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尽忠任杨县县令几年,无功无过,却也不算愚蠢。
他深知这位世子的行事作风,无事不敢打扰。
月上枝头,树影重重。
月色将人的影子拖长,夜深寂静无语,只偶尔有些树枝被风吹得摇晃的微响。
进了房间后,青玄走到桌前提笔写下:“有人跟踪,形迹隐秘,是个高手。”
青玄在外只是燕瞻身边一个普通贴身侍卫,实则耳力举世无双。
燕瞻看完神情不变,从容坐下。
跟踪的人是谁,他早心中有数。以他伯父多疑的性子,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真的只是来剿匪。
在纸上写下:
“你换上我的衣裳睡在房中。另寻到匪徒的藏金之处,尽数私下扣下带回。”
那他便给他的伯父另外一个理由。
青玄:“属下明白。”
……
杨县衰落萧条,近几年来寺庙中上香的人也少了,正是朗朗晴天之时,庙中香客也寥寥无几。
唯有一青年男子,连续三日都来。
庙里正中摆三座大佛,只佛上金箔都有些许脱落了,看着破败。香案上佛香烟雾袅袅升起,给人沉心静气之感。
案前站立一高大挺拔表情沉静的青年男子,袅袅蒙蒙的烟雾也掩不住其骨相优越凌厉,剑眉舒朗。别人进香皆虔诚跪拜,只他站在那里。虽穿着普通的黑色长袍,但周身气度神从容桀骜,仿若天地尽在脚下,再无需神佛施舍。
一个小沙弥来到他身后,恭声说:“施主,我们方丈有请。”
一路来到后院厢房,小沙弥推开房门便转身离开。
燕瞻走进房中,桌上的佛香已快烧尽。
在房中的,却不是寺庙中的方丈。看其穿着破旧不拘,倒像是云游四方的游僧。
游僧见他来开口道:“施主三日都来,却一不进香,二不求佛,三不与寺中僧人交谈。那便只能是来找贫僧了。”
燕瞻道:“正是。”
游僧:“施主贵姓。”
“姓燕。”
游僧沉默了一瞬:“燕,大庆皇族。贵人找贫僧何事?”
燕瞻也不拐弯抹角:“听闻大师手中有一幅北翼关隘地形图,我寻大师良久,欲借来一阅。”
游僧笑道:“你叫我大师,也知我为佛门中人,可你入寺中,见佛不拜,既不信佛,不尊佛,何以见得我会把图借你。”
“有人表面尊佛,有人心中尊佛,无非寄托心中之念。”燕瞻道,“我若把一国生民,战场拼杀只寄托在我佛慈悲上,大师今日又岂能把图借我。”
游僧叹一口气,“贫僧知道贵人雄心勃勃,凌云壮志。可是战争既起杀戮不止,生灵涂炭,血流成河,非我佛慈悲之道。这图,贫僧还是不能借你。”
“大师慈悲,不欲杀生伤匪,但若等其壮大,下山伤百人,又当如何?死一匪,虽犯杀戮,但止干戈,后世无忧。”燕瞻问道,“死一人,或死百人,大师觉得该怎么选?佛法虽慈悲,却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大庆与北翼一战在所难免,若今日退避,大庆后患无穷。
燕瞻看着已经烧成灰烬的佛香,慢声道:
“我知大师来杨县是为杨县百姓寻解救之法。大师慈悲,不愿伤匪,苦无他法。我尽剿之,再上告朝廷,修渠清河抵御天灾,方为安定民生之策。”
游僧沉默良久。后脸上慢慢露出笑容,转身从一木匣中拿出一卷图纸奉上。
“贵人见识高远,胸有丘壑,亦有怜万千生民之心,这图贫僧自当奉上。”
燕瞻接过来。
“多谢大师。另有一事,还请大师解惑。”
游僧:“自当知无不言。”
燕瞻:“承正一年,文氏全族流放,中途而亡,还请大师告知尸骨在何处,可还有后人存活。”
……
不过五日,鸣牙山上的匪徒弹尽粮绝,暗中下山找粮,被埋伏在山下的天策卫一网打尽,押送大牢。杨县百姓拍手称快。
可传说中这群匪徒收集的大量金银财宝却不翼而飞,没有人看见踪迹。他人只道一切都是谣传。
另一边的京城中。
承正帝收到了袁从飞鸽传书送来的暗报,上面提及燕瞻私下将匪徒金银藏下一事。
合上暗报,承正帝嘴角难以察觉地笑了笑。
果真他这个侄子不会平白无故亲自跑去杨县只为剿匪,原是为了钱财而去。
罢了,区区一点金银,算不得什么。
——
沈芙学习宫规已有几日,老师教得严,学生学得认真,很快沈芙已经将所有规矩礼仪都学得差不多了。
至少她进宫,不会出错。
沈芙在杨女官面前行了个礼,动作,背弯下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杨女官点点头:“宫里的礼仪世子妃都学完了,接下来只要勤加练习,不会有什么问题。”
