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无比想要沈无庸偿命,可是看见他如今伏跪在地向她求情的模样,不知为何,她的心情竟然有些复杂,不知是快意,还是觉得有些可笑。
沈无庸,她所谓的亲生父亲在对她磕头,神情哀求,带着无助。
让她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落水之后,她的娘亲为了救她,一向有铮铮傲骨的她第一次对沈无庸跪下磕头,只为了求沈无庸去请郎中医治沈芙。
当时沈芙被困在噩梦中,从床上掉下来,浑浑噩噩的要去找娘亲,只是走了几步就无力的倒在地上。
闭上眼睛前,她只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沈无庸不耐烦的脸,然后一脚踹在了她娘亲的胸口,刻薄地说:“谁让你不好好管束她,好端端去水边,山儿不推她推谁?若请了郎中,坏了我山儿的名声你让他以后怎么见人?你们这对贱命母子赔得起吗?”
留下这样一句无情的话,沈无庸头也不回地离开。
然后,门就被丫鬟从外面关上。沈芙将闭未闭的眼睛,看着那光亮随着关紧的门一点一点消失,直到整间屋子都陷入一片无望的黑暗,再无天明。耳边只剩娘亲压抑而绝望的哭声。
那一年,大病一场的沈芙没有药本来该死的。可是这世上终究还是好人多,倒泔水的大娘是个好心人,她听着文言君的哭声,见文言君走投无路不断对她磕头,见小小年纪的沈芙这样可怜,实在不忍心,偷偷接了文言君递来的首饰出去卖了换了钱,给沈芙带来了一包又一包的药。
血浓于水的亲生父亲要置她于死地,而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大娘却能动恻隐之心。
后来沈芙病好了,倒泔水的大娘却走了,此后再也没在府里出现过,听说她是回老家照顾媳妇生孩子去了。
想起往事,沈芙眼里慢慢涌上泪水。
这眼泪,比她受刑落下的泪,还要滚烫,还要伤人。
沈无庸还趴在地上,也许是求生的本能,让他恢复了一些神智,想起面前的人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早就恨不得去死的亲生女儿。
“芙儿,芙儿,你救救我,血浓于水,我是你爹啊!”
“芙儿,你救救爹啊!这大牢里不是人待的,太冷了……”
沈无庸凄厉的哭喊拉回了沈芙的神智,她慢慢低下头,看着痛哭流涕的沈无庸。
爹……
真是好可笑的字眼。
一个对她虚伪薄情的爹,一个要置她于死地的爹,一个强迫了她娘亲的爹……也配求她救他?
“冷吗?”
沈无庸连忙点头:“冷,好冷!”
沈芙慢慢蹲下、身,直直看着沈无庸,眼尾缓缓扬起一个轻浅的弧度,笑容温和,眼底却看不见笑意,“那你可知我四岁那年被推入湖中有多冷,小小的我抱着尸骨未寒的娘亲有多冷?我娘亲骨枯黄土在地下埋着,又有多冷?!”
说到最后,她嘴角那轻浅的弧度也消失不见。
几句话,牵扯起她这十几年所有的记忆与仇恨。
她还记得她的娘亲给她取小名朝朝,亦有向往明日朝阳之意。可是她在沈家后院的这些年,阴冷苦痛,暗无天日。这明日,从未朝朝。
复仇这条路,她走得实在太久太久了。
沈芙还记得沈无庸的愿望。
“沈家香火永继,昌盛不绝?”沈芙笑了笑,用力甩开沈无庸的手,“见鬼去吧!”
