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陆云起,略显无奈道:“陆兄,别来无恙。”
陆云起唇边绽出一抹浅笑,展开手臂,道:“殿下,里边请。”
刘聿裴微一颔首,抬步往前走去,陆云起跟上,两人从偏门进了院子,在东边厢房里落座。
蜀王带了十来名护卫,加上陆云起这边的人,将这一进的小院围得铁桶一般,原屋主人家在隔壁探头来看,一时吓得静若寒蝉。
屋内,烛火澄明,两人于方桌前对坐,皆缄默无语,一时间,唯有袅袅升腾的烛烟在空中缓缓缭绕。
默了良久,刘聿裴终究按捺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陆兄也不多等一等,害我追了一路。”
他语气温和,并没有身为皇子的骄矜自傲。
陆云起轻笑一声,道:“还以为殿下不来了呢,害陆某好生失望。”
刘聿裴道:“婉娘不让我见你,拖了半日,就错过了时辰。”
“哦,这是为何?”陆云起心中猜测,这婉娘大约就是他那名挚爱的宫女,现为蜀王府中的侧妃。
刘聿裴拢拳咳了一下,才道:“我自认无权无势,更无甚谋略,要去争夺那个位置,实在过于艰险。”
陆云起剑眉微挑,道:“那现在殿下为何又赶来了?”
刘聿裴神情一顿,不答反问,“你有几成把握?”
陆云起心中微恼,凌厉的目光聚在刘聿裴眼睛上,见他垂下眼去,默了默,保守道:“六成。”
刘聿裴心中思忖,六成……已经很高了。
又是一阵沉默,刘聿裴问:“陆兄有何计划?”
这句问话,彻底惹恼了陆云起,他连夜跑来什么也不说,就光是盘问自己,陆云起薄唇微抿,闭了闭眸,再不言语。
气氛一时尴尬,刘聿裴正思索着寻什么话找补,就听到外头传来叩门声:“夫君,我来给你送茶。”
陆云起抬眸望向隔扇门,道:“进来。”
洛芙单手举茶托,一手推开门,迈过门槛,步到陆云起身边,将茶盘放到桌上。
刘聿裴望着桌对面的玉人,一时失了神,芙蓉面,冰雪肌,行动间衣袂飘飘,清香袭人。却见她抬眸向自己看来,云鬟叠翠,颊生笑靥,姿容绝世,可谓难描难画。
“夫君,这是哪位公子?”声若娇莺初啭,纯真婉转。
陆云起不答,一双眼一瞬不瞬紧攥着蜀王。
刘聿裴目光一怔,回过神来,转眸向陆云起看去,窥见他锋利如剑的目光,心上一紧,背上激出一层冷汗。
他微微吸气,心中一急,便咳起来,从袖中扯出一条绣着兰花的帕子,捂住嘴咳个不停,他带来的人在门外躬身问:“殿下,您没事吧?”
刘聿裴回身看去,摆手示意他退下。
陆云起瞧他这样,心中若有所思,待他缓过这阵咳疾,才向洛芙介绍道:“这位是蜀王。”
洛芙装作惶恐,从桌边退开两步,福身行礼道:“殿下金安。”
刘聿裴恢复了些镇定,坐着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
洛芙起身,又斟了茶,送至两人身前,这回,刘聿裴的视线不敢再往洛芙身上看了。
洛芙估摸着任务完成,想走却被陆云起牵住手,但听他道:“殿下,敢问你为何而来?”
刘聿裴胸膛起伏,浅浅吸了口气,才道:“你方才也看到了,我这身体以前在宫中备受磋磨,留下了病根,不知还能活几年。今夜我来,并不是为自己。”
言毕,他起身走到门边,对外头道:“将小公子带来。”
小公子?洛芙蹙眉,手上捏了捏陆云起的手,垂眸向他望去。
陆云起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一副静观其变的样子。
不过一刻钟,一名气宇轩昂的男孩儿在护卫们的簇拥下步入厢房,他玉面清俊,甫一进来瞧见洛芙和陆云起,目光也是淡淡扫过,并不露怯,几步走到蜀王身前,恭敬行礼,道:“父王。”
蜀王目露欣喜,“屹儿,这是陆御使和他的夫人。”
刘淳屹依言向陆云起看去,而后行礼道:“久仰陆大人声名,您那首《行路难.登麓山歌》道尽世态炎凉,我初读时,不禁泪目。”
陆云起观他虽是八九岁,却谈吐不俗,毫无稚子的浅薄与懵懂,心中不禁诧异。
一时不敢怠慢,起身回礼道:“小公子谬赞,如今天下局势变换,世道艰难,可惜臣个人力量微弱难支,并不能改变什么。”
却见刘淳屹微微摇头,神色笃定,“非也,即便无力扭转乾坤,然若以自身一言一行,改变身边之人,积跬步以致千里,亦可谓有所成就。况且陆大人在朝为官,才德兼备,日后必为朝廷肱骨重臣,造福万民,自不在话下。”
一番话,倒是让陆云起和洛芙两人听得愣住,这样小的年纪,便有这等见识,此子非同凡响。
蜀王望着这个儿子,面上自豪之色溢于言表,抬眸对陆云起道:“这是我和婉娘的儿子,此番我来,便是为他谋一番前程。”
蜀王言罢,当即起身,朝着刘淳屹一招手,朗声道:“屹儿,快过来,拜陆大人为师。”
刘淳屹闻得此言,未作丝毫犹豫,亦未等陆云起有所回应,便径直走到他身前。一撩紫衣锦袍,双膝跪地,恭敬道:“学生,拜见老师!”