沈芙感激道:“这些时日多谢杨女官的教导,我亦感激不尽。”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世子妃切莫辜负了王妃的苦心。”
“自当如此。”
沈芙怎会不知婆母待她好。
实际上从她嫁进安王府里,最感激的就是她的婆母。
杨女官略一行礼:“那我便告辞了。”
“我送您。”
日头渐渐落下,天边云彩如火如荼。
沈芙一路送杨女官上马车。杨女官上车之前,又对沈芙这些时日的表现进行了称赞。
在来之前,杨女官还认为这世子妃只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但来王府的第一天杨女官就对她改观。作为世子妃的沈芙不仅没有架子,反而性情亲和宜人。有时候虽显得懒散,但该认真时绝不敷衍,好学肯问。甚至,实则心性颇有些坚韧,只很少人能看出来罢了。
杨女官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矛盾却又毫不违和之人。
女子不易,认真好学,方是大幸。
这也算是她第一个正经学生,杨女官对沈芙不吝夸奖。
沈芙听到杨女官的夸奖,先是愣了下,随后整张脸都似亮了起来,“希望过几日进宫后,还能见到杨女官。”
一贯严肃的杨女官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宫宴由尚仪局一应操办,世子妃若进宫参宴,定是有机会再见的。”
“嗯。”沈芙高兴地点了点头。杨女官上了马车,很快离开。
沈芙目送马车转到街道尽头,这才收回了视线,脸上笑容还未止。
杨女官严肃沉稳,却对她不吝夸奖,她怎能不高兴。从小到大,倒是很少人这样夸过她。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一声响亮的“吁”声,停下。
沈芙快速转过头去,只见一群训练有素的骑兵中,燕瞻一身窄袖黑金骑服,坐立在高壮的骏马之上,眉目硬冷,连日的疾行也未在他脸上见到疲色,利落翻身下马。
竟是离开已有十日的燕瞻回来了。
刚巧,还让她碰上了。
上次送晚了,这次自然是要去迎一迎的。
沈芙抬腿快步走到他身边,刚才被杨女官夸奖,眼里的笑意还未消,说话时不自觉带上了些高兴雀跃,眉眼弯弯,“夫君回来啦。”
燕瞻刚下马,就听到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侧过身,看到她笑意吟吟的眼望着他,瞳孔在晚霞的倒映下闪着细碎的光,极为欣喜的模样。
他身体微顿了顿,将马鞭交给下人,拾级而上。然后淡淡应了声:“嗯。”
第22章
沈芙看着他不断走远的背影眨了眨眼。
他步子很大,身边一副将与他一同进了王府,看上去还有后续事情要商议。
沈芙也不过是刚好碰着他了,就过去迎一迎他。知道他对她一贯冷漠无视,也不甚在意。他对她的态度完全影响不了沈芙的心情,甚至这几日他不在家,不必应付他,沈芙觉得更加轻松了。
随后也高高兴兴进了府中。
嬷嬷还准备了好吃的蜜豆糕和多多在等她呢,再不吃就要凉了。
……
燕瞻剿匪归来,皇帝大喜。因着陈炳春之前对燕瞻出言不逊,陈炳春还是被贬了,被外派去杨县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督建渠修河道。虽说明面上并没有官职的升贬,但杨县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连年天灾,地方不知多穷,,哪里有钱建渠清河!谁都知道这是个不好办的苦差事,没点大本事轻易做不成。这和被贬又有什么区别。
其他人都只道这陈炳春不该得罪世子。不过是怒斥了其两句,竟然落得这个下场。由此也知燕瞻权柄之盛,皇恩之隆。
众人都在唏嘘陈炳春的下场。
而燕瞻对此在朝堂一言未发,足见亦是乐见其成。
……
戌时已过,更深夜重,街道上空无一人,整个京都都陷入了沉寂之中。
忽见一辆简朴无奇的马车缓缓而来,停在王府侧门。不多时,马车上下来一个略矮小清瘦的身影。
问枫院的书房还亮着光,燕瞻正在处理手中积压的军务,门外的青玄低低出声:“世子,先生到了。”
燕瞻:“请先生进来。”
