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纷争腥风血雨,她偶尔也会帮皇后处理一些脏活,但嫔妃们暗下斗得你死我活家破人亡, 表面上也都是和蔼可亲。
如亲姐妹, 维持着虚假的感情。
这是袁姑姑四十多年来见到的最惨烈的凶杀现场。
她想起那颗被单独放在毯子里,似乎曾被打包过的样子, 就恨得咬牙切齿。
通红的眸子近乎滴血。
“奴婢怀疑贼人想把娘娘的头带走,但不知为何又临时放弃, 才会让娘娘孤零零地待在梳妆台上。”
祁乾眼睫半垂, 安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管事姑姑,半晌, 俯下身子:“依你所言,你口中的这个贼人是孟怀瑜。”
袁姑姑僵住,她再次将额头磕在地板上,有血在相接的地方泛开:“奴婢不敢断言, 但孟姑娘离开中宫后不久,娘娘就……”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的冷意, 如芒刺背,宛如一把磨得发亮的刀抵着脊骨,只需要一个呼吸,便能要她的命。
但她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相伴半生的主子以这般惨烈的方式死去,更咽不下凶手竟是身边人。
“宫人说孟姑娘离开时,身上有血味,且还披着娘娘的斗篷。”
袁姑姑猛地抬了一下头,对上了祁乾冰凉的眸子:“请殿下为娘娘报仇。”
额头上的血蜿蜒着往下滚,落进了那双充斥着恨意的眼睛,与眼泪相融后,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从眼尾滑落。
宛如血泪成珠。
祁乾瞧着那滴血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站直身,淡漠地扫视了一圈跪满殿的宫女太监,嗓音淡薄:“刑部会给出答案,用不着你声泪俱下地来求孤。”
袁姑姑呆住,她看着比任何时候都平静的太子,心里突然升起了一抹无力的悲怆。
她颓废地垂下头:“是。”
祁乾看了她一会儿,抬脚往内室走了两步,忽然说:“你若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陪伴母后,孤允你殉葬。”
袁姑姑错愕地望着他的背影,摇晃的明亮烛火在眼底似一团滚烫的火,在涌出的水色里无限蔓延。
她张了张嘴,想问为何。
为何不亲手替娘娘报仇,为何要让她殉葬,又为何不见一丝一毫的伤心。
但她又想起了每日的汤药,一碗接着一碗,让本该正常的人,变得喜怒哀乐皆不受控,然后成为娘娘手里听话乖巧的木偶娃娃。
“奴婢叩谢,太子殿下大恩。”袁姑姑俯身,最后一次把额头磕上地板。
沉闷的重击声响起,宫人惊呼讶异的呼喊声,相继从背后响起,祁乾微微偏头,却没转过去看,平静地往内室的方向走。
血迹正被一点点抹除,尸体放置在床上,脑袋也归位缝回了细弱的脖子里。
“参见殿下。”
参拜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祁乾觉得有些吵,便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下。
刑部的官员面面相觑,局促又不安地站在原地,等着或许即将继任大统的太子殿下发号施令。
祁乾走到床铺边,指尖撩开散落的床幔,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在他眼前展开,死死瞪大的眼睛无法合上,微微圆张的嘴里被塞了玉琀,防止尸身腐烂。
他视线往下,停在脖间那道狰狞的缝合上。
伤口歪七扭八,并不是从上往下的直线,更像用刀一次又一次地砍磨,似斧子砍断参天大树,每一次落下的位置都有些许偏差,以至于骨肉外翻,狰狞又恐怖。
即使被缝起来也显得奇怪。
“殿下。”刑部侍郎大着胆子唤了一声。
祁乾没应答,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刑部侍郎立即低头,后背顷刻爬上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将手里的托盘举高,送到祁乾面前。
嗓音严肃却又带着不可忽视的颤意:“娘娘身体边发现了这把匕首,据下官们判断应当是杀害娘娘的凶器。”
内室一瞬安静,祁乾看向近在咫尺的精致匕首。
整把刀仿若在血池里浸泡过,经过时间沉淀,凝固的血发黑发暗。
刀刃磨损得很严重,顶端卷起,似乎再用一分力就能断开。柄端则残留着掌心的纹路。
祁乾从托盘里取出匕首。
刑部侍郎瞧着放置在一旁的干净帕子,嗫嚅着动了动唇,想提醒主子血迹很脏,但又碍着主子不受控的性子,犹豫了半晌都没吐出半个字眼。
“除此之外呢。”
刑部侍郎反应很快,将内室所发现的线索尽数禀告:“禀殿下,除此之外下官们还发现更衣的屏风后挂着不属于娘娘的衣物。”
“据宫人所述,衣物为孟怀瑜姑娘所有。”
他悄悄地抬眼瞄了下祁乾的脸色,见他无甚反应,心底便更忐忑不安,总有一种话说一半,自己就要跟中宫的一众宫人集体陪葬的感觉。
“另外太医在香炉里找到了迷魂香,无色无味与香一同燃烧,会让人快速睡着。”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安神香的加强版。”
祁乾依旧没什么反应,平淡的仿若是误入凶杀现场的无辜路人。
他反反复复地看了匕首很久,忽然扯着唇笑了声,手腕用力把匕首扔回了托盘里。
面无表情道:“既然你们认定是孟怀瑜所做,那就通知禁卫军,掘地三尺也给孤把人找出来。”
刑部侍郎愣住,他小心翼翼道:“找出来,然后呢。”
“押入大牢。”他瞥着刑部侍郎,眸内晦暗无光,似外边黑压压的云层,“还要孤教你做事?”