那模样,端的是郑重且诚挚,眼神中透露着对陆云起的敬仰。
陆云起赶紧将人扶起,“殿下,您这是作何?可不要折煞了臣。”
蜀王无奈道:“我学识浅薄,已教不了屹儿,他日若成事,还请陆兄务必教导他。”
陆云起握住刘淳屹稚嫩的小手,不准他再次拜倒,神色凝重道:“小公子天资聪颖,心怀苍生,实乃社稷之福祉,百姓之大幸。蒙殿下与公子信任,臣定当竭尽所能,倾囊相授,助力小公子成长为一代贤明之君,开盛世之辉煌。”
第73章 谈妥
时候已至戌牌, 洛芙与小公子从厢房里退出来,留陆云起和蜀王商议夺位事宜。
小公子粉雕玉琢的,洛芙见之不免想到自己的弟弟, 他这般大的时候,面貌亦是如小公子一般白净,心中不由得有了十分的喜爱。遂问:“小公子可用过晚膳了?”
刘淳屹声音清脆道:“来时在马车上已用过些许干粮。”
洛芙听了,娥眉一蹙, 立时道:“这怎么成!”随即吩咐人备膳。
刘淳屹小小一个人,却很知礼, 连忙推却道:“夫人不必麻烦,我已吃不下膳食了。”
洛芙垂首望着他,笑道:“不麻烦,都是今日现成采买的食材,一会儿就做好了。”
刘淳屹仰头,望着洛芙如沐春风的笑容,抿唇默了默, 而后道:“跟来的护卫们却是一日都未进食,夫人可否……”说着说着, 声音渐渐小下去, 颇为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洛芙面上笑容一滞,继而又为他的慈悲心而感动, 便吩咐陆延,“安排人置几桌酒菜, 好生招待殿下的护卫们。”
陆延应声去厨下吩咐。
这时节, 虽然白日气温颇高, 但夜里却狂风呼啸,寒意顿生。
小公子本想去马车里等, 洛芙怎会让他独自在清冷的车厢里等待,遂邀他至正房安座,斟了热茶奉到他身侧高几上,自己在一旁陪坐,闲问:“公子现读什么书?”
“都是些经史子集,现读到《史记.管晏列传》。”刘淳屹道。
洛芙听闻,来了兴致,亦有心试探他,便道:“哦,此篇我倒是对鲍叔牙举荐管仲颇有异议。”
刘淳屹本以为这位如花似玉的夫人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她竟读过这等史集,一时感慨,陆先生的夫人,果然不同于其他闺阁女子。
遂恭敬发问:“夫人有何看法。”
洛芙将茶盏往刘淳屹身边推了推,刘淳屹会意,抬手端茶,冰凉的小手触到温热的茶碗,在狂风席卷的暗夜,带给他稍许温暖。
他掀开盖碗,浅啜一口,而后抬起一双纯澈的眸子望向洛芙。
洛芙浅浅一笑,道:“教我说,管仲其人虽有辅国之能,却无识人之慧眼,管仲死,桓公薨后,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齐无宁岁,皆是管仲任相期间,不识忠奸,任用小人,以致齐国大乱。”
刘淳屹手捧莲座盖碗,正襟危坐,认真听讲,待洛芙讲完,默默思考片刻,沉稳开口:“正所谓祸端之兴起,绝非在灾祸正式来临的那一日才陡然降临。齐国走向衰落,亦不能全然归咎于管仲一人。仿若巍峨大厦倾颓崩塌,绝非刹那间的祸事所致。实则在平日里,万事万物皆早有衰败之苗头隐现。一朝一夕,万千白蚁蛀虫在暗中不断侵蚀,日积月累之下,此等皆为引发祸端的根源所在。”
洛芙不成想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竟有这般见识,眸光一亮,而后道:“公子所言极是,臣妇受教,只感叹晏婴之流,才堪千古名相,两人实不可相提并论。”
刘淳屹转眸望向洛芙,淡笑道:“人无完人,如晏先生者,纵观历史又有几人?实不可勉强自身要做那等完人。”
洛芙听了半晌他老气横秋的话,忽而笑了,其声俏皮悦耳,刘淳屹正不知洛芙为何而笑,就听她道:“公子也说了不必勉强做那等完人,怎到了自己身上,就恪守礼数。”
刘淳屹一怔,却见一婢女端来膳食,又听洛芙道:“公子,且用些热食,暖暖身子。”
