紧紧闭着。
步伐似有千斤重,在哗哗雨声中,洛芙艰难上前。
到了近前,她俯下身,双手颤抖地握住他湿漉漉带血的手,几番喘息,才找到声音,“夫君、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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