……
从牢里出来,沈芙心想,她母族已经昭雪,她也该改姓了。
只是她是世子妃,改姓没有那么容易,还得等燕瞻登基再说。
方嬷嬷在外面等她。
听说沈芙要来牢里见沈无庸一面,嬷嬷连满满也不带了,非要和沈芙一起来。
她知道,嬷嬷是在担心她。
看着方嬷嬷在风中的身影,从她四岁方嬷嬷就进府代替娘亲照顾她,已经十几年了。沈芙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嬷嬷时,嬷嬷也才三十出头,身板挺直,手脚利落,一个人就包揽了院子里的所有事,还将沈芙照顾得很好。
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
十几年过去了,沈芙忽然发现嬷嬷的身影好像已经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高大了。
方嬷嬷转过身看见沈芙,连忙走过来,一把就拉住她的手关心地问:“没事吧?”
嬷嬷是怕她伤心,所以才一直要跟来,沈芙心里都明白。
“没事。”沈芙摇了摇头,然后一把抱住方嬷嬷。
其实那些年在沈家,她也不算可怜。
至少有嬷嬷一直陪着她。
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嬷嬷视她如亲女,她视嬷嬷为半母。她们早就是家人。
“没事就好,以后可别来这大牢里了,这里阴森森黑漆漆的,看着就吓人。”方嬷嬷喋喋不休地说。
沈芙听话点头:“嗯。”
……
沈芙回到王府时,天色已大暗。
她手受了伤,承正帝被拿下后她直接就在大殿上晕了过去,身体虚弱得要命。燕瞻看她跟看什么似的,几个御医围着她转,保护严密到好似连一似风都不能沾上她,更何况让她出去。
不过承正帝虽然已经被拿下,但还有很多后续事宜,燕瞻一直在皇宫处理不得脱身,所以沈芙才能趁着他不在,一个人偷偷去大牢。
大牢里的光线阴暗,又在外面吹了风,沈芙刚回王府就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方嬷嬷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了,连忙去厨房煎药。
青芦站在门口,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终于看见沈芙回来,立刻跑下来:“世子妃,您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奴婢就——”
她因为担心,声音有些大,沈芙连忙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鬼鬼祟祟的往屋子里看了看,“夫君还没回来吧?”
青芦摇头:“没有。”
“那就好。”沈芙长舒一口气,“没发现就好。”
要是这个时候让燕瞻发现她还偷偷跑去大牢,一定没她好果子吃!
一想到燕瞻那黑下来吓人的脸,沈芙就觉得小心肝发颤。
沈芙吩咐:“若世子回来,就说我一直在房间里没出去过,听到没?”
“可是世子说必须事事向他禀报……”青芦有些迟疑,不太敢应下,怕世子怪罪。
沈芙看青芦还敢不听她的话,故意压下眉,企图吓唬她,“你要是敢说,我就——”
“你就什么?”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不明情绪的低沉嗓音。
沈芙身体顿时呆住,然后闭了闭眼。
“……”
被抓个正着。
完蛋。
慢吞吞转过身,就见燕瞻快步走来,惯常没有情绪的脸上,眉头挤了挤,显得有些无奈。
他回来得太早了,早到沈芙都还来不得给自己的手伤换纱布。那点点鲜红的血渗出来,在雪白的纱布映衬下尤其显眼。
沈芙怕他发现,下意识地就想把手往后藏一藏,只是他眼神何其锋利,走到沈芙身边站定,燕瞻淡声说:“手。”
沈芙悄悄看了他一眼,吐了吐舌头。
看,脸果然黑了。又乖巧地把手伸出来给他看。
既然他都发现了,那就没有挣扎的必要了。
燕瞻垂眸仔细瞧了瞧她的伤,语气有些无奈:“让你好好养伤,你又背着我乱跑,从来不肯听我的话!”
“我只是想去看沈无庸最后一眼。”沈芙小声说,“了结我与他这么多年的仇怨。”
燕瞻握住她的手腕没说话。
沈芙又赶紧解释:“我的手没什么事,只是不小心弯了一下,谁想到就出血了,我也不想的。你放心,我下次不会了。”
她连忙保证,睁着大眼睛真诚地看着燕瞻,就差举手发誓了。
燕瞻静静看了她一眼,片刻后薄唇动了动,只问:“痛不痛?”