到底年幼,刘淳屹耳尖微红,起身行礼,谢过后,才到餐桌旁坐下,手执玉箸,缓慢用一碗热气喧腾的牛肉面。
洛芙坐到对面,吃一碗甜羹相陪。
饭毕,陆云起那边还未谈完,洛芙便问刘淳屹生活作息,听他细细答来后,叹道:“公子如此勤学,王妃岂不心疼。”
这话倒是说进刘淳屹心坎里,他母亲就时常抹眼泪,说他不过是藩王之子,学这些有甚用。
洛芙观他不语,便道:“公子亦说人无完人,况且学无止境,教臣妇愚见,劳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
刘淳屹蹙眉,他平日也没有那般严苛,有时白日里学累了,也会小憩片刻,只是生活一向单调而已。遂问:“不知夫人说的这个“逸”是指什么?”
洛芙只是随口劝解,却不妨他真诚发问,一时想不到男孩子们的玩乐,灵机一动,从袖袋中掏出枚锻造好的飞镖暗器,置于手心给他看。
刘淳屹起身走至洛芙身边,见她白玉般的掌心里放着一枚小小的圆形物件,通体纯金打造,其上镶嵌珍珠宝石,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
便见洛芙手上不知按了哪里,弹出半片圆行铁片,玉指抽出铁片,另一端却是尖锐的飞镖形状。
刘淳屹刚想问这是什么,就见洛芙手上一挥,飞镖“叮”地一声,牢牢嵌入前方梁柱上。
刘淳屹心中一惊,方才他都没看到她是怎么出手的,抬步上前,使了些力气,才将飞镖取出。
洛芙在身后道:“公子也试试。”
刘淳屹起了玩心,后退到洛芙身侧,捻镖向梁柱飞去,却是“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洛芙憋不住轻笑了声,惹得刘淳屹面色通红,却听那边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洛芙抬腿想去迎陆云起,刘淳屹追上来,道:“夫人,你的飞镖。”
洛芙回身,瞧见他羞红的脸,抿唇笑道:“给你拿回去玩。”说着,牵过刘淳屹的小手,将精致的飞镖盒子塞到他手中。
刘淳屹望着手心里的盒子发了发怔,俄顷将飞镖按进盒子里,再将盒子翻手收进袖袋中。
陆云起和蜀王出了厢房,洛芙迈过门槛,站在廊下,观察两人神色,显然相谈甚欢。
“如此,便劳烦陆兄了。”蜀王说着,朝陆云起行揖礼。
陆云起避而不受,笑道:“天色已晚,殿下和小公子不若在此休憩一晚,明日再走。”
蜀王摇头,道:“出来好些日子了,恐怕监察内侍生疑,得早些赶回去才行。”
说着又朝刘淳屹招手,道:“屹儿,我们走。”
刘淳屹路过洛芙身边时,特意拱手行了一礼,而后走过穿廊,步到蜀王身侧,对陆云起行礼道:“希望早日得见先生,学生有许多问题想请教。”
陆云起亦避开身子,不受刘淳屹的礼,只道:“不急,过些日子,咱们京城见。”
蜀王听到这句话,仿佛受到鼓舞,亦朗声道:“京城见!”
洛芙缓步上前,与蜀王见礼,随后和陆云起一道将两人送至马车边,彼此再次行礼告别。
望着蜀王与刘淳屹登上马车,在护卫们的簇拥下,马车渐渐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
洛芙挽住陆云起手臂,迫不及待道:“夫君,你们说了什么?”
陆云起拍拍她的手,带她回身往屋里走,进了屋,关上门,才拥住洛芙坐到太师椅上,低声道:“蜀王坦言他身体状况极差,待他登基后,即刻立小公子为太子,日后我为帝师,独揽大权,只求我在小公子行冠礼后,将手中权柄安然交还予他。”
洛芙听着,一时没作声,过了会儿,仰头望向陆云起,道:“小公子其人,你怎么看?”
陆云起皱了皱眉,“小公子聪慧过人,心怀怜悯,未来为帝,是百姓之福。可于世家而言,却并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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