刑部侍郎双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他把托盘举得高过头顶试图挡住遽然变白的脸色:“是,下官现在就去通知统领。”
他一走,同时也带走了滞留在内屋的其他刑部官员。
内室一瞬变得更安静。
祁乾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嘈杂又凌乱。
他再次掀开床幔,望着那双近乎从眼眶里脱落的眼球,呼吸逐渐厚重,本就充斥着红血丝的眼眸仿若滴进了血,红得吓人。
“母后。”他缓缓蹲下,唇角划出一抹笑,“我生母死时,是不是也同你一般,瞪着眼睛不瞑目也不甘心。”
祁乾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剥夺了与生母的联系,甚至身上的胞血还未擦拭干净,就被送到了多年未有男嗣的皇后膝下。
而生母也因生了未来太子,当天一杯毒酒赐死。
起初他不知实情,满心欢喜的喜爱着皇后,将她视为最亲近的人,小孩子的撒娇讨好闹脾气,他都一一尝试。
可皇后不喜欢他。
那双狭长好看的凤眸里装着冷漠和厌烦,还有他读不懂的别样情绪。
直到后来,他一碗一碗地喝下难喝的汤药,变成皇后嘴里听话的好孩子,那抹陌生感才好似淡了许多。
从未得到过母亲宠爱的孩子满心欢喜地以为母亲终于会正视自己喜爱自己。
不承想,母亲喜爱的只是未来触手可及的地位。
“她还是太笨了,留那么多证据,你说怎么办才好。”他嗓音轻轻地,不带有任何情绪,仿佛在说今天吃什么。
皇后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
,只能睁着散开的瞳孔,任由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
——
马车厢内安静无声,孟萝时裹着大氅缩着脑袋如一尊石化的雕像,时不时地瞄一眼悠然自得的胥黛,时不时再掀开车帘看一眼外头。
满脑子想的都是谢期为何不叫她,她尴尬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仿佛在被虫子啃咬。
“我听闻你落了孩子?”
胥黛忽然开口,视线有意无意地瞟过她的小腹。
孟萝时微抬了抬下巴,缩着膝盖抵在小臂上,诚实道:“嗯,落了。”
话音随风消失后,空气似乎更安静了。
两人都不再言语,胥黛至少还能喝喝茶,看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话本子,而她只能孤立无援的发呆。
感受着大氅里的湿衣服变温,继而湿答答的黏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遽然被敲了两下,少年明媚的笑容从车帘的缝隙探进来:“孟姐姐。”
趴在膝盖上昏昏欲睡的孟萝时猛地被惊醒,她茫然地抬头,与目光炯炯的褚祈一对上视线。
“孟姐姐,城里的店铺都关门了,我就翻墙去教坊找了两套衣裙,你瞧瞧能不能穿。”他说着递进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你身上的衣物都湿了,一直不换会生病的。”
孟萝时有些懵,她愣愣地接过包袱,解开结,里面是两套冬季的长袄,颜色淡雅,是教坊在入冬前为舞姬新裁的衣裙。
每个人都有,就连后院的女孩们也一人有一套。
说起来……
她看向胥黛:“教坊查封了,后院的姑娘们怎么办?”
胥黛轻飘飘地看向她手里的长袄,不疾不徐道:“查封的前一天,教坊的舞姬们筹钱给夫子共六百多两银子,托夫子带她们回书院,年满十四后,自行决定去留。”
孟萝时皱眉:“六百多银子?”
