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六年前那样。
“可是如果这两个选择相差不多,我一定会选有你在的那一个。因为你弥补了那点缺失和差距,所以你怎么会没有利用价值,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很大的价值。”
她说完,白邈突然发出古怪的声响,像是一只鸟被踩到了肚子发出来的。
崔韵时迷惑:“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我要哭了的声音。”白邈呜呜道。
“……”
崔韵时忍住不要嘲笑他,和他一起将最后一盏花灯放入水中。
白邈还在念叨:“你随时都可以反悔,即便你回到他身边,我也会永远等你,等你功成名就,我们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日。”
崔韵时放弃温情的劝说,直接恐吓道:“你再多嘴我就踢你屁股。”
白邈立刻闭嘴了,他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了自己最爱的花衣裳,不想被踹一个脚印。
三盏莲花
状的河灯与旁人方方正正的骰子灯撞来撞去,数次颠簸,又顺利地向前飘去。
满河的河灯,像是一条新的光明的道路,看得崔韵时心里充满毫无来由的希望。
她转头对着白邈大笑,想要拉着他跑起来,随便跑到哪里都好。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拉起他,他们就站在原地,凝望着彼此。
河灯一盏盏向下流去,一盏不知其主的河灯撞在岸边,搁浅在岸上,谢流忱伸手帮它调整了方向,重新送回水中。
他抬起头,就在这时,远处烟花乍起,仿佛是从崔韵时身后升入高空。
桥边灯火通明,她就站在光亮最盛处,笑得开怀。
他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即便她身边站着旁人,她正因为其他人而欢笑,可是他许久都不见她这般开心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过了会才正色,眨了眨眼,又与白邈说起了什么。
满河的花灯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有着世上最漂亮的一双眼。
她也曾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过他。
这些记忆就像细碎又稀有的宝石星辰,在他满是遗憾的生命里闪耀。
他和她说,会在江边与她一起放花灯,他会一直等她,他说让她考虑一下他。
她没有来。
这不代表她不会考虑他。
他这样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他看着她,眼眶渐渐感到刺痛。
他低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此刻自己脸上的神情。
她放的那三只河灯渐渐接近,他抬手向后做了个手势,别开脸,让元若和元伏把那三只河灯捞过来,他要知道她许的什么愿望,要悄悄帮她实现。
他几乎拥有一切世人终生追逐的东西,多到他疲倦厌烦的地步。
可若是能把那些东西给她,让她像此刻一样开心,那便是世上最好的事了。
元若将勾过来的三只河灯排好,瞧了一遍,而后莫名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瞬间移走,可谢流忱却捕捉到其中的同情。
他忽然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她不来,不代表她不会考虑他。
他会好好做她的丈夫的,他并非不知怎么对一个人好,他只是错误地判断了他对她的感情,在这件事上,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愚蠢,错得更离谱了。
可是现在他已经全都改过,再也不会犯半点错。
他用这些话语给自己鼓足勇气,抬起她放的最后一只河灯,烛火摇晃,清楚地照亮上面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心愿——
双影相伴,白头不离。
其下是崔韵时与白邈的名字。
他将这几行字看了又看,神色渐渐空茫,便这么僵硬着脸,落下泪来。
第75章
人潮涌动, 人人手中提着花灯,满街流光溢彩。
谢流忱略略掀开车帘,寒风扑面, 送来焰火、烤饼、辛香料、脂粉香交杂而成的气味。
前方不远处那辆马车里坐着崔韵时, 她带上白邈,正往白家去。
谢流忱的眼中渐渐有雾气弥散。
