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既然您去,就然让我的助手陪着吧,小姐们的礼裙,也是时候该开工了,明日我还要进城去为您挑选毛料。”
埃洛伊斯想婉拒前往默肯庄园,但夏尔昂夫人不让,叫她把别的事都暂时放下,唯有这件事,不能办的有一点瑕疵。
埃洛伊斯只能认命,跟随夫人走出建筑物,在仆人的伞下踏上马车,朝密林里驶去。
她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沉沉地靠在车壁上,观察雨滴往一点点往下坠落。
…
默肯庄园里并不太平,卡尔・冯・霍索伦将听诊器取下来,冲一旁的默肯夫人摇头。
“恕我无能为力,剩下的,只能交给上帝了。”
宽敞干净的卧房里,一切陈设都收起来了,屋里毫无生机,只有床榻上呼吸微弱的人胸口还在轻微浮动,默肯夫人面无表情,听了医生的话,又问他具体时间。
卡尔答,或许就在这今明两天了。
门被推开,女管事在默肯夫人身边耳语几句。
“去教堂把神父请来吧。”夫人又吩咐她,把夏尔昂夫人和裁缝都留下来用晚餐,甚至让卡尔也留下。
待女管事带着一脸茫然的医生离开这,夫人她转动眼眸,回头瞥了一眼名义上的丈夫。
诚然,老默肯年轻的时候长得还行,除了性格上的缺点,开始结婚那两年,她心里还尚存对婚姻的新鲜,对丈夫的眷恋,除了经常感到被控制和无聊之外,也没什么不痛快的。
后来,新鲜感与眷恋耗尽,她开始注意到这个人身上的各种缺点,例如虚伪,偏执,多疑,麻木不仁。
直到东窗事发,伊莎贝莉再也无法忍受。
她不愿意回忆,迅速离开这间房屋,把一切都交给仆人。
楼下。
埃洛伊斯将衣箱子交给女仆,并且低眉顺眼跟在女仆身后,从旋梯往上,要去第二层的套间里等夫人来试装。
碰巧,女管事带着卡尔从第三层往下走。
迎面,埃洛伊斯瞧见一位稍微有些拘谨的,穿着长外衣,手里拎着木箱子的年轻人,他模样端正清秀。
达塔妮向埃洛伊斯介绍,他便是医生卡尔・冯・霍索伦。
简短地问好,算是打过照面。
卡尔好奇地询问女管事,那人是谁,为什么以前从未见过。
“她呀,是裁缝师。”达塔妮只知道夫人想撮合这两人,便多说了几句,将埃洛伊斯夸赞一遍。
…
夫人从老默肯的卧室出来,直奔她自己的房间,女仆和埃洛伊斯已经等在此处了。
接着,盒里的黑裙被仆人展示出来,伊莎贝莉端详着裙子的模样,刚才涌上来的复杂情绪被她顿时甩到一边。
她感到惊艳,心里很满意。
想到自己穿这衣服在葬礼上的样子,乍一看好像端庄优雅,背后却很灵动大胆,隐藏不住的乖张。
她挪动目光,发觉旁边小裁缝一声不吭,正如同木头桩子一样站在角落。
她那张年轻洁白的脸,神色格外沉稳,垂着眼,像始终在心无旁骛思索什么,让人第一眼关注到的,是她或许存在的想法,而非她的好容貌。
伊莎贝莉想调戏调戏这小姑娘,问问她有没有看见医生,但想起昨天温斯顿说过的话,她又按耐住了这个念头。
他虽然道貌岸然,但说的没错,但凡是个人,也有自己的感情,她不是她手里的那些玩意儿,可以随意的摆布。
于是又作罢,换上裙子,问女仆她儿子回来没有。
女仆摇头,“还没有。”
夫人没说什么,又问仆人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仆人点头,说随时可以开动。
埃洛伊斯询问夫人有没有什么需要改动的,伊莎贝莉笑着说没有,“你做的很好,我确实很喜欢。”
伊莎贝莉能感觉到,温斯顿对她的态度很微妙,令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想怎么样。
埃洛伊斯则尽可能与夫人保持距离,十分专业地,只当没有瞧见她嘴角噙着的,揶揄的微笑。
餐厅里,今天人少,使用的圆型桌,器具都是银质,上面镶嵌宝,有花纹,大多数都是家族图徽的样式,这有一种好处,可以防盗。
即使仆人要小偷小摸,也不敢拿这些有图徽的,否则一流出去,就会被查出来是盗窃。
埃洛伊斯落座后,仆人引来卡尔,坐在她的对面,夏尔昂夫人与默肯夫人,一左一右,她们正在与医生闲聊。
“卡尔,我听福杰夫人说你,最近在研制一种工具,可以帮助人修复断裂的骨头,是这样吗?”
