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说她明日还有事,去不了。
“为何啊?”
“明日是十六呀。”
“嗯?”
那丫鬟见同伴脑筋还没转过弯来,道:“之前公子去曲州,疫病凶险,夫人便向善堂捐了银钱给公子积福。每月都要捐的,原本都是夫人亲自去做这事,公子回来后,又不知怎的,夫人就不管这件事了,只将这差事交给我,而且之前钱都是走夫人的私账,后来改为从公子的帐上划钱了。”
两人聊着天,向后院去了,并未注意到院角轻轻摇晃的树影中,正立着一人。
院中一时再无人来往,安安静静的,谢流忱心中却似有一声接一声的哀吟,几乎要无地自容。
她没有想起往事之前,他们相处得那般好,她明知他不会死,却还是心疼他,怕他会受病痛折磨,为他积攒功德。
她对他一直都很不错,是他非要计较她对他不够真心,对她心生怨恨。
六年里有那么多次回头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全都不屑一顾。
现在连这样的善待都没有了,他满意了吧。
他们本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们本该有很好的开始,只要他对她好,那么如今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不会一心要和白邈成双成对,她会喜欢上他,她会像心疼白邈一样心疼他的。
想到这些永不可追回修正的过去,和错失的机会,谢流忱嘴唇颤抖着,似有冰雪冻住肺腑,一直冷到了心里。
锥心之痛,莫甚于此。
第76章
裴若望听说谢流忱病倒之事时, 大为吃惊。
谢流忱不是有红颜蛊在身吗,即便得病,一两日便该好转, 甚至痊愈, 怎会病到这种程度。
他万分不解,但还是前来探望老友。
被元伏引着入了院中, 他推开门, 本以为会看见缠绵病榻、憔悴卧床的谢流忱。
结果就见他正站在桌前, 站得还很稳当, 手上正用帕子在擦拭一只长匣。
裴若望心想自己真是白来一趟, 他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还有闲心清扫房间。
他问:“怎么不让元若元伏来打扫?”
谢流忱慢慢地回道:“有些事还是自己亲自做比较放心。”
他擦干净匣子,正将桌上的物事一件件往里放。
裴若望往匣中瞥了一眼, 似乎是两卷婚书,用细细的红绿丝缎缠好,并排放在一起。
他视线飘到一边,心想谢流忱如今也就只能干干这个了, 毕竟他对崔韵时无计可施。
他迈步转到谢流忱对面坐下, 给自己倒了杯茶,一碗冷茶下肚,从头冷到了脚。
他抬头想要抱怨两句, 就看见谢流忱的脸色苍白至极,却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正发着热,且十分严重。
裴若望惊讶道:“你还真病了啊。”
谢流忱不说话, 将信物与婚书都放好后,合上匣子, 放在博古架的第三层。
他绕去窗前的躺椅那里,默不作声地躺下,而后一动不动。
裴若望看他这个自我封闭的样子,觉得分外眼熟。
上一回谢流忱看见崔、白二人亲吻,就是这副天塌地陷的模样。
他后来甚至开始自我怀疑,觉得自己是否其实相貌粗陋难看,才会让崔韵时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思及此,裴若望将琉璃镜端到躺椅前,想让他恢复自信。
“来,好好看一看你的脸,若是科举只看脸,凭你的姿色,你连做十年状元都是当之无愧。”
谢流忱往镜中扫了一眼,转过头,将脸压进袖子里遮着:“她都不想看见我,我长成这样还有什么用?”
得不到期盼之人欣赏的花,竭力盛开也毫无意义。
裴若望顿感牙疼,真是别管什么样的
人,哪怕从前再理智自持,一为情所困都是这样憔悴不堪。
他都快认不出这个因为女子而半死不活的人,是他那嘴巴刻薄,爱看人笑话取乐的朋友了。
裴若望本能地想说几句风凉话,想起谢流忱在搅散陆盈章和闻遐的事上出了大力。
他又住了嘴,转而关切道:可吃了什么对你能起效的药,我瞧你似乎在发热?”