崔韵时出来时和他坐的是一辆马车, 而现在她坐的这辆却是她早让行云准备好的。
她并不知道今日最后会发展成这样, 她有此安排, 是出门前便做好准备, 要让白邈回去时方便一些。
她这样体贴的心思, 白邈受着,心里不知该有多熨帖。
此时谢流忱手边还放着那盏她祈愿与白邈一生相守的花灯,灯芯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 煎熬着他的心。
他没有办法下手销毁这盏她寄托心愿的花灯,又不能把它送回水里,让这个心愿被神灵瞧见,庇佑她与白邈的姻缘。
他不知要拿这个东西怎么办, 就这么将它带上了马车。
夜风时时吹拂, 他阴暗地盼着这风能把莲心那朵火苗吹灭。
这样就不算他动手破坏,违背她的心意。
而是天意要让这个心愿破灭,他们相守的愿望注定是不成的。
可那微弱的火苗颤抖数次, 瞧着险险就要熄灭,最后居然挺了过来。
谢流忱看着心烦,微阖双目。
这样的莲花灯平平无奇,随处可见, 他有更好更精致的,莲瓣拱在一起时, 可以防风,中间的灯芯能烧一整夜而不灭。
他将那九盏祈愿她平安无虞的河灯放入水中,只在手里留了一盏。
他留着这盏什么都没写的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
有朝一日,他或许能将这盏灯拿到她面前,和她一起写上二人的名字,祈愿生生世世,恩爱不离。
——
白家是折柳巷进去的第二间大宅子。
崔韵时的马车停在白家后门,过了好一会儿,白邈才下了车。
谢流忱让人将马车停在巷口出来一些的位置,以免被崔韵时发现。
他掀开车帘看去,石墙青瓦、斑驳的树影、喁喁私语着的男女,一切都如当年。
当年他注意到她之后,便时常寻一个合适的位置,不远不近地窥伺她。
那时她就常来白家后门,偷偷接白邈出来游玩。
白家附近还有一家茶楼,她有时怕被白母白父看见,会在那里等着白邈出来相会。
后院还有一棵长得极高的石榴树,崔韵时出入不需借助这棵树,她只是时常坐在树上,等白邈从自己院中偷偷摸摸出来,摸到后门,她就学鸟叫和他爹娘说话的声音逗他吓他。
少男少女,情意纯挚。
这样好的日子,白邈过了十几年。
换作他是白邈,他也忘不掉。
他看着崔韵时从怀里取出一截短短的干花枝,和白邈两人互赠了雪信花。
谢流忱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位置,他也买了一枝,一枝或许永远都送不出去的雪信花。
他轻轻将头抵在车壁上,等着他们说完话,终于分别,崔韵时重新上了马车。
她要回谢家去了。
如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
谢流忱的马车跟在后面也不会引起她的注意。
可他觉得一点都不好,自己这样跟在她后头,就像一路相送,让她远走。
——
崔韵时回到松声院,丫鬟送上一碗暖身的热汤。
崔韵时懒懒瞥一眼那碗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药膳排骨汤,不需丫鬟说,她都知晓这汤是怎么一回事。
必然是谢流忱出门前吩咐的。
之前她失忆的那阵子,一直都是如此。
他白日哄着她去了南山寺、颜家马场、三秋园之类的地方玩,一去一回,回到家时常常天都黑了。
某一日开始,只要她回来,就一定会有一碗放在灶上热着的汤,温温的刚好入口,喝下后暖身驱寒,每日都不重样。
他这份用心,若是放在几年前她自然是会领受,觉得日子终于有了转机,而现在就不需他多此一举了。
她又不是傻子,记吃不记打。
不过汤是没有任何过错的,她当然要喝。
屋中烛光倾泻出来,谢流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影子藏起来。
他往里看了一眼,见她一勺勺喝完了汤,正撑着脸发呆,似乎有些疲惫的样子。
她今日走了许多路,必定累了,之前她失忆那会儿,每晚他都会给她揉揉腿按一按脚。
但现在不是那时候了,她不会让他碰她一下的。
他有心想为她做一些事,可是她不会让他近身伺候。
他站了又站,刚想进去,又听见她吩咐人放洗澡水来。
他下意识退回到院子角落,树木的阴影之下。
过了一盏茶功夫,她沐浴完回房,他这才进门。
床帐已经被丫
鬟放下来了,烛火摇曳,映照着帐中她的身影。
崔韵时听见脚步声,支着头微微转过身,见到是谢流忱,便坐起身。
不等她掀开床帐下床,谢流忱便已经在她床边坐下。
崔韵时就又坐回去,隔着轻薄床帐看他。
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背着光,面向她这边,微垂着头的模样,让人想起庙中一尊尊悲天悯人的神像。
谢流忱道:“今日我在问江楼对白邈说的那些话,并非是为了激怒他,而是当真怕他不济事,也担不起事。”
崔韵时莫名,他这是在特意向她解释?