卡尔点头,说他正在写关于这种工具的论文,准备发表到医学会。
夏尔昂夫人当即表示,如果要筹措研制经费,一定记得找她。
埃洛伊斯一边用餐,一边对这卡尔医生的敛财手段感兴趣。
果然一山还比一山高,弄有钱人的钱,靠她这样一件件的做衣服,还是太慢。
在漂亮姑娘面前,卡尔对夏尔昂夫人的反应,有些自得,刚刚还很拘束的他渐渐找到勇气,开始主动与埃洛伊斯搭话。
三言两语之间,埃洛伊斯发现,这位卡尔医生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精明。
只要打开话匣子,他确实很热情,忍不住想展示自己的学问,但不至于轻浮。
某种程度来说,温斯顿・默肯对此人的描述确实春秋笔法了一些。
埃洛伊斯若有所思。
晚饭结束后,教堂的神父来这里为老默肯守夜,医生也不能离开,夏尔昂夫人执意在这里陪伴默肯夫人。
埃洛伊斯陪绑,在老默肯先生的套间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与对面的医生卡尔谈论起他使用的听筒。
看到现在的医学器具,埃洛伊斯能找回一点来自现代的气息。
她正从卡尔手里接过笨拙的木质听筒,想要玩玩。
门外,仆人开门,温斯顿・默肯走了进来,他从银行回来,风尘仆仆,大衣都没有脱下。
映入眼帘,他瞧见套间外面的起居室里,女管事身边坐着的埃洛伊斯,也看见了卡尔・冯・霍索伦的背影。
夜已深了,烛火昏黄,埃洛伊斯抬头,见门边的人脚步停顿了刹那,却面不改色,又快步朝套间内走去。
……
第115章
越过几重门, 温斯顿走进寝居。
房间里很昏暗,他母亲坐在床旁,掩面沉默。
她的身后, 站着贴身女仆和夏尔昂夫人, 所有人都在胸口划十,跟随神甫的祷告而念叨着阿门, 要为即将往生的人送行。
老神甫身边点着几盏蜡烛, 莹莹的光芒衬得这里愈发压抑,死亡的味道仿佛就像黑夜一样吞噬着这个世界。
他站在原地,发觉自己竟然生不出丝毫的悲痛, 只是盯着这一幕茫然了片刻,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谁, 为什么在这里。
在他回过神的时候, 忽然仆人们开始哭泣,神甫上前将亡者的面颊盖上白布,医生被叫进来, 摸过脉搏,写下医学死亡证明。
温斯顿接过这份纸质单据,又恍然的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
这些刺目的视线, 让他回忆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应该通知仆人去请律师, 发讣告,联络各界人士……唯独, 怎么也生不出悲痛的感觉,好像那一窍被闭塞住了。
…
门外,夏尔昂夫人操办过她公婆的丧事, 知道这种时候事多如牛毛,主动走出来, 放低身段帮助女管事操持,准备一切习俗上该准备的事情,女管事倒巴不得有人帮着出主意。
她这么殷勤,无非是想在本杰明夫人面前卖好,可就连累了埃洛伊斯,也得留在这里,看能帮得上什么。
深夜,律师携带文书上门,与温斯顿进入书房一条条过文件内容,遗产内容之前盘点过一遍,现在只需要签署接受。
与此同时,本杰明夫妇也很快接踵而至,本杰明夫人干练,却这一阵子大门不出,谁也不见,今天她暂时放下心病,有条不紊的接过这里的杂事,操持起来。
在遗体交给专业人士处理防腐时,埃洛伊斯也跟随女管事下楼,帮她修补了一直放在衣柜里被虫子啃坏了的黑裙子。
这之后,又继续留在地下一层,找个边角的房间待着,等着被人寻求帮助,顺便放空大脑。
小房间里是用来存放玻璃器皿的,高低错落着木柜,桌上点了一盏蜡烛。
埃洛伊斯缩在两只柜子的夹缝中间,她本想找男仆借烟抽,但想想也算了。
上辈子,埃洛伊斯没有父母缘分,在她记忆中,父母双方各自组建家庭,她在哪都多余,即使是过节日上门去,也会被忘掉,少一副碗筷。
很多时候,她只能用成绩换取一点意外的奖励,看眼色,用无比乖顺的态度惹父母心软,提供最基本的物质条件,求得点生存空间。
成年后,她贷款上大学,接设计私活赚生活费,打工,学习语言,考各种证书,增添履历,卑躬屈膝讨好一切掌握权利,能帮得上她的人。
后来,每天馒头就咸菜,节省出时间,打三份工赚钱将自己送出国去,唯一的叛逆与不服,就是选择了这么一个回报速度不快的服装设计专业。
父母亲人,对她来说本该已经遥远的像睡醒后的梦境一样空洞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些事情,埃洛伊斯仿佛做梦一样,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上辈子才是梦,现在的生活才是真的。
她有可靠的家人,温暖的亲情,还算顺利的事业,例如有一笔可观的积蓄,且已经达到了行业内的上层阶段。
她现在拥有很多东西,但回忆起上辈子的父母,后背还会渗出一层涔涔冷汗。
老默肯死了,这里的氛围让她心乱如麻。
不知缓和了多久,她熬干了冷汗,当这一切都没回忆起过,重新站起来,发觉已经两个小时过去。
有仆人推开门,走廊里的光线透进来,仆人找到了她,告诉她默肯先生刚才签署完所有东西,这会儿正在更衣,却说她做的服饰有问题,问她在哪。