“啊?”本以为他要找她算账的沈芙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摇头,“不痛。一点也不痛。”
“嘴硬。”
燕瞻带她进屋,御医很快就过来了,小心地为沈芙换了药,交代沈芙需好好卧床静养,不能再到处乱跑。
沈芙忙不迭点头,很是乖巧。
方嬷嬷把煎好的药端进来,燕瞻直接接了过去。
方嬷嬷见状,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燕瞻刚从皇宫回来,大概是刚刚审问完承正帝和二皇子燕泽,有太多事需要他裁定,又急匆匆的赶回安王府抓沈芙这个不省心的病人。他周身气息依然冷然,只眉眼中也掺杂了些许的疲倦。
他坐在床边端着药碗,吹了吹勺子里滚烫的药汁,等待它变凉了些才喂到沈芙嘴边。
沈芙低头全部喝下,不想他操心,便说:“夫君,你这样辛苦,还是我自己来喝吧。”
燕瞻又喂了她一口,神情不变,“你乖一点喝药,我就不会辛苦。”
沈芙连忙点头,也不抱怨药苦了,一口气将药全部喝完。
在大牢里待了许久,又喝了药,沈芙的身体本就虚弱着,此时也已经坚持不住了,咳了两下闭上眼就想睡觉。
燕瞻刚把药碗放下,就听到沈芙咳嗽的声音。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咳嗽,可他的神色竟然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轻轻拍着沈芙的背,“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
沈芙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趴在他怀里要他抱着很想睡觉,却还是忍不住笑着说,“夫君安心,我很好,只是一点小伤,你干嘛这么紧张。”
明明这么忙还每天非要回来捉她,亲眼看她好好睡下才肯甘心。
说完后她困极了,眼皮一点一点落下,很快就在燕瞻怀里睡着。
她大大咧咧的,不把这伤放在眼里。自然不能体会那天在金銮殿看着她血迹斑斑地在自己面前倒下,气息奄奄,燕瞻那种几欲失去的恐慌。
沈芙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缓地打在他脖颈的皮肤上。
温热,湿软。
燕瞻抱着她,偏头怜惜地亲了亲她眉眼,鼻子,脸颊,最后吻了问她柔嫩的唇瓣。
他的唇是凉的,可是她的皮肤很温热。
燕瞻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低不可闻:“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
第80章
房间里安静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青芦站在门外,心中有些忐忑,怕世子会罚世子妃。
毕竟世子是下了严令,要世子妃在府中好好养伤,不许她到处乱跑的。
可是世子妃把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世子一去皇宫,世子妃就偷偷地跑出去了。
王府规矩森严,世子的话,没人敢不听,阖府上下也只有世子妃敢如此阳奉阴违了。
世子的手段王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赏罚分明且手段严苛,若有抗命者,毫不留情,绝不姑息,没有任何例外。
虽说世子妃和这些下人自然不一样,但青芦还是担心世子妃会受到惩罚,心中难免担忧。
毕竟世子一向说一不二,从无开恩一说。
在这些下人的眼中,燕瞻冷厉,不留情面,就连对沈芙这个世子妃,似乎也很少看见他柔情的一面。那种夫妻之间恩爱又黏腻地黏在一处,甜蜜交谈夫妻情话绵绵这样的场景似乎从未在世子与世子妃身上看见。
每日世子回来,办公,沐浴,到上床休息之时,世子妃早就睡了,更谈不着什么夜间私语,至少在她们这些下人看来是这样的。与青黛所知的夫妻相处完全不一样。青黛看她爹娘,每次她爹做事回来,她娘总会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她爹做事晚了,她娘还会一直等着。两人相濡以沫,恩爱和睦。
可世子与世子妃平常相处看不出多少亲密,都是世子训斥世子妃的时候多,再加上世子总是那副冷漠的表情,有时候外人看着他们竟显得有些生疏。
所以青芦有这样的担心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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