他在屋中没有闻到药味,想来是没有吃的。
“死不了,迟早会好。”谢流忱看着窗外振翅而飞的一只鸟,语气没什么起伏道。
裴若望打量他片刻,虽然这样想不太厚道,可谢流忱如今的病容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脖颈修长,衣袍若雪,似一只离群的白鹤,气质飘渺若仙。
裴若望给他出主意:“不如你就拿你现在这副模样去勾引一下崔韵时,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准她猛地一看你这样,有些心动呢?”
谢流忱斜他一眼,抬袖盖住自己的耳朵。
“你要是觉得这个法子不好,”裴若望接着劝道,“我看你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给她下浣心蛊,让她忘个干净,你再用上抱取蛊,双管齐下,抓紧点时间,明年这个时候,你都给她生出个女娃儿来了。”
谢流忱怏怏道:“下不了手。”
裴若望正兴致勃勃地给他筹划,闻言哽住了。
一直以来,他对感情的预判几乎没出过错,他可以断言,谢流忱若再不动手,就没任何机会了。
谢流忱这一路要死要活的,若最后得到的是这么一个结果,裴若望都不知到时候他会是什么反应。
出于报答谢流忱扶他上位的目的,裴若望又耐下心,劝说他快刀斩乱麻,别管什么对不对得住崔韵时,把人留下来,让她忘记他曾经做过的一切,重新开始才是最实在的。
谢流忱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眼前是一片茫茫雪景,方才飞走的那只鸟再也没有回来。
裴若望以为他是因为被崔韵时拒绝而心伤病倒,其实他是怨恨他自己,怨恨得夜不能寐,日日焦心,才会被一场冬寒击倒,躺在这里。
裴若望絮絮叨叨的声音仍在继续,时不时便提起她的名字。
而窗外,雪一直在下。
——
崔韵时好几日前便知晓谢流忱病了。
这消息就如落在身上的一点雪粒子,她知晓它的存在,但不必去理会它。
它自会融化。
谢流忱的心硬她领教过,如今她不过是十中取一,还给他一点而已。
今日她登上青雪楼,楼外有大片竹林,向下可以望见整个谢家。
下了雪的庭院格外干净,到处都有人来去,在雪地上落下几行脚印。
这些脚印又在不久之后,被新落的雪覆盖。
她在看容拂院,院中谢燕拾正在大夫的引导下,前后被几名丫鬟照看着,艰难地动着手脚。
她已经能慢慢地走路了,只是还需要拄着拐杖。
崔韵时时常到这儿观察谢燕拾的恢复情况,慢慢地发现每日都有人造访容拂院。
明仪郡主偶尔会去看望谢燕拾,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由郡主身边的大丫鬟代为探望,而后转达给郡主二姑奶奶的情况。
郡主一向如此,她虽也心疼儿女,不过什么都不及她本人过得开心来得重要。
她还有自己的乐子要寻,不能整日挂心在女儿身上。
崔韵时觉着,像郡主这样过日子,至少不会亏待了自己。
不过安平公主却是每两日便要来一回的,且是亲自前来。
谢燕拾出事那一日,安平公主就在谢家,给大女儿明仪送些她刚打下的猎物。
她一见到外孙女的伤势,就心疼不已。
谢家的女儿个个珍贵,受些损伤都是天大的事,更别提是这样终身都好不了的残疾。
安平公主本是雌鹰一般强壮刚毅的女子,那日看着谢燕拾的伤,却痛心到流泪。
崔韵时远远瞧着,心想谢燕拾的命真是不错,有这样的外祖母为她牵肠挂肚。
而她的祖母,却是那样一个傲慢刻薄之人。
崔韵时发觉,就算谢燕拾失去了一条腿,仍然有着高贵的身份、家人的爱护,还有许许多多人围绕着她。
好在谢燕拾是一个不知足的人,她不会因为自己拥有的东西而感到快乐,她只会因为自己失去的而发疯愤怒。
崔韵时没有过问,谢流忱是怎么抹平她将谢燕拾扔下楼的事的,甚至谢燕拾本人都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是她做的这一切。
至今为止,都没有人将她与这件事联系起来。
谢流忱将她从这件事中完全隐去。
他做事的手法太利落,就像这场大雪一样,干净又不容抗拒地将所有真相掩埋在三寸积雪之下。
这让她联想到从前的他,他的本质里就有一种近乎无情的冷漠。