门从外面被推开,一个身穿灰色斗篷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来人摘下斗篷,在明亮的烛光中,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深刻的脸,因为太过消瘦,面庞看着竟有刻薄之相。
正是因在朝堂怒斥燕瞻而被承正帝贬去杨县修渠的陈炳春陈御史。
只见他对燕瞻恭敬地行一揖礼:“微臣见过世子殿下。”
“先生请坐。”燕瞻伸手示意。
陈炳春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道:“陈某今日来,亦是向世子辞行的。陛下让臣去杨县修渠清理河道,明日便出发。”
明面上众人都知这是个苦差事,但实则不然。
“我接到世子的传信,便暗中向陛下建议,让我前去杨县也好避开世子。虽是苦差,但若成则是大功一件,回京后陛下承诺会调任我为兵部右侍郎。这样到时候即便是世子您也无理由反对了。”
皇帝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既是调任陈炳春去兵部,便是为让陈炳春任兵部尚书做铺垫了。
如今兵部尚书一位虽由左征暂任,但他并无多少权力。且左征是太子的人,皇帝疑心重不会信。皇帝需要一个朝中没有党派只忠于他的人,来任这个位置,辖制燕瞻。陈炳春,恰恰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燕瞻点了点头:“先生以身为谋,燕瞻感激不尽。修渠清河道一事,虽难,但能救杨县百姓于水火。先生有为国为民,以天下为己任之心,是杨县百姓之福。我知先生能力,修渠一事定不在话下,但若遇到阻碍,先生修书一封,我自会暗中派人相助。”
将桌上一个盒子推到陈炳春面前。
“建渠是个大工程,朝廷的拨款远远不够。这是杨县剿匪所得,取之杨县,用之杨县。先生务必收下,到时借由筹款之名用之。”
陈炳春站起身,看见里面满满的银票,对着燕瞻深深鞠了一躬,眼中似有薄泪:“何敢当世子谢。世子知遇之恩,又暗中助我登青云,臣才是感激不尽。在此,臣亦替杨县百姓谢世子大恩。”
青玄暗中送陈炳春离开,马车声音远去直到消失,像是没有人来过一般了无痕迹。
夜色越来越深。
连日赶路回京让燕瞻也甚是疲惫,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浓重深沉的夜,身体上的疲惫并不能让他松懈停止思考。
他筹谋许久,这局棋,才刚开始。
外面忽然传来草木被踩的轻响,随后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喵呜叫声。
青玄前去查看,发现这小猫脖子上还挂了个小牌子,上书:多多,问梧院。把猫抱到燕瞻身前禀报:“殿下,是世子妃养的猫,可能是婢女照看不小心,跑出来了。”
青玄把猫放下,那小肥猫竟也不走,躺在地上就打了个滚撒娇,眼睛还睁得圆圆的,冲着燕瞻喵呜喵呜。
在烛光的映照下,那双眼睛似乎缀着光亮晶晶的。令燕瞻脑海中不自觉想起了今日傍晚王府门外,她雀跃地走来,笑吟吟看着自己的眼睛。
晚风吹动树枝在寂静许久的深夜,微微作响。
燕瞻闭了闭眼,转过身。
“找人送回问梧院。”
“是。”
——
燕瞻回来后依然有许多事情要忙,自从他回来当日在王府门口见了一面,此后几天再没见到。
沈芙乐得自在。
方嬷嬷劝她去给世子送个汤,表现一下妻子的贤惠。至少她表现好些,让世子不再那么讨厌她也是好的。
沈芙想到他那张沉冷似阎罗的脸,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算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还自我安慰,反正她不管怎么做燕瞻也不会喜欢她的,她干嘛做无用功呢。她也不太想去做这些。
每天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多多亲两口,再偶尔去给婆母请个安。就这样安心得过且过到了宫宴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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