胥黛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此事找了京州的府衙做见证,每隔三个月皆会有衙役前往书院察看她们的起居和功课,而且……”
她放下手里的话本子,直直地看向孟萝时:“大人承担了五成,舞姬们离开教坊本就需要银两傍身,掏不出那么多 。”
第110章
褚祈一适当插嘴道:“对了, 查封前我将孟姐姐的银子也给取出来了。”他指了指包袱,“除去给夫子的十七两银子,还剩一百六十五两七文, 你数数。”
孟萝时闻言,低头翻看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柔软的衣料最底层是硬邦邦的钱袋子,大大小小一共三个, 还有几张叠在一起的银票。
她没解开钱袋, 反而是拿起了侧边的首饰。
梳妆台里的首饰有很多,有些是过节时教坊统一发放,有些是陪聊时客人赠送,还有一些则是她外出游玩买的。
怀瑜不爱戴首饰,更准确地说, 是孟家落魄后怀瑜便不喜十分艳丽和抢眼的衣料, 也不喜欢漂亮的首饰。
宁愿发间无物,也不愿戴一支簪子。
但她觉得十七岁的少女就该明媚些, 打扮得漂漂亮亮,像舞台上悬挂的那颗明珠, 散发着属于这个年纪的活力。
“教坊未解封前, 很难再进去,我擅自主张收拾了几件孟姐姐的首饰, 一并带来。”褚祈一见她定定地望着手里的绒花簪子,以为她不喜欢,便解释道,“若姐姐想要其他款式的, 等我们到了冀州再买。”
孟萝时摇了摇头,朝着紧张的褚祈一笑道:“喜欢的, 谢谢你。”
她本以为留在教坊的银两要打水漂了。
褚祈一不由松了一口气,弯起眼露出乖巧的笑容:“姐姐先换衣服,我还买了糕点,我去拿。”
车帘落下,孟萝时挪过去用钩子挂住边角,继而解开包裹了一晚上的大氅,衣裙上的水分都被吸收,除了湿黏外,倒不会再落水珠。
裙摆上的血腥味被捂的发臭,胥黛用话本子遮住鼻子,皱眉道:“你做了什么。”
孟萝时解衣裙的动作一顿,偏头看了眼嫌弃的胥黛,慢幽幽道:“杀人。”
胥黛眉梢轻佻,颇有些讶异,话本子往下挪了一分,上下打量着少女:“就你还能杀人,连只鸡都不敢宰的懦夫,如今也爱说大话了。”
“…………”孟萝时一阵沉默,想起谢期曾说死在教坊附近的人,有一半都是怀瑜动的手,想来也与胥黛口中的懦夫搭不上半分关系。
她鼓着腮褪下湿淋淋的衣物:“我推荐你去治眼睛。”
胥黛没再反驳,目光盯着她的后背,安静有些离奇。
孟萝时已经脱完了身上所有衣服,她离火炉很近,却仍感觉后背凉飕飕的,狐疑地瞥了眼靠近胥黛的车窗:“车帘是不是没勾住,透风了。”
胥黛垂下眼,遮挡鼻息的话本子也放了下去:“没透风,你的错觉。”
“哦。”孟萝时抖开里衣一件件地往身上套,衣服带着凉意,接触肌肤引起一阵战栗,孟萝时穿完后,缩在火炉边搓手,“真冷啊。”
“冀州偏南,那边的气温会比京州更暖些。”胥黛忽然道。
孟萝时不解地看了眼目光停留在话本子上的胥黛,秉着礼貌又应了两声:“哦哦。”
翌日。
在秦新山脚下停留了一整晚的马车缓缓往前走,守在周围的黑衣人皆换上了寻常守卫的服饰,装作是正常的护卫,跟在马车后面随行。
褚祈州带离一队人马返回京州城内的院子,余下的路由褚祈一率领。
马车顺着官道一路往东,没多久就再次进入城内,今日巡街的士兵格外多,似乎在找什么人,每个士兵手里均拿着一张画像,挨个盘问。
褚祈一见状,拉着缰绳放缓速度,侧身轻敲了敲车壁。
车帘被掀开一道缝,清冷的嗓音从里面传出:“无妨,走吧。”
褚祈一压着声音:“若是被人发现,你带上孟姐姐,我们会帮你断后。”
“不会有人发现,倒是你别前瞻后顾显得可疑。”胥黛收回手,看着蜷缩成一圈睡在毛毯上的少女,她脸色泛红,眼尾因不适而泛出了水色,瞧着楚楚可怜。
但容貌却异常陌生,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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