崔韵时转身,步行回到松声院。
她低着头,听自己的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身后留下一串脚印,而前方的雪地正等着她落下印记。
她想像自己是一只冬日里出来觅食的……嗯……大狗熊,威武雄壮地咚咚咚地踩过雪地,大地为她震颤,整座山林的动物都知道她出洞了。
谁才是这座山里的王?当然是她。
她模仿着狗熊的动作在雪地里跑起来。
谢燕拾的腿坏了,可她的腿脚还好着。
想到这里,她不禁高兴起来,跑得更快了。
忽然有低低的笑声传入耳里。
这笑声混在呼呼作响的风雪声中,她险险才将之捕捉到。
崔韵时猛然抬头,谢流忱正站在她屋门前,微微笑着看她。
他显然来了有一会儿,他四周没有半个脚印,说明他来时的脚印已经被落雪覆盖了。
崔韵时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仪态端庄地进了屋。
他的病容显而易见,可她只作没有看到,也不问他为何不进屋等候。
她让人上了茶后,问:“来此可是有事?”
“我想向圣上自请任宣慰使,和你一同去永州,这样一来,你在永州便又多一个依仗,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帮上你。”
“你别发疯!”
崔韵时到嘴边的茶都喝不下去了,拎着茶盏,为他的坦白震惊不已。
以他以往先斩后奏的作风,只会等她和白邈到了永州,他再会直接以宣慰使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震撼他们一把,而不会提前告诉她。
“我不想一个人留在京城。”谢流忱用那双雾蒙蒙的眼望着她,那眼神还能拧出几分可怜。
崔韵时训斥他:“你觉得这样好看吗,让整个军营看我们三个人纠缠不清,从京城闹到永州,我的脸面往哪放?你存心要让别人看我的笑话吗?”
谢流忱立刻道:“那我偷偷地见你,绝不让人知道。”
崔韵时:“你可真会出主意啊!!!问题不在于你是不是来偷偷见我,问题在于我不想见你。”
谢流忱没有接话,安静了好一会儿,他伸手入袖,拿出两个小瓷瓶。
崔韵时拉着张脸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现在他的路数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完全是一套乱拳,让人无从预判,无法闪躲,只能一惊一惊再一惊。
而谢流忱接下来说出的第一句就把她震住了。
“这是浣心蛊,你吃下去便会被洗去大部分记忆。”
“这是抱取蛊,我吃下去便能为你生育子嗣。”
“我
曾经……想要抹去你的记忆,再给你生个孩子,这样我们就会变成真正紧密的一家人。”
“有个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她有你的血脉,这是你第一个孩子,你一定会接纳这个家,再也不会想要丢下我,每日放值后我们回到家中,我抱着孩子,让她叫你娘亲,你若是喜欢,我还可以再给你生,让家中热热闹闹的,孩子都由我来管教,你只要逗一逗他们便好。”
他描绘着那个画面,语气却满是怅然。
崔韵时惊呆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她最离奇的设想里也不会出现这一种情况。
她怎么能想到谢流忱的蛊术高明到这个地步了。
神医啊。
她好不容易回过神,防备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做。”谢流忱打开瓷瓶,将丸药扔入炭盆里。
崔韵时赶紧捂住口鼻,万一这丸药的使用方法就是焚烧后产生气味,她可不能中招。
谢流忱见她对他越发怀疑,愣了一下,才道:“我将它们销毁,是想让你知道我再也不会骗你,也不会背着你做什么事,你可以相信我,若你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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