她问:“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想你误会我。”
“我们之间的矛盾,随便提出哪一件都比这个误会大,不差这一点。”崔韵时没有太多讽刺他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
谢流忱听出来了,这次停了好久,才嗓音滞涩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你心里又被记上一笔错,我差这一点,少一点是一点。”
崔韵时不接话了。
谢流忱忽然问:“你为何喜欢白邈?”
听他这不让对方好答,更不让他自己好过的问话风格,崔韵时立刻想起上回朝廷剿灭苗人后,他与她在山坡上的那一场对答。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把寒光闪烁的短刀,犀利无比,不是戳进对方心窝里,就是戳进他自己死穴里。
他这该不会是在刑部干久了,才培养出来的习惯吧?
为了让他死心,崔韵时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又认认真真地答了:“我们自小相识,他掏心掏肺地待我好,相貌俊俏,家中又十分富足,原本他怎么过都是舒舒服服的……”
“若不是为了我,他早早从了谢燕拾,一日苦日子都不用过。他这样死心塌地对我,我为何不喜欢他?”
话音刚落,忽然有丫鬟推门入内,拿走花瓶中落了一半的花,匆匆出去。
门被打开的霎那,屋外的风灌入,像一只无形的手撩动屋中的珠帘与幔帐。
风掀起床幔的那一刻,崔韵时瞥见谢流忱的半张面容。
呼呼的风声中,他脸上的神情,叫她想起易碎的瓷器。
丫鬟阖上门,风又停了。
床幔落下,他的面容再次变得模糊。
她听见他用同样模糊的声音在问:“你失忆的时候,我们那么要好,如果你一直没有想起来,会有一日喜欢上我,与我两情相悦吗?”
崔韵时觉得谢流忱真是失了分寸,昏了头,这种话都问得出口,这和把脸伸到她手前让她抽一巴掌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崔韵时斜眼看着他:“你我之间,再谈这个,只是对我的践踏。”
从谢燕拾暗害她坠楼,而他帮着隐瞒这件事,此后六年毫无歉疚,仿若无事发生般地纵容他妹妹玩弄羞辱她,现在他再如何弥补追悔,她也不会原谅他。
崔韵时支着头,半躺在床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床帐上的某处。
她忽然觉得哪哪都让她看不顺眼,心烦地翻过身,用背对着他。
谢流忱看向她原本看的那一处,那里绣着一对鸳鸯,爱热情浓,依偎着在水中嬉戏。
难怪她要错开眼。
崔韵时心情一差,便又想刺痛他,来发泄心中的愤懑。
他现在和以前一样不好对付。
从前薄情寡义,用温和的外表包裹他冷漠恶劣的本性,如今是打他他受着,骂他他也低头认错。
唯有被她不放在眼里的时候,他才会失态。
崔韵时冷声道:“你走吧,我见着你就心烦,我今晚还想睡个好觉,你别扰我。”
这句话出口后,崔韵时看不见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可是能听见他瞬间变得痛苦沉重的呼吸。
她满意了,又仍怨恨着。
她干脆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身上忽地一暖,有柔软的被子裹住了她的身体。
那只手很懂分寸地没有碰到她,引动她更大的怒气。
“你别生气,”他轻轻说,“我这就走。”
——
谢流忱关上屋门,看见自己的影子晃在身前,被拖得极长。
他浑浑噩噩地站着,不想离开,就算不是在她床边,只在她附近再呆一会也好。
不知不觉中,他又回到了角落的那片阴影里。
两个丫鬟提着挎篮从外面回来,两人轻声说着笑。
其中一个邀另一个明日出去玩,寒酥节持续三日,她们可以和其他丫鬟调班,明日还来得及赶这场热闹。
76/96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