埃洛伊斯知道衣服没问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难道又想让她带他走掉吗?可惜这次她做不到。
“带我去处理吧。”
狭长阴暗的走廊,四处都是脚步声,庄园里的一切都在移动,埃洛伊斯麻木的避让开一些人,跟着仆人走进温斯顿的套间里。
这里很安静,更衣室亮着光,仆人等在外面,她走进去了,乍一看,并没看见人。
“把门关上,拜托。”
耳朵里听见声音,她寻声看去,发觉他穿着大衣屈膝坐在角落地上,手边散着新开的火柴,装雪茄的木盒。
装着丧服的盒子还完整的放在桌上,根本没打开过。
她抬手将厚重的木门关上。
温斯顿的脸,骨相优越,皮相有些过分的精致,若是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就会显得冷漠,傲慢,好像在看不起谁。
可他现在面露浅笑,眸如点漆,坐在昏暗的地方,意味不明。
这种神色,从未明目张胆出现在他的脸上,不知道出于什么,埃洛伊斯鬼使神差走过去,蹲下,一粒粒将散落的火柴收回盒子里。
“要找借口,能不能稍微演一下?那盒子都没打开,就说我的作品有问题,成心想砸招牌?”
她侧过脸,面容背着光,只能看见圆润的弧度,大概的五官轮廓,口吻很不善意。
如果是正常人,此刻应该对他富有同情,怜悯,但她没有,好像还嫌他不够伤心,毕竟美人是要楚楚可怜才完整的。
她很爱美,爱美,是抵挡真实世界伤害的一种求生之路,一切的美学存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为了拯救人类。
温斯顿盯着她。
“那你也来了。”
“万一真的有问题呢?”
“有问题的是我,埃洛伊斯,我出了问题,你能不能修补我?”
“修补人,那应该找卡尔。”
“你叫他卡尔?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这个问题越界了,与你无关。”
埃洛伊斯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她退后,保持着距离。
温斯顿欲言又止,他愣了一下,神色波动一点点平息下来。
没错,像现在这样的接触是有界限的,心照不宣的维护,就能行走在他们假装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越界了,他就不得不解释一下自己的立场。
“埃洛伊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与我真的有关。”
可他此时此刻不想管那么多,那些尴尬的,窘迫狼狈的画面,局促的回忆,都在不停侵袭理智,唯有对她产生情绪的这些记忆,能让人觉得血液在流动。
“我厌恶公务,战战兢兢的仆人,随波逐流的婚姻,生活,家族,纽约的冬季,直到我意识到有你存在,所以这一切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我,想向你求婚……”
“温斯顿!”
“别说了……”
“你只是太伤心而已,清醒一点,你知道,这不可能。”
埃洛伊斯听不下去,她胸口呼吸起伏不定,面色冷寂,她发觉自己对如此境况竟然没有一丝意外,那么也就意味着,是她一步步纵容成现在这个局面的。
这不应该发生,都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埃洛伊斯眼神晦暗。
她其实早就对眼前这个人了如指掌,只不过一直装作无所察觉。
“我出身低微,前途未卜,如果要娶我,那么你会被人诟病,受到许多的质疑,即使你不介意,我和与我有关系的人生活,我的事业也会受到影响,这对我不公平。”
“你为什么要帮乔约翰走,因为你也同意我那天告诉他的话,我原样的告诉你,温斯顿,一段有结果的感情靠的不是互相牺牲,根本不对等的牺牲。”
“你今天没有喝酒,现在也不是时候,你知道我一定会否决。”她苦涩的说。
温斯顿强迫自己低头,透明的水珠从他眼眶里掉出来,他抬手用袖子胡乱的擦一擦。
“我错了。”
他确实是太伤心,痛到麻木了,迫切地想寻找一点对疼痛的触感,又抱有侥幸心理,祈求一丝喜悦的可能性。
可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好事。
从一开始地位就不平等的感情,越外露越是一种压迫,他应该对她保持距离。
埃洛伊斯真希望自己的心脏是石头做的,她靠过去,手臂环着脖颈,下巴蹭着他的头发,以一种极其亲密的样子,他宽阔的身体像冰一样冷。
“允许你哭三分钟,然后换好丧服,走出去,我就当什么话都没听过,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没有情绪,选择了一种最无害